刚巧两个当值
员都怠职睡熟了，军械箱又搬到统舱正中，为了腾出地方搁面包果树——这次航行的使命是从南太平洋移植面包果，供给西印度群岛的黑
作食粮，但是黑吃不惯，结果白费工夫——克利斯青藉
有鲨鱼，问军械管理员拿到箱子钥匙。01bz.cc更巧的是几个最横
的海员都派在克利斯青这一班，午夜起当值。内中有三个在塔喜堤逃走，给捉了回来，共有七个犯事挨过打，都在午夜该班。于是克利斯青临时定计起事，其余的员工有的胁从，有的一时迷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拜伦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岁，脸长得一副聪明相，讨喜欢，高个子，运动员的体格。布莱事后这样描写他：“身坯结实，有点罗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于凡是他拿过的东西都沾脏了。”布莱形容他自然没有好话。骑马过度容易罗圈腿，英国乡绅子弟从前都是从小学骑马。手汗多，似乎是有点经质。
诺朵夫也写他脾气
晴不定，
发漆黑，肤色也黑，再加上晒黑，黝黑异常——倒和绮萨贝拉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诺朵夫认为他想单独逃走是为了跟船长屡次冲突——因为对他不公，并不是主持公道——后来临时变计，占领了这条船，宣布要用铁链锁住船长，送回英国治罪。同伙的船员一致反对回英，这才作罢。事后他与少年士官白颜谈起，又强调他的原意是把船长解回英国治罪。最后与白颜等两个士官诀别，还又托他们回国后转告他父亲，他本意是送船长回国法办，虽然父亲不会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减轻他的罪行。
再三郑重提起这一点，但是船长究竟犯了什么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纳代船长洗刷，但是也承认他“也许”克扣伙食——吞没九十磅
酪，多报咸
，造假帐。至于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义，省下水来浇灌面包果树。后来他第二次衔命去取面包果，澳洲海洋探险家马太，福林德斯那时候年纪还小，在那条船上当士官，后来回忆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浇灌盆栽，他和别都去躺在梯级上，舐园丁泼撒的琼浆玉
”。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
邦梯号上有个少年士官偷了船长一只椰子，吃了解渴。船长买了几千只椰子，一共失去四只，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这之前几天，派克利斯青带上岸砍柴汲水，大队土拦劫，事先奉命不准开枪，因为怀柔的国策。众寡不敌，斧、五爪铁钩都给抢了去。土没有铁器，异常珍视，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舰长不容分辩，大骂怯懦无用。
在塔喜堤，船长曾经把土馈赠个别船员的猪只、芋类和土产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剩腌
食品，需要新鲜食物调剂，土产可以用来和别处土
易。大副有个土朋友送了一对珠子，硬没给他拿去。但是这都不是什么大事，等回国后去海军部告发，还有可说，中道折回押解官，一定以叛变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纪的海军，换了现代海军也是一样。五十年代美国名著小说改编舞台剧电影《凯恩号叛变》（“thecy”）
——亨佛莱波嘉等主演——本来是套《叛舰喋血记》，里面一碗杨梅的公案与那四只椰子遥遥相对，但那只是闹家务，要不是战时船长犯了临阵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过了许多年的海员生活，不会不知道里面的
形，竟想出这么个屎主意，而且十分遗憾没能实行，可见他思路不清楚。影片中迟至抵达辟坎岛后，才倡仪回国对质，更不近理，因为中间有把船长赶下船去这回事，有十八个跟去，全挤在一只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着陆，又没有枪械抵御土，往西都是食者的岛屿。这一个处置方法系十九条命，回去还能声辩控拆船长不道？
密契纳这篇翻案文章纯是一面倒，也不能叫心服：“无疑地，福莱彻。克利斯青的原意是要把船长与忠心的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党中另有顾虑到后果，给了布莱一一线生机”这未免太武断，怎见得是别主张放他们一条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书中并没举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斩
除根，杀灭，一年后邦梯号不报到，至多两年，国内就要派船来查，这条规则，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知道得更清楚。
还有白颜等两个士官、五名职工没来得及上小船，挤不下，船长怕翻船，喊叫他们不要下来：“我不能带你们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们能到英国，我会替你们说话！“
克利斯青不得不把这几个看守起来。大船继续航行，经过一个白种还没发现的岛，叫拉罗唐珈，岛上土胆小，也还算友善，白颜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选作藏身之地，却在英国已经发现了的土排岛登陆，土聚集八九百持械迎敌，结果没有上岸，驶回塔喜堤，补充粮食，采办牲畜，接取恋，又回到土排岛。这次因为有塔喜堤同来，当地土起初很友好。
他们向一个酋长买了块地，建造堡垒。克利斯青坚持四面挖二丈
四丈阔的水沟，工程浩大，大家一齐动手，连他在内。不久，带来的羊吃土种的菜，土就又翻脸，誓必歼灭或是赶走他们，一次次猛攻堡垒，开炮轰退。渐渐无法出外，除非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生活苦不堪言，住了两三个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这地方，召集会议，一律赞成离开土排岛，有十六个要求把他们送到塔喜堤，其余的愿意跟着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纳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抛弃同党，让他们留在塔喜堤，军舰来了瓮中捉鳖，其实是他判断力欠高明，大家对他的领导失去信心，所以散伙。回塔喜堤，诺朵夫认为是怪水手们糊涂，舍不得离开这温柔乡。大概也是因为吃够了土的苦，别处生地不熟，还是只有塔喜堤。仗着布莱一行未见得能生还报案，得过且过。克利斯青为了保密，大概也急于摆脱他们，把白颜一也一并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时候，按照当地风俗，每限一个同
朋友，本地对这友谊非常重视，互相送厚礼，临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对完美的珍珠，被船长充公未遂。这种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别处也有，新几尼亚称为“库拉”
（k）——见马利脑斯基（b。mlowsk）
记——两地的友都是一对一，往来馈赠大笔土特产或是沿海输
的商品，总值也没有估计，但是如果还礼太轻，声名扫地，送不起也“舍命陪君子”。收下的礼物自己销售送。这原是一种原始的商业制度，朋友其实是通商的对手方，也都很有大商的魄力。连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也有同样的制度，直到本世纪五十年代还通行。都是通不便，物物易全靠私来往，因此特别重视通商的搭档，甚至于在父子兄弟关系之上——见哈纳（m。j。hrner）著《吉伐若》（“thejvro）——塔喜堤过去这风俗想必也是同一来源，当时的西方容易误解，认为一味轻财尚义。克利斯青最初准备只身逃亡，除了抛撇不下恋，一定也是憧憬岛的社会，满想找个地图上没有的岛屿，投身在他们的世界里。但是经过土排岛之难，为了避免再蹈覆辙，只能找无荒岛定居，与社会隔离，等于流犯，变相终身监禁。
不管这是否他的决定，不这样也决通不过。
白颜住在塔喜提一年多，
上了一个土
，结了婚。英国军舰来了，参加叛变的水手们被捕，白颜等也都不分青红皂白捉了去。原来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预备当夜溜下船舷潜逃，在甲板上遇见白颜，托他回国代他探望家，万一自己这次远行不能生还。白颜一应允。克利斯青便道：“那么一言为定。”不料船长刚巧走来，只听见最后两句话，事后以为是白颜答应参加叛变。
出事后，布莱指挥那只露天的小船，连张地图都没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马来群岛，是航海史上的迹。
回国报案，轰动一时，英王
格召见。跟去的十八个，路上死了七个，剩下十一个里面，还又有两个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个
帆员，一个木匠。到了荷属东印度，布莱提出控拆，把这两个囚禁起来，等到英国候审。结果只有木匠被堂上申饬了事，另一个无罪开释。
布莱在军事法庭上咬定白颜通谋。白颜的寡母不信，他是个独子，好学，正要进牛津大学，因为醉心卢骚拜伦等笔下的南海，才去航海，离家才十七岁，这是第一次出海，与布莱是世，他母亲重托了他。案发后她写信给布莱，他回信大骂他儿子无行。这母子俩相依为命，受了这刺激，就此得病，白颜回来她已经死了。
布莱对白颜是误会，另外还有三个，一个军械管理员，两个小木匠，布莱明知他们是要跟他走的，经他亲阻止，载重过多怕翻船，不妨留在贼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递解回国途中，军舰触礁，来不及——解除手镣脚铐，淹死了四个。这三个侥幸没死，开审时，又幸而有邦梯号上的事务长代为分辩，终于无罪开释。布莱不在场，已经又被派出国第二次去南海取面包果。
这时候距案发已经三年，舆论倒了过来，据密契纳说，是因为克利斯青与另一个叛党少年士官，两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个法学教授，两家亲属奔走呼号，煽起社会上的同。而且布莱本不在国内，有骂他怯懦不敢对质，其实他早已书面代清楚，并且还出版了一本书，说明事件经过。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也许是“久事明”，军事法庭第二次审这件案子，结果只绞死三名水手，白颜等三判了死刑后获赦。
十八世纪末，英国海军陆续出了好几次叛变，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后一次在伦敦首善之区，闹得很大。但是镇压下来之后，都被忘怀了，惟有太平洋心这只小型海船上的风波，举世闻名，历久不衰，却是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族宣传之力。我觉得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只有这一次叛变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满的结局的力量。主犯几乎全部逍遥法外，享受南海风光，有都成眷属，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心。出事在西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国大革命，从某些方面说来，甚至于都没有它影响大。狄更斯的《双城记》可以代表当时一般对法国革命的感觉，同而又恐怖憎恶，不像邦梯案是反抗上司，改革陋规，普通都有切身之感。在社会上，生许多小角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君。
布莱除了航海的本领确是个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样都是常，也是他成为一个象征之后，才“天下之恶皆归之”。
邦梯事件后二十年，显然已成定论。船名成了他的绰号：“邦梯。布莱”。但是官运亨通，出事后回国立即不次擢迁——军事法庭上法官认为有
反嫌疑，责备了他几句，那是没有的事，影片代观众平愤的——此后一帆风顺，对拿仑作战，又立下军功。生平下属四次叛变，连邦梯出事后归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内。最大的一次叛，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尔斯州长，当地有个约翰。麦卡塞，现代澳洲教科书上都称他为伟大的开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础，但是同时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结驻军通同作弊，与州长斗法，手下的散布传单骂“邦梯。布莱”：“难道新南威尔斯无，就没有个克利斯青，容州长专制？”
布莱无子，有六个儿，那次带了个与生病的婿，到悉尼上任。现在的大都市悉尼，那时候只是个小小英属地，罪犯流放所。布莱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而且是时装领袖，每次有船到，她母亲从伦敦寄衣服给她。一次寄来
黎流行的透明轻纱长袍，黏在身上。
——法国大革命后开始时行希腊风的长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缝制，取其轻软，而又朴素平民化，质地渐趋半透明。那时候不像近代透明镂空衣料例必衬里子，或穿衬裙，连最近几年前美国兴透明衬衫，里面不穿什么，废除罩，也还大都有两只袋，遮盖则个。拿仑的波兰
瓦露丝卡伯爵夫有张画像，穿着白色细褶薄纱衬衫，双全部看得十分清楚。拿翁倒后，时装发展下去，逐渐成为通身玻璃儿，布莱这位姑
顾虑到这是个小地方，怕穿不出去，里面衬了一条长灯笼裤，星期穿着去做礼拜，正挽着父亲手臂步教堂，驻军兵士用肘弯互相抵着，唤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后笑出声来。她红着脸跑出教堂，差点晕倒。布莱大怒，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从此与驻军嫌隙更。不久，他下令禁止军官专利卖酒剥削犯，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所谓“甜酒之”（therumrebell），部下公然拘捕州长，布莱躲在床下，给搜了出来，禁闭一两年之久，英国派了新州长来，方始恢复自由，乘船回国。
诺朵夫书上末了也附带写“甜酒之”，但是重心放在白颜二十年后重访塔喜堤，发现妻已死，见到儿抱着小外孙，因为太激动，怕“受不了”，没有相认。这书用第一称，从白颜的观点出发，一来是为了迁就材料，关于他的资料较多，而且他纯粹是冤狱，又是个模范青年。侧重在他身上，也是为了争取最广大的读者群。无如白颜这物，固然没有非议，对他的兴趣也不大。书到尾声，唯一兴趣所在是邦梯号的下落。
白颜出狱后，曾经猜测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罗唐珈，是他早先错过了的，一个未经白发现的岛。“过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这意见错到什么地步。”就这么一句，捺下不提了。
读者只知道未去拉罗唐珈，是去了哪里，下文也始终没有代，根本没再提起过。所以越看到后来越觉得怪，憋闷得厉害，避重就轻，一味搪塞，非常使不满。
这本书虽然是三十年代的，我也是近年来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后才有这耐看它。报刊上看到的关于邦梯号的文字，都没提到发现辟坎岛的经过。在我印象中，一直以为克利斯青这班在当时是不知所终，发现辟坎岛的时候，岛上有他们的后裔，想必他们都已终天年。最后看见密契纳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后廿年左右——就在白颜访旧塔喜堤的次年——英舰已经发现辟坎岛，八个叛党只剩下一个老，痛哭流涕“讲述这块荒凉的大石上凶杀的故事”，讲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残酷，“不顾权”，正是他指控布莱的罪名。绮萨贝拉在岛上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鲁滨逊漂流记》里面鲁滨逊星期五遇见一个土，就给他取名“星期五”。孩子显然是在叛变后五个多月诞生。次年十月底，产子一年后，绮萨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个，强占一个跟去的土的妻子，被那土开枪打死。
叛舰的故事可以说是跟我一块长大的，尽管对它并不注意。看到上面这一段，有石天惊之感。其实也是缩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辟坎岛孤悬在东太平洋东部，距离最近的岛也有数百英里之遥，较近复活节岛与南美洲。复活节岛气候很凉，海风特大，树木稀少，又缺淡水，多数农植物都不能种，许多鱼也没有，不是腴美的热带岛屿，但是岛上两族长期展开剧烈的争夺战。叛舰初到辟坎岛，发现土留下的房屋，与复活节岛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复活节岛逃避来的。
有一尊断的石像，显然有追兵打到这里来。但是结果辟坎岛并没有要，可见还不及复活节岛，真是一块荒凉的大石，一定连跟来的塔喜堤都过不惯。也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国自首。
他在土排岛与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子一久，少爷脾气发作，变得与布莱一样招恨，那也是历史循环，常有的事。主要还是环境关系，生活极度艰苦沉闷，一天到晚老是这几个，容易发生磨擦。也许大家心里懊悔不该逞一时之快，铸成大错，彼此怨怼，互相厌恨，不然他死后为什么统统自相残杀，只剩一个老子？
老二十年后见到本国的船只，像得救一样，但是不免畏罪，为自己开脱，反正骂党魁总没错。——书上没说他回国怎样处分，想必没有依例正法。——当然，岛上还有土在，不是完全死无对证。所说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属实，不过岛上的风流，也许那有夫之是自愿跟他，不是强占。在缺少的形下，当然也一样严重。总计他起事后只活了不到两年，也并没过到一天伊甸园的生活。
老的供词并非官方秘密文件，但是近代关于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约而同绝不提，因为传说已经形成，克利斯青成为偶像，所以代为隐讳——白兰度这张影片用老作结，但是只说叛党自相残杀净尽，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躯——只有密契纳这一篇是替船长翻案，才不讳言大副死得不名誉。诺朵夫书上如果有，也就不会是三十年代的畅销书，那时候的标准更清教徒式。但是书上白颜自云十八年后发现叛舰不是逃到拉罗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这件事，这章法实在特别，史无前例。看来原文书末一定有那么一段，写白颜听到发现辟坎岛的消息，得知诸下场，也许含糊地只说已死。
出版公司编辑认为削弱这本书的力量，影响销路，要改又实在难处理，索给删掉了，给读者留下一个好结局的幻象，因为大多数都知道辟坎岛上有克利斯青一的子孙。
在我觉得邦梯案添上这么个不像样的尾，物与故事才完整。由一个“男童故事”突然增加度，又有生的讽刺，使低徊不尽。当然，它天生是个男童故事，拖上个现实的尾反而不合格，势必失去它的读者大众。好在我容易对付，看那短短一段故事也就满足了。
郁达夫常用一个新名词：“三底门答尔”，一般译为“感伤的”，不知道是否来自文，我觉得不妥，太像“伤感的”，分不清楚。“温”也不够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优雅的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体的感。另一个解释是“感丰富到令作呕的程度”。近代沿用的习惯上似乎侧重这两个定义，含有一种暗示，这感是文化的产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夸张强调。不怪郁达夫只好音译，就连原文也难下定义，因为它是西方科学进步以来，抱着怀疑一切的治学
，逐渐提高自觉的结果。
自从郁达夫用过这名词，到现在总有四十年了，还是相当陌生，似乎没有吸收，不接受。原因我想是中国与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许较任何别的民族为甚，所以个常被文化图案所掩，“应当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艺上，往往道德观念太突出，一切感顺理成章，沿着现成的沟渠流去，不触及处不可测的地方。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所未道，看了使想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现代西方态度严肃的文艺，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门答尔”。近来的新新闻学（newjournlsm）或新报道文学，提倡主观，倾向主义热，也被评为“三底门答尔”。“三底门答尔”到底是什么，说了半天也许还是不清楚。粗枝大叶举个例子，诺朵夫笔下的《叛舰喋血记》与两张影片都“三底门答尔”，密契纳那篇不“三底门答尔”。第一张影片照诺朵夫的书，注重白颜这角色，演员挂三牌。第二张影片把白颜的事迹完全删去，因为到了六十年代，这妥协的物已经不吃香。电影是群众传达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纳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长，全是史实。所谓“冷酷的事实”，很难加以“三底门答尔”化。
当然忠实的纪录体也仍旧可能主观歪曲，好在这些通俗题材都不止一本书，如历史物、名案等等，多看两本一比就有数。我也不是特为找来看，不过在这兴趣范围内不免陆续碰上，看来的材料也于我无用，只可自娱。实在是
费时间，但是从小养成手不释卷的恶习惯，看的“社会小说”最多，因为它保留旧小说的体裁，传统的形式感到亲切，而内容比怪武侠有兴趣，仿佛就是大门外的世界。到了四十、五十年代，社会小说早已变质而消灭，我每次看到封底的书目总是心往下沉，想着：“书都看完了怎么办？”
在国外也有个时期看美国的内幕小说，都是代用品。应当称为行业小说，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没有什么内幕。每一行有一本：飞机场、医院、旅馆业、影业、时装业、大使馆、大选筹备会、牛仔竞技场、警探黑社会等。内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说，讲广告业，是一个广告商杰利。戴拉。范米纳（defem）自己动笔写的，录音带式的漫谈，经另整理删节，还是很多重复，书题叫《来自给你们珍珠港的好》，是作者戏拟制电视机广告。
行业小说自然相当内行，沾到真实事，又须要改换面，避免被控坏名誉。相反地，又有假装影
名的，如《国王》（the k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盖博绰号，写歌星法兰仙纳屈——《恋机器》——前cbs电视总经理吉姆。奥勃瑞，绰号“笑面响尾蛇”——务必一望而知是某的故事，而到节骨眼上给“掉包”换上一般通俗小说节，骗骗读者，也绝对不会开罪本。这都煞费苦心，再加上结构穿
气氛，但是我觉得远不及中国的社会小说。
社会小说这名称，似乎是二十年代才有，是从《儒林外史》到《官场现形记》一脉相传下来的，内容看上去都是纪实，结构本来也就松散，散漫到一个地步，连主题上的统一也不要了，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清末民初的讽刺小说的宣传教育，被新文艺继承了去，章回小说不再振聋发聩，有些如《歇浦
》还是讽刺，一般连讽刺也冲淡了，止于世故。
对新的一切感到幻灭，对旧道德虽然怀恋，也遥远黯淡。三十年代有一本题作《心大变》，平襟亚著，这句话在社会小说里是老调。但是骂归骂，有点像西方青年的禅“恨关系”，形容有些作者对自己的背景，既又恨，因为是他知的唯一的世界。不过在这里“恨”字太重，改“憎”比较妥帖。
《海》最早，看那版本与图像是十年代末或二十年代初，文笔很差，与三十年代有一部不知道叫《孽海梦》还是什么梦的同样淡漠稚拙，有典型，作者都不著名，开场仿佛也都是两个青年结伴到上海观光。后一部写两个同学国光、锦，带着国光的妹妹来沪，锦稍有阔少习气。见识了些洋场黑幕后，受之托，同去湖北整顿一个小煤矿。住的房子是泥土地，锦想出一个办法，买了席铺在地下作地毯。有一天晚上听见隔壁席子赶咐作声，发现帐房偷开铁箱。原来是帐房舞弊，所以蚀本。查出后告退，正值国民军北上，扫清了一切魍魉。以北伐结束，也是三十年代社会小说的公式。锦与国光的妹妹相处久发生愫，回乡途中结婚，只代了这么一句。妹妹在书中完全不起作用，几乎从来不提起，也没同去湖北。显然是“国光”的自述，统统照实写上。对妹妹的婚姻似乎不大赞成，也不便说什么。
这部书在任何别的时候大概不会出版，是在这时期，混在社会小说名下，虽然没有再版，料想没有蚀本。写到内地去，连以一个大都市为背景的这点统一都没有。它的好处也全是否定的：不像一般真实事的记载一样，没有故作幽默吻，也没有墓志铭式的郑重表扬，也没富有创业心得、夫之道等等。只是像随便讲给朋友听，所以我这些年后还记得。
《广陵》我没看完，那时候也就看不进去，因为刻画得太穷凶极恶，不知道是否还是前一个时期的影响，又“三底门答尔”，近于稍后的“社会言小说”，承上启下，仿佛不能算正宗社会小说。这些书除了《广陵》都是我父亲买的，他续娶前后洗手不看了，我住校回来，已经一本都没有，所以十二三岁以后就没再看见过，当然只有片断的印象。后来到书摊上去找，早已绝迹。将张恨水列“社会言小说”项下，质不同点。他的《春明外史》是社会小说，与毕倚虹的《间地狱》有些地方相近，自传部分仿佛是《间地狱》写得好些，两的恋对象雏
秋波梨云也很相像。《间地狱》就绝版了。写留学生的《留东外史》远不及《海外缤纷录》，《留东外史》倒还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