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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身,冰凉的扇骨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肩颈手臂,激得他皮发麻,不寒而栗。

她缓声问:“那你长身体的时候,疼吗?”

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阿梨惊惧而又茫然地抬,长身体怎么会疼?他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

那懵懂困惑的模样,像一根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她的心里。

她的眼眸变得冰冷,讳莫如,阿梨吓得瑟瑟发抖。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长大成,在这过程中,疯长的骨骼像芽顶泥土,树枝撕裂树皮,硬生生地撑开小小的身躯。每长一寸,血筋骨便被拉扯着重塑一寸,怎么会不疼呢?

第二十七章 生长

“你还小,会感受到的。”她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包裹,被药汤浸泡已是痛不欲生,他不知道自己还会遭受怎样可怖的折磨?

他仿佛从她眼中看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可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

那双白皙完美的手,指节蜷缩,死死地抠紧地面。

多么漂亮的一双手!是荣华富贵滋养出来的,也是珍品的象征。

手,无声无息地记录着的一生,萧韫宁仍记得记忆最初的那双手,是一双枯瘦苍老的手,舀着米汤喂向她。

那时,她曾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从死肚子里降生的婴孩,本该成为腐烂的块,却幸得命运眷顾,被一位阿婆发现。

阿婆用一勺勺米汤救活她,还有与她同命相连的亲生哥哥。

她幼时的记忆皆与一座村落息息相关,那是一座晦暗的,被群山影笼罩着的村子,空气充斥着牲畜粪便的腐臭气味。满是泥泞的路,如同狰狞的疤痕,七扭八拗,黏缠着脚底,让东踅西倒。

阿婆是外来,起初不受村民待见,带着兄妹俩躲在村子最边缘、最偏僻的一间孤零零的茅屋里。阿婆没有从事劳作,却有银钱换粮,引起村民好奇,有偷偷窥探,竟发现一个藏着珠宝的匣子。发布页LtXsfB点¢○㎡自此,村民和阿婆热络起来,言语间也攀起

他们打着什么主意,阿婆心知肚明。

阿婆便以凶相示,说话也是恶声恶气,那横眉竖眼的模样看得怯惧,望而生畏。

从那以后,阿婆不再叫她丫,还要她时时刻刻扮做男

“你要把她当成你的弟弟,不要让别的男靠近她,一定

要保护好她!”阿婆严厉地叮嘱哥哥。

年幼的她不懂这是为什么?只能茫然接受。

那身男的衣服明明是宽大的,舒适的,穿在身上却异常沉重,疯长的骨骼与血似被禁锢,疼得她时常喘不过气。

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滋生,堵在胸腔里,无法排解。

再后来,一个去其他村子活的村民,意外地带回来一个骇的消息:阿婆养着的双生子,竟是天生不祥的棺材子!

消息如同瘟疫散开,村子里心惶惶,唯恐避之不及,连那茅屋周遭的空气都不敢呼吸。

村民们想要驱赶这不祥的叁个,被村长拦住了。

“婆婆一把年纪,娃娃又这么小,要是撵出去了,不是活活家吗?造孽啊!”

怜悯的言语,强压下驱逐的声,可他的目光却透着贪婪的算计——阿婆年纪到底是大了,还有几年活?藏在她身上的那点宝贝,迟早落他的手里。

一个念在她的心底炸开。

除了阿婆和哥哥,这世上没有一个好

她开始好奇自己的生母,时常追问阿婆,可阿婆怎么也不肯透露,直到她五岁那年,阿婆得了急病,在咽气前,阿婆向她描绘出她生母的模样。

一个平平无奇的异类,外形与村子里的没什么区别,毕竟是生长在同一片土壤的野,开不出花儿。不过与其他野不同的是,她是歪斜的,长长的叶子从杂丛里探出来,偏要瞧瞧外边的天地。可这是有代价的,她需要拼死汲取养分,方能稳住根脚,免遭风雨压折。

当杂丛里的野伏地守根时,她涉险山狩猎采药,换取银钱,可满载而归的次数少得可怜,大多时候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在那些守根的野被割走时,她仍在外面游,做跑堂,当染工,跳大神,为了谋生,她过偷摸狗的勾当,还和贼匪一起打家劫舍。

许是有过狩猎的历练,她不怕杀。她也知,如果她不杀,她就会被杀掉,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后来,那些被割走的野又长了一茬时,她披着一身虎皮,提着一匣染血的珠宝回来了。

她是大着肚子回来的。

有了虎皮与珠宝,她便有了底气,不愿再过刀舔血的子。

当旁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时,她都会抖出一身虎皮,风的血仍散发着浓重腥气,吓得旁四散逃窜,闭藏舌。

对于她而言,这是她的孩子,便足够

了。

不过,天违愿,在她即将临盆的夜里,一猛虎门而,它是来找她报仇的。她与猛虎殊死搏斗,熟络而又炙热的鲜血薄而出,浸透她的身体。最后,猛虎死了,她也倒在了血泊里。

第二十八章 相依

说到这里时,阿婆没了气力,只剩下含糊不清的呜咽。

小小年纪的她被母亲的成长历程震撼住了,更让她震撼的是为什么阿婆知道母亲那么多事?从小到大,看着她长大似的。

她焦急地问出来。

呜咽声停了,阿婆的喉咙撕扯出最后一丝气音:

“都是一样的,出不去的……”

浑浊的眼睛流出一滴泪,永远地闭上了。

那时,从鲜血里挣扎出来的一双婴儿,发出新生的啼哭。那撕裂黑夜的响亮劲,那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恰似那株野蛮生长、至死不肯俯伏的野

染血的珠宝已消耗大半,没了阿婆的庇护,所剩无几的珠宝成了村民们垂涎的肥,可他们却畏首畏尾,不敢伸手抢夺。

那肥,沾了血气与死气,吞下去怕是会得病,一种不吉利的病。

蠢蠢欲动的猛兽在窗外夜游,兄妹俩困在屋中,进退维谷,只得持着刀,做好了大不了一死的准备。直到一,村子里来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棍,救了兄妹俩,并堂而皇之地将珠宝收囊中。

他捻着长须,拂尘一甩,故作高道:“这点宝贝算什么?你们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我救了你们,将来可要好好报答我。”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倒真像个知天命的道士。

只是,即使这话公之于众,也没有相信。

从死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钉死在这穷乡僻壤,连活着都艰难,哪里来的富贵?分明是命犯天煞,克尽六亲。

“小心这两个孽种克死你!”村长彻底露出本来面目。

神棍一笑而过。

年幼的兄妹俩以为救星出现,对神棍感恩戴德,不曾想,却是跌渊的开始。

每年总有数月,神棍带他们离村进城。他们装聋作哑,沿街乞讨,若遇着绫罗绸缎的贵,必要磕作揖,死缠烂打。万一博得贵的怜悯,被收去享福,岂不正应了他所说的“富贵命”?

神棍对自己的判定坚信不疑。

倘若兄妹俩不服从,神棍便拿起刀斧恐吓他们,要让他们成为真正的瘸子与瞎子。

讨来的银钱被

神棍占为己有,一个铜板都没分给他们,只喂给他们泔水般的残羹冷饭,勉强充饥。然而大多时候,乞讨的碗里空空如也,一无所获,毒打已是家常便饭。

板子落下的那一刹那,哥哥总将她死死护在身下,她只沾得些轻微擦伤,哥哥背上却早已皮开绽,新痕覆着旧痂。

每当这时,她都会无比思念阿婆,无比思念那孕育了她,却从未见过她的

可悲的是,她不知她的名字,也不晓得阿婆的姓氏。连她自己,也只是一个无名的存在。

阿婆在的时候,哥哥叫吉祥,她叫平安。

阿婆走后,哥哥叫瘸子,她叫瞎子。

可她与他既不瘸,也不瞎;既不吉祥,也不平安。

兄妹俩也曾想过逃走,兜兜转转,却总也挣不脱。

那时,年幼的她对阿婆说的“出不去”似有懵懂认知——村子外还是村子,山连着山,无边无际。<s>发获取地址ltxsbǎ@GMAIL.com?com</s>

心底悄然滋生的东西长大了,化成一野蛮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急不可耐地寻求出,可怎么也找不到,如同被死死裹缠住的、正疯长的骨,只剩下撕扯的疼痛。

幸好,她不是孤身一

漆黑的夜里,神棍鼾声如雷,她靠着哥哥的胸膛,在冰冷的席上眠,至少在天亮前,这方寸之地尚能安心喘息。

紧紧相拥的体温,暖烘烘地融里,舒缓了她骨缝里叫嚣的疼痛,也抚慰了他遍体鳞伤的身体。那相依相连,一如在母胎幽水里,最初的模样。

第二十九章 杀意

受制于的小小身躯渐长大,杀意随之积聚,在骨骼撑裂血的疼痛中翻涌,蓄势待发。

在她九岁那年,寒冬比往年来的早,鹅毛大雪昼夜不息,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掩埋,将天地冻成白茫茫的冰窖。

刺骨的寒气便是裹上厚重棉被也难以抵御,更何况,她只有单薄的衣。哥哥把身上同样千疮百孔的袄裹在她身上,自己只着褴褛里衣,皮肤露在如刀割般的寒风里,冻得发紫。然而,比起寒冷更难熬的是饥饿,神棍闭门修行,兄妹俩已经两水米未进,村子里的要么冷眼旁观,要么避而远之,没有一个肯伸出援手,生怕沾上棺材子的晦气。

哥哥拿起生锈的钝刀与野狗搏斗,拼死从狗嘴里抢来一碗冻得坚硬的粥,他用刀柄颤抖地敲碎了递给她。

粥是馊的,纵然被冰封住了气味,仍是难以下咽。明明已经两没有进食,可她

的胃里却翻江倒海,怎么也压不住,正如那骨疯长的疼痛。

哥哥愧疚地垂下:“是我没用,找不到食物……”

他冻得双手快没了知觉,甚至觉得自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透着死亡气息的绝望笼罩下来,视线扫过手臂上冻得发紫的皮肤,一个念油然而生。

或许,还能寻得食物……

“不……不行……”她立即抓住他将要举刀的手。

双生的感应窜过心,即使他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他的意图。

她夺过他手里的刀,当握住刀柄的那一刹那,她的身体倏地滞住了。

对啊!她手里有刀,怕什么?

哥哥感知到她的想法,皱起眉,“已经生了锈……”

“生锈的才好。”她的目光沉下来,“磨锋利了,比普通的刀还要厉害。”

他们曾反抗过,逃跑过,却从未想过直截了当地解决掉痛苦的源

因为,这是杀

可如果她不杀,她就会被杀掉,连皮带骨,生吞活剥。

她仿佛在刀身上看到一个身影——是孕育她与他的,眼神冷冽而又决绝。

兄妹两心照不宣地看向对方,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在目光汇的刹那间,契合的共识已然达成。

她囫囵吞掉碗里馊掉的冰粥,连碗底最后一点冰碴也不放过。

磨刀是需要气力的。

杀意在此刻沸腾到极点,冲撞着禁锢它的皮囊。

夜,呼啸的风雪撞得门窗震颤。

两个瘦骨嶙峋的影子,攥着磨得锋利的刀,借着昏沉的光,悄无声息地近床榻上的廓。确认神棍熟睡后,她举起刀,带着孤注一掷的狠绝,猛地刺向神棍。不过,神棍到底是在江湖闯过的,耳朵敏锐一动,翻身躲了过去。

大多是怕死的,尤其当刀子落到心尖上时,最为恐惧。怕撕裂身体的剧痛,怕堕幽冥的虚无,更怕未知的折磨。

她也是怕的,可她宁愿冒死一搏,也不愿什么都不做,任宰割。

一番惊心动魄的缠斗在黑暗里翻滚,搏击的闷沉持续不断,不知是谁的身体撞向木桌,“哗啦”声响,签筒里的签子掉落一地,那些算命用的物什也都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与此同时,金属坠地的清脆响声回在屋子里。

最终,一切归于沉寂,只剩下粗重的、似劫后余生的喘气。

神棍点亮油灯,咒骂了声:

“小崽子力气真大啊!”

昏黄的光晕下,神棍鼻青脸肿,颈间出现一道血痕,手臂也在流血。

哥哥捂着胸,倒在她臂弯上,嘴角淌着血,身体因剧痛颤抖着,而她在他的保护下,没有受伤,只是脸上蹭了点灰。

一时间分不清谁胜谁败。

第三十章 神棍

血从颈间渗出,轻轻碰一下便觉火辣辣的刺痛,神棍疼得龇牙咧嘴。幸得他拳脚功夫了得,只被刀子划,没有伤及要害。

一道细锐寒光自地面迸,刺他眼中,那是掉落到地上的刀,也是险些要了他命的刀。

刀刃磨得锋利,显然蓄意为之。

他怒气冲冲地抓起刀,非要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牲!

先从当哥哥的开始,他要他变成真正的瞎子。

他想,姜还是老的辣,纵然两个小畜牲一身犟骨,也只是九岁孩童,拧不过他这身历练多年的铜筋铁骨,更何况,两个小娃娃已经两没有吃东西了,力量更是悬殊。

他是这样想的,可真将刀尖抵近孩童的眼皮时,手却猛地停住了。

这小畜牲竟然不躲!只是护着身后的手臂收得更紧。

那两双相似的眼睛,燃烧着同样决绝的炽烈火焰,没有半点退缩与怯惧,反倒是神棍自己,被那火焰灼得发怵,一种奇异的忌惮蔓延开来,从背脊窜上皮。

这哪里是寻常孩童该有的样子?

怪不得明明是天生不祥的棺材子,却拥有大富大贵的命格。

倘若真的刺瞎他的双眼,必遭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神棍脸上的戾气渐渐褪去,眼中涌动着算计与探究的暗

那副丑恶嘴脸,似曾相识,像村长,像村民……在她还有珠宝傍身时,周遭的每一个陌生皆是如此。

心比虎狼凶残,比蛇蝎恶毒,比鬼蜮险。要想在这罗刹横行的世间劈开一条活路,方法只有一种,那便是比他们更残,更毒辣,更卑劣,胜他们百倍千倍!

这一念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内心处,渗透骨髓,融,一发不可收拾。

绷紧的手背忽然覆上温暖,是哥哥的手。

他握住她的手,沉稳而有力,仿佛拉住她即将跌黑暗渊的灵魂。

无需对视,血脉相连的感应已悉无遗。

愤怒与仇恨足以掀起滔天巨,可眼下,处境发生了转变,

若继续放任怒搅海翻天,最先被吞噬的是只会是自己。

他不想她受伤。

无声的祈愿,透过掌心紧贴的温度,默默流淌。

冷静与理智折返,她激的心绪得到平复。

神棍没了杀气,再继续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白白牺牲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只有活下去,才有翻身的希望。

“哥哥……”她目光急切地扫过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尤其是他的眼睛。

“没事。” 他朝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咬咬牙,在她的架扶下艰难起身。

屋内一片狼藉,神棍不知去向何处。

兄妹俩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与神棍搏斗,耗光了力气,要想活下去,必须填饱肚子。神棍闭关修行,屋子里肯定藏着能吃的东西,两正欲翻找时,一浓郁诱香从外面飘来。

难道是饿昏产生的幻觉?

“咣当”一声,两盘菜摔到桌子上,一盘蔫黄的青菜泼出汤水,另一盘油亮的肥震得晃。神棍站在桌旁,将提着的半桶米饭放下,受伤的手臂已扎好布带,上面还洇着血。

兄妹俩已经很久没吃过热腾腾的饭菜了,更别说是荤腥,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大快朵颐。可这是神棍拿来的饭菜,谁也没敢动,生怕是神棍设下的陷阱。

神棍看穿两的戒备,抓起一块肥往嘴里塞,油光顺着嘴角流下,吃得香极了。

“方才不是挺能耐的吗?连死都不怕!怎么现在畏畏缩缩了?那子横劲儿呢?若真想害你们,还用得着糟践这上好的肥膘?”他冷哼了声,语调带着几分自洽的得意和轻蔑,“如果不是我,你们早就被村子里的豺狼虎豹吞得骨渣滓都不剩,不报恩就算了,还恩将仇报,真是两个白眼狼!这次是我心善,大发慈悲发过你们,这份恩你们后可要还回来的!”

说罢,他又拿出金疮药放到桌子上,一脸嫌弃道:“可别死在我屋里,影响我修行!”

看似是刀子嘴豆腐心,实则惦记着她与他的富贵命格。

她看得真切。

第三十一章 温柔

神棍不知怎么,背脊窜上凉意。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漆黑瞳仁,映出桀骜不驯的倔强。

哪里像个柔弱子?一身硬骨,满是使不完的蛮劲儿。

神棍曾对她的身份产生过怀疑,现在彻底打消了。

“吃完给我收拾净了,不然打得你们吐

出来!”他丢下句狠话,转身离开。

兄妹俩终是卸下戒备。

眼下,只有吃饱饭,攒足力气,才能去抗争。

她扶着哥哥向桌子挪去,脚下忽然踩到一截硬物,硌得生疼。她低看去,是神棍占卜用的竹签。

她拾起来。

是……下下签。

攥着竹签的手不由得加重力道。

咔嚓!

一声清晰脆响传来,那根象征厄运的竹签,竟被她硬生生地折断在手中!

倘若神棍真有窥探天机、预测祸福的本事,怎会连她的儿身都看不穿?

什么富贵命格,什么厄运签文……不过是虚无缥缈,愚弄心的把戏!

她只信自己。

饱餐过后,一种久违的、近乎眩晕的满足感包裹她全身,今夜或许会做个好梦,哪怕当下处境仍然艰难。

一切安静下来,连风都停了。

哥哥注意到她小臂上的淤青,眉紧蹙,“这里是不是很疼?”

不过是指甲大小的淤青,不痛不痒,她浑然不觉。

哥哥极其轻柔地拉过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上药,“还有哪里碰到了?”

与神棍搏斗时,他始终护着她,像坚实的墙。

她摇摇,视线不由自主地游移,从哥哥那只专注为她上药的手落到他枯瘦的背脊上。

那块烂衣布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上面板结着涸的暗褐色血迹。烛火映照下,层层迭迭的血迹似在悄然流动,缓缓洇开一片新红。

他似感知不到疼痛,仍细心地为她涂药,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她的伤。

可明明……他才是最疼的。

她一把夺过药瓶,“哥,你转过去。”

斩钉截铁的声音不容抗拒。

他怔了下,“我自己……”

“伤在后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她打断他的话,语气强硬,不由分说地转到他身后,开始去剥那件被血痂粘住的衣。

如今只有兄妹俩相依为命,他若有事,少了取暖的依靠,她的子只会更加艰辛,也更为难熬。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也是……母亲和阿婆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她不想他有事。

她的手覆在他肩上时,手背被他倏地握住。

“我自己解开。”他轻声道。

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稚童,苦痛赋予他过早的成熟

。第一次在子面前露身体,总归是要注意分寸的。

哪怕,她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妹妹。

她不再勉强,拿来剪刀辅助他。

他的皮肤很白,生来便是如此,纵然晒雨淋,也没有变糙,似上等宣纸。当铺展在她眼前时,那些纵横错的血痕尤为刺眼,有些是旧痂,有些是方才搏斗留下的新伤,皮翻卷,红肿着、渗着血丝。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之处。

她轻轻一触,指尖下的皮肤因疼痛而瞬间紧绷,连带着她的指尖也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下。

碎的瓷器无异。

她打开那瓶金疮药,屏住呼吸,将药轻轻地抖落在那些狰狞的伤上。

昏黄光线中,瘦削的身体止不住地颤,却听不到一声疼痛呻吟。活在神牵鬼制的影里,隐忍已成为他的本能,克制已成为他的习惯。他死死咬着唇,面色格外苍白,任由汗水打湿鬓边垂发。

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上完药,她松了气,脑海不由得闪过神棍拿刀刺过来的一幕。

“哥哥……”她的声音很轻,似梦呓呢喃,“倘若神棍真的刺瞎了你的眼睛呢?”

如果神棍没有在一发之际诡异地停住,此刻的他,恐怕永远陷无边的黑暗里,甚至,连命都留不住。

他艰难地披上衣,默默掩住露的上半身,随即转过身,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眸。

如果没有她支撑着他的灵魂,他早就死了。

他抬手,指腹轻轻拂去残留在她脸颊的灰痕,眼眸流转的温柔水光,在烛火的映照下微微闪烁。

“我会永远记得你的样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挚的笃定,“你永远都是我妹妹。”

她心不可遏制地一颤,不由得环上他的腰身,紧紧抱住,那坚硬而又柔软的胸膛,容她安心喘息,是世间最温柔的存在。

他怔了片刻,伸出手臂,缓缓地环住她的肩膀,将她更紧地拥住。

在这片狭窄而又宽阔的方寸之地,源于血脉最处的暖流悄然涌动,驱散所有的疼痛。

寒夜寂静,烛火摇曳,映在墙壁上的影相依相伴,似融为一体,在无声的抚慰里熬过漫漫长夜。

第三十二章 底气

那夜过后,神棍仿佛换了副心肠。

桌上有了吃食,他必会分给兄妹俩,让两填饱肚子,还天荒地寻来村里裁缝,给兄妹俩缝制厚实的棉衣。他甚至开始传授功夫,哥哥筋骨

强韧,身形敏捷,便教他擒拿护身之术;而她眼力奇准,臂力远超常,则教她猎之术。

有村民看得稀奇,凑近了揶揄:“不怕这两个小煞星反咬你吗?”

神棍笑了,眼中闪过光:“他们的功夫是我教的,他们的路数,我闭着眼都能拆解。想反咬我,痴心妄想!”

他心里门儿清:急了两个小畜牲,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连命都不顾了!倘若因此有了闪失,那他这后半辈子的指望不就泡汤了?倒不如以退为进,把他们的爪牙磨得再利些又如何?反正牢牢捏在他手里,没准两个小畜牲还会因此对他感恩戴德,认他当爹!

可兄妹俩不是任由他控的牲畜,她生不出一丝感恩,心底的憎恶与仇恨,反而与俱增。

神棍愈发沉迷修仙问道之事,常将自己关在屋内,神神叨叨地掐诀念咒,还曾取走兄妹俩的指尖血滴在罗盘上,苦心钻研两的富贵命格究竟在哪一天应验,却始终一无所获,连粮食也耗光了。

正值寒冬腊月,大雪封山,神棍无法进城招摇撞骗,便趁夜色指使兄妹偷走村民家中的东西,藏到他指定的地点。待村民焦急寻找时,他才慢悠悠站出来,假作神仙附体引路,帮村民找回失物,以此骗取村民回报给“神仙”的贡品——几袋米面,还有些腊腌菜。

这法子不能常用,多了难免起疑。这些贡品足以熬过寒冬,神棍便继续闭关钻研,可兄妹俩正长身体,压根吃不饱,又回到了挨饿的境地。

连饭都吃不上,她更加不信靠这虚无缥缈的算命便能寻求富贵。

为了生存,兄妹俩冒险去山林狩猎,神棍传授的功夫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林间积雪厚重,一凶猛的野猪正拱食树根。哥哥握紧手中的刀,压低声音:“我引开它,你找机会。”

“好,你小心点。”

她悄悄攀上一旁的树,匿伏在积雪的树上,拈弓搭箭,眼神满是冰冷的专注。

与此同时,哥哥发出呼喝,激怒了野猪,獠牙森然外露。它低吼一声,转朝着哥哥凶猛撞去。

哥哥利用树木周旋,敏捷地避开野猪的攻击,将神棍教的搏斗防身的技巧发挥到极致,刀刃在野猪的身上留下好几道血痕。野猪怒,庞大的身躯猛地加速,竟将哥哥狠狠扑倒在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屏息凝神,眼中锐光一闪,手放开了。

弓弦震颤,箭啸似风吟,准地刺中野猪的眼窝。

“嗷——!

一声凄厉惨嚎撕裂山林,惊起一群乌鸦腾空飞起。

野猪庞大的身躯轰然到地,剧烈抽搐,它挣扎着还想站起来,却被刀刃刺喉咙。

哥哥怔诧地看着妹妹一刀又一刀地捅向野猪,血溅了她一脸,可她连眼睛都不眨,眼神狠厉,没有丝毫迟疑,仿佛杀的不是野猪,而是她所仇视的一切。

血在雪地上洇开刺眼的红,浓郁腥气笼罩着兄妹俩。

野猪彻底断气了。

她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虽然疲累,但身体里那野蛮的力量得到了释放,她的神变得异常亢奋。

连凶猛的野猪都杀得了,还有什么是值得畏惧的?

她朝哥哥绽开一个笑容,那是一种洋溢着自豪的笑,眼神格外明亮,消散了他眉宇间的担忧,他也朝她笑了。

兄妹俩畅快的笑声回在山林里,那是她少年时期难得的开心时刻。

第三十三章 肠子

林间避风处,篝火燃起。

兄妹俩围着野猪尸体,凭着记忆里村民杀猪的场景,开始处理这得来不易的猎物。放血、烫毛、开膛、分,每一步都进展得生疏艰难,沾了满手满身的血污油腻,然而兄妹俩没有被挫败感打倒,反而越战越勇,兴致高涨,沉浸其中。

不过猪皮上的毛怎么也刮不净,她蹙着眉,盯着那处,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忘了吹气?”

“吹气?”哥哥抹了把汗,一脸茫然。

她比划着:“就是用一根长木杆,捅开猪腿上的皮,往里面吹起,让猪身鼓起来,那样皮绷紧了,毛就好刮了,好像叫……”

“挺棍?”哥哥迟疑接话。

“对!是叫这个。”

既没有经验,又没有专门宰猪的工具,连烫毛都只是舀热水往猪身上胡浇淋,能把分出来已是不易。

哥哥无奈又温和地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一回生,二回熟,她暗暗呢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野猪被剖开的温热腹腔,一抹幽沉从她眼底掠过,转瞬即逝。

她继续分置脏腑,红色的肝脏捧在手里,沉甸甸的,浓烈腥气扑面而来,可她好像没闻到似的,细细地打量着、探究着,不知道的肝脏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正翻检着,她的手触到一个滑溜溜、弹十足的小囊,是猪膀胱,她曾见过村里的小孩把它吹胀了当球踢。她利落地摘下来,朝里面吹气,那薄薄的囊壁很

快鼓胀起来,十分好玩。她狡黠一笑,抬手就朝哥哥身上拍去。

在这空寂无的山林里,没有神棍的压迫,看不见村民的白眼,可以尽尽兴地大呼吸,那本属于孩童的玩心彻底释放出来,他手腕一转,拍了回去,鼓胀的膀胱带着未的血浆落到她肩上,滑进她的掌心里。

火光跳跃,在你来我往的拍打逗玩中,温热的血飞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洒在兄妹俩的脸上、颈间,弄得满手血腻,可两连擦拭的动作都没有,只当是嬉闹中微不足道的点缀。

本就浴血降生,那刺眼的红,早已融进骨里,渗透灵魂处。

寻常似水。

篝火烧得旺盛,串在树枝上的野猪被烤得滋滋作响,油脂金黄,香浓郁,的瞬间,汁水迸,烫得她猝不及防,可那味道太鲜美,还是忍不住地咀嚼起来。一边吸气一边夸赞道:“哥,你烤得太好吃了!”

哥哥立刻把吹好的串递给她,“慢点吃,还有很多。”神棍做饭的手艺还不赖,曾教过他下厨。

她手一搂,全部接过来,满足地笑着。

自己打下来的食物就是美味,还伴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浓郁的香扑鼻,正吃着,一个问题突然跃上她心

他们带着一身味与血腥回去,神棍那比狗还灵通的鼻子定能嗅出来,到时候该怎么应对?

她不由得看向哥哥。双生相通,哥哥的眉也皱起来了,显然被同样的问题困扰。

“要不分他点?”哥哥思忖道。

“太糟践了。”她抱怨了声,目光变得冰冷,“神棍贪着呢!给他一次,他肯定还要第二次,一整猪都吞得下。”

也不能一直躲在山里,夜里冷得可怕,还有猛兽出没。

兄妹俩左思右想,当她的视线掠过开膛肚的猪身时,一道灵光闪过,她想到了办法,而且还是个有趣的办法。

她扑哧笑出来,哥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瞬间意会,也笑了笑。

兄妹俩将剩下的大部分埋进雪里,并做好隐蔽标记,提起特意留下的东西,返回村子。

夜阑静,烛火晕黄。

神棍怎么也算不出来富贵命格究竟哪天应验,正因此而烦躁时,浓郁的香传来,饿得他肚子咕咕作响。

哥哥端着做好的走了过去。

神棍的眼睛顿时亮了,直勾勾地盯着,不过心生怀疑,又顾忌面子,迅速收回目光,挺直腰板,稳稳

打坐,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从哪弄来的?”他故作威严。

“山里找到的。”她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没有毒的。”

这两个小畜牲真有这么好心给他送吃的?神棍半信半疑,直到看到碗里油亮诱的肥肠,顾虑然无存。

他咽了咽水,冷哼道:“量你们也不敢!”

“刚做好,还热乎着。”哥哥体贴地摆好碗筷。

“不错,没白教你,算你有孝心!以后下厨的活就给你了。”神棍满意点,故作矜持地拿起筷子翻了翻,“怎么都是下水?呢?”

唯一的已经让她吃了,她佯装无奈:“都让老虎吃了,我们哪敢藏。见树上还挂着肠子,想着带回来孝敬您。”

演了多年装聋作哑扮乞儿的戏,她早学会了伪装,只是幼时气盛,藏不住心的火。

虽然只有下水,但也比腊吃得痛快。

神棍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兄妹俩感恩戴德,弄来孝敬他的。饥肠辘辘的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筷子肥肠大咀嚼,突然,他的嘴不动了,喜滋滋的表也凝固住了。

难以言喻的恶臭和苦涩在腔里蔓延开来,他脸色大变,猛地吐出来。

“呕!”

神棍一阵呕,兄妹俩悄然对视,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视线汇聚到吐到地上的大肠。

那块嚼碎的肠子混杂着令作呕的排泄物,神棍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直指兄妹两:“小畜生!你们……你们竟敢给老子吃屎!”

她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诧异与委屈:“我们也不知道啊……”

哥哥伸臂将她护在身后,挠挠,脸上堆满茫然:“以前没吃过肠子,不知道要处理,我现在去处理……”

说着,便要拿起碗。

就算处理得净,神棍也毫无胃,他气得差点背过气,连屎都不会掏的愚钝之,竟是富贵命格?

一时间他不知是他们荒唐,还是自己荒唐?

“滚滚滚!自己吃去吧!”他怒冲冲地驱赶两,势要琢磨出两命格的应验之期。

门重重关上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无声地咧嘴笑了。

她的心里更为畅爽,带着报复快意。

比起一刀致命,慢慢地欣赏对方的痛苦,也是不错的选择。当然,要想妄想变成现实,那必然是自身强大起来,至少,那把无法撼动的刀要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第三十四章 蒙骗

霜凋夏绿,春秋积序。

埋在暗角落的幼苗奇迹般地长大了,野蛮地向上伸展,骨撑开血的疼痛仿佛消失了。

可她很清楚,那不是消失,而是化作一无形的力量,势要撞个出。从莽莽山林到月黑风高的村屋,从宰杀猛兽到肢解,细细密密的汗珠流出来,见证血筋骨的撕扯重塑。

她看着温热的血浆薄而出,也感受到一同样温热的暗流,正从她身下的隐秘丛林汩汩流出,那里,曾是她的降生之地。

一切自然而然,生而知之。

因为她是一个,一个活生生的天生拥有主宰生杀的权力,只是世道荒唐,颠倒阳。

她感到扭曲。

神棍的求签问卜、村民的愚昧狂妄,多么荒诞,多么昏聩!可却能轻而易举地将“神衹”锁在群山的影下。

幼时的她无法摆脱,可现在的她,经过鲜血洗礼的她,今非昔比。

春寒料峭,万物复苏。

这一年,她十六岁,神棍一如既往捆着兄妹俩去城里招摇撞骗。与以往不同的是——她藏了一把锋利的刀,在她怀里,在她心底下。

喧嚣的市集,行熙熙攘攘,街边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神棍寻得一处庇荫角落,支起算命摊子,半眯着眼打坐,偶有路过的行好奇驻足,他也一动不动,真有几分高莫测的道士模样。可没注意到那眼皮之下,贼溜溜的目光正死死盯着斜对面,那里正是兄妹俩乞讨的位置。

哥哥跪在席上,佝偻着背,双眼无神无光,他捧着碗,茫然而又胡地朝前伸着,看上去是个毋庸置疑的瞎子。而她的模样同样可怜,发凌如枯,脸上抹着分辨不出模样的厚厚灰泥,一身褴褛袄,不知穿了多久,从来时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是个有目共睹的哑

因怜悯而施舍铜板的,心底往往柔软,也更容易被虚词诡说而蒙骗。神棍谙此道,屡试屡验。

一个青裙缟袂的在兄妹俩面前驻足,满目哀戚,唉声叹气,从瘪的布囊里倒出两枚铜板,放在碗里。随即望向远方,愁眉不展,似在殷殷垂念什么

神棍见状,眼珠一转,捋着胡须,故作高道:“家中可有亲眷远征未归?”

诧异,立即上前询问:“道长怎知?”

一旁扮做哑的她暗暗冷哼了声。

近年来,黎国屡

屡进攻大晋,战事吃紧,无数壮丁被强征伍。这年纪尚轻,大抵是新婚不久的丈夫上了战场,她家境本就穷匮,还施舍铜钱,想来并非完全出自怜悯,更多的则是祈愿。仔细嗅去,这身上还有一淡淡的檀香味,显然不久前去过寺庙烧香拜佛。

果不其然,在神棍的蒙骗下,褪下腕间唯一值钱的玉镯,换来一张轻飘飘的平安符。

望着满怀希望离去的背影,一颗惋惜的石子投她心,紧接着便石沉大海,再无波澜,她漠然收回目光,继续装哑乞讨,一位襕衫男子出现在视野里,他身形瘦削,衣衫发白泛旧,眉宇间满是郁懑之色。

他见兄妹俩可怜,一种同是天涯沦落的苍凉感涌上心,只不过他翻遍全身,才找出来一枚铜钱,不禁低声喟叹,吟出一句诗:“黄金榜上,偶失龙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

她听不懂词里的意思,但却能听出来他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他的自命不凡。

他将铜钱放于碗里,自言自语般地幽幽叹息:“可惜,佞臣当道,营私舞弊……”

想来是落榜多次的考生,神棍摆出悲天悯的姿态:“公子器宇轩昂,命格不凡,乃是文曲星伴生,他必定高中状元,一举夺魁。”

“哦?是吗?”男子淡淡地丢出个回应。

神棍捋须一笑:“公子科举坎坷只是因文昌位有缺,贫道这里有开光文昌塔一座,供奉于案,来年且看公子蟾宫折桂,春风得意。”

这一次,神棍的算盘打错了。在一旁默默观戏的她,心里已然预料到了,这书生虽然落魄失意,但却没有半分对神鬼之道的期冀。

如她所料,男子只是无奈笑笑,转身离去,再也寻不到那道身影。

神棍满目幽怨,嗤之以鼻,“装什么清高?还不是回家种地的命!”

夕阳斜照,碗中的铜钱寥寥无几。

哥哥的嗓子都哑了,跪得膝盖青紫。她亦是疲惫,虽然说不出话,但一双如同幽古井的眼睛,无声地映照着市井百态。

她虽然厌恶神棍的拙劣伎俩,但如果后为了求生,这等招摇撞骗的勾当,她也是做得了的,且比神棍技高一筹。

心大抵如此,冷漠与自私,往往是最舒坦的活法。

她不是圣,也不会做圣

她想好好活着,想轰轰烈烈地活着,把所谓的命运踩在脚下,狠狠碾碎。

神棍骂了兄妹俩几句泄愤,欲要返回临时安札的庙里休

息,一位衣着体面却不显富贵的中年男引起他的注意。

身边没跟着小厮,形单影只地在街上踱来踱去,眼睛时不时地偷瞄医馆招牌。正值春寒之际,男却出了一身汗,手不觉揉按着后腰,似有难言之隐。最终,男放弃了,为了掩埋自己的意图,从袖袋里掏出几枚铜钱,带着不易察觉的烦躁与窘迫,重重掷进碗,转身欲走。

神棍了然,不疾不徐地叫住他:“这位老爷,贫道观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行步间自有贵气流转,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格,福禄寿叁星高照!”

奉承话听得厌倦,男夷然不屑。

“老爷的命格自是贵不可言,不过……”神棍话音一转,变戏法似地从袖中摸出一瓶药丸,“老爷的阳气被鬼怪缠上了,需要一味灵药辟恶除患。”

神棍压低语调,意有所指。

羞于启齿的秘密被揭穿,男脸色涨红,慌地扫视四周,生怕被熟悉的看到。待确认无窥探,臃肿的身形立即挤角落里。

她不由得讥笑了声,心里如明镜般看得透彻。

不过,哪里是什么灵药?分明是锅底灰搓出来,吃了要闹肚子的。

不一会儿,男出来了,腰杆挺直,舒眉展眼,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神棍手里的灵药不见了,变成沉甸甸的荷包,他掂着重量,贪婪地笑着。

而那沉甸甸的荷包,也掉进她眼中。

第三十五章 烟花

刀,在青石上反复砥磨。

火,在她的眼眸里跳跃。

谙练的动作早已刻进骨子里,得心应手。那幕至关重要的戏在她脑海里上演千百遍,鲜血在奔涌,指尖止不住得颤。

地吸一气,寒意钻鼻腔,压制滚沸心绪。

刀,继续磨着。

篝火被黑暗拥裹,却依然炙热旺盛,拉长那道嶙峋的影子。

这是一场了结,她要用神棍的血,祭奠她坎坷的童年。

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春寒的劲风忽来,似要压倒烈火。在飞旋的火星中,那道磨刀的身影稳如磐石。

哥哥收回目光,专心在烛光下缝改她的新衣,针脚密密落下,细致微,带着虔诚的轻柔。

穿梭的针线,打磨的刀刃,庙里庙外,映心照不宣的默契。

衣襟改得宽敞,不必再刻意地勒紧她身为的本真廓。

他自然而然地对着烛光检查,确认针脚牢固,

完好无损。

风终是过去了,火焰猛地窜起,烧得更盛,尽显凛冽杀气。

寒光鞘,脆利落,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嘴角扬起冰冷弧度。

习得这偷盗绝技,还要归功于神棍。当年神棍指使她和哥哥盗取村民物什,再假扮神明寻回的把戏历历在目。

她喜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成就感,哪怕是偷盗这等腌臜勾当。

每每捞一笔大钱,神棍都要去赌坊消遣快活,今夜也不例外。不过当他发现钱袋子不见了,定要折回来寻找……

想到这里,暗藏锋芒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堆上,那里放着最为寻常的农具——两把铁锹,还有一根削尖了的木棍,顶端是被穿透的老鼠尸体。

一夜过去,火堆燃尽,只余灰烬。

神棍意外地没有回来。

难不成运气好,又遇到傻钱多的主儿了?

兄妹俩按兵不动,守着心布置的陷阱,继续等待,直到夜幕再度降临,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她心

神棍嗜钱如命,丢了钱袋子,怎可能如此沉得住气?

一个念猝不及防地闯她脑海:不会是死了吧?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神棍招摇撞骗久了,仇家多得数不胜数,每次出山都要换个地方,被认出报复也是正常的。

可她不甘心。

要死,也要死在她手里,怎能便宜别

森冷眸光闪过,她攥紧拳

兄妹俩毫不犹豫地潜城中。

“咻——”

“嘭!”

绚烂的烟花升上夜空,倏地炸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她的眼眸里闪烁,持续不断。

本该因夜晚而沉寂的街道,熙熙攘攘,灯火通明。

“是有什么喜事吗?”她问正欣赏烟花的路

兴冲冲地回答:“今是太子的册立大典,还追谥太子的生母为文德皇后,普天同庆,大放烟花!”

会不会神棍也被烟花迷住了?

她没有半点欢喜之色,也毫无兴趣。她只想尽快找到神棍的下落,哪怕只有尸体。

神棍多的地方凑热闹,不远处的茶馆吸引她的注意。

“这位文德皇后可了不得!前宰相赵肃之,母族是博陵崔氏,出身显贵,家世优越。这高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小姐,自是知书达理,博古通今,琴棋书画样样通,品更是良善,温婉贤淑,蕙质

兰心。当年圣上还是东宫太子时,对其一见倾心,念念不忘,纳为正妃。”

茶馆里,说书正滔滔不绝地讲着宫廷往事,四下坐无虚席,济济一堂。

“当年圣上与文德皇后成婚后,那子叫一个柔蜜意,如胶似漆,文德皇后病了,都是圣上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照顾,足见圣上对文德皇后的宠……”

不过是病了,照顾几,怎么就成了莫大的恩赐?只是因为是皇帝吗?可村里的男连照顾都没有,给自家媳饭吃,在他们看来便是莫大的恩赐。

她好奇听了几句,不值一哂,继续在群里寻找神棍的身影。

说书继续讲着:“没多久文德皇后便有喜了,诞下一子,也就是今儿被册立的太子殿下。两年后,文德皇后又有喜了,文德皇后想要去承继寺祈福,圣上便陪同前往,可没想到……”

说书语调陡然沉痛,不知其详的看客忍不住追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搜寻的目光被扰,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当然是那场大火喽!”一个知而出。

“正是。”说书接道,“圣上陪同文德皇后去承继寺的第一晚,突遭大火,这火并非意外,而是有故意为之,幕后黑手正是觊觎储君之位的齐王。圣上福大命大,逃出生天,可那身怀六甲的文德皇后却惨遭不幸失踪了,一同下落不明的还有大晋第一圣手岑宜英。”

“听闻这位岑医师与鹤州富商岑家颇有渊源。”一个看客若有所思道。

“没错,岑医师是岑家的二小姐。”说书回答,幽幽叹息,“说来也是造化弄,本是奉旨宫,专为太子妃安胎,没想到却丢了自己的命。”

一片唏嘘。

“圣上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文德皇后的下落,可惜,杳无音信。”

“承继寺挨着悬崖,当年火势那般凶猛,又有齐王的杀手环伺,文德皇后本就体弱,还大着肚子,岑医师纵有妙手回春之术,也难逃一死,怕是双双跌落悬崖了……”

她听着这些宫廷秘闻,如同听着茶余饭后的街谈巷议。

皇宫、天子,甚至是尔虞我诈的宫廷争斗,距离她太遥远了,像烟花般璀璨而又虚幻,是她无法触及的另一个世界。

与她何

听听便过去了,她只想尽快找到神棍,亲手了结这一切。

第三十六章 解脱

喧嚣的烟花散尽,夜空更为漆黑,死寂一

片。

寻找神棍无果,兄妹俩回到庙里。

“这也是好事,我们再也不用过受制于的苦子。”哥哥温声安抚,遥望远方畅想,“可以做些营生,自给自足,也可以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过着无打扰的悠闲子。”

只要能陪在妹妹身边,在哪里生活,做什么,都不重要。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没有亲手杀掉神棍,更不甘心往后的子碌碌无奇。

她想改变什么,可又毫无绪。

手中的钱袋攥得更紧,她问:

“哥,你信命吗?”

“神棍说我们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哥哥沉默不语。

富贵二字从两出生开始,便是毫不相。况且,神棍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骗子。

没有期待便不会有失望。

他是如此,她不是。

无论命格是富贵还是贫穷,她都想要去争一争,哪怕用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做的是丧尽天良的勾当。

正当她筹谋未来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神棍回来了,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显然挨过打,且下手不轻。

天赐良机,正中下怀。

她的目光锐利,哥哥温柔的眼神骤变冰冷,兄妹俩默契神会,没黑暗的角落。

神棍跌坐在庙里的席上,骂骂咧咧。原来是那位买下壮阳灵药的老爷发现被骗,找了些江湖高手把他揍一顿,若非他假死,早就丧命在棍之下。

后背血流不止,他颤巍巍地拿出金疮药,四周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只有穿堂风呜咽而过。

“小畜牲!去哪儿了!”

寻不到为他上药,他更为恼火,可后背袭来的剧痛容不得他动怒。

他呲牙咧嘴地喘着,脸色惨白,满大汗。

月光被一道身影悄然挡住。

神棍痛不堪忍,没有注意到眼前幽沉的目光,“小畜牲!想挨打了吗!快来给老子上药!”

哥哥默不作声,拿起席上的金疮药。

寒光飞快晃过,神棍猛地警觉,就在刀子即将刺之际,他一个狼狈翻身躲开了,正如多年前的惊魂夜晚。

刀尖刺中席,神棍跳如雷,哪里是来上药,分明是来索命的!

“白眼狼的小畜牲!竟然想杀老子!”

强烈的求生欲退了疼痛,两缠斗到

一起。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神棍虽身负重伤,但多年混迹江湖的狠劲与功力仍在,招招致命。哥哥没有硬碰硬,只躲闪,耗他的力气。

神棍脸红筋,怒目切齿,一记狠拳挥去,哥哥斜身闪避,一支箭矢猝不及防地过来,神棍来不及反应,当即被刺中一只眼睛。

“啊——!”

神棍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回不绝。

兄妹两立于月光中,居高临下地望着,相像的眼眸映出同样的冷漠。

“老子要你们陪葬!”神棍发最后的戾气,狠狠拔出眼中箭矢,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势要与两同归于尽。

然而,明明是他亲手传授的功夫,可两的招式却更刁钻、更狠辣,打得他方寸大,晕转向。

双拳难敌四手,终是强弩之末。他力竭倒下,气息奄奄,再也起不来了。

哥哥欲要补刀,她拦住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正巧落在神棍眼中,令他毛骨悚然。

庙的门关上了,封死最后一丝希冀。神棍恨不得立刻咽气,怎奈事与愿违,仅存的意识还在眩晕中沉浮。

少年的身影沉沉笼罩下来,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感到哪里不对,神色更为惊恐。

“你是……你是?”

她没有回答,只冷笑了声,似在讥讽他怎么才发现?

刀刃漫不经心地划过他的皮肤,从颈间到他满是鲜血的脸上,没有施力,却吓得他尿裤子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与从前判若两

她幽幽笑着:“你不是常常说自己有神明上身吗?怎么,也会感到痛吗?”

一片浸透鲜血的皮从他的颧骨剐下,突如其来的刺痛使他剧烈抽搐着。

“啊啊——!”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体无完肤。

那只是骗的说辞,她知道的,神棍越想死越死不了,只能发出嘶哑的哀嚎。

她努努嘴,“真吵。”

不知何时,那根着死老鼠的尖木棍出现在她手里。她拔下僵硬的老鼠尸体,粗地塞进他嘴里。

腐臭的气味险些让他窒息,胃里翻涌不止,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与呕。

“很疼吗?”她天真又残忍地笑了笑,“这算什么?”

他的痛苦只是一时的,而她却是活生生地忍辱负重十余年。

恨意在眼底翻涌,她手起刀落,神棍的身体本能地弓起,前所未有的疼

痛几乎将他摧毁,可喉咙被堵死,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血从空的眼眶里流着。

“你看出来我和我哥哥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却怎么也算不出应验之期,你知道为什么吗?”

那个他苦苦探究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挣扎地大喘息着。

“因为——”

“应验之期,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落下,削尖的木棍猛地刺进他部,继而狠狠地捅进去,伴随着闷响,贯穿他的脏腑、胸腔。这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杀猪串成串般寻常,却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狂喜与轻松。

最终,裹挟着血碎块的尖端从他嘴里冲出,那只死老鼠再次回到木棍上。

月光洒落庙外。

泥土被翻起,哥哥挥动着铁锹,在空地上挖掘。

门吱呀响了。

妹妹出来了,浑身是血,他扔下铁锹,担忧地冲上前去。

她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张被血污覆盖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无比明亮,无比自豪的笑容,一如当年成功猎杀野猪时的模样。

“哥哥……”她嘶哑地唤了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穿透寂静的夜,“我们解脱了。”

是神棍的死亡,亦是兄妹俩的新生。

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他紧紧地拥住她,而她亦是伸臂回抱,温暖的体温融彼此,共同呼吸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

这一刻,天大地大,只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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