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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位。”她温柔地唤了声。

一位怀抱孩子的瑟缩着上前,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陶碗递过去。她的眼神低垂,不敢直视眼前,心中既敬畏又困惑——眼前这位

衣着简朴、亲自施粥的,当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这场景,实在超出了她的认知,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她终是忍不住地飞快偷瞄,只一眼,心中疑窦顿消。

只见那子背脊挺直舒展,舀粥的动作行云流水,眉宇间沉淀的从容与坚定,绝非寻常。那份通身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沉静与掌控,纵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其华。

“还得是长公主惦记着咱们呐!”

“谁说不是!长公主在民间吃过苦的,最晓得咱们的难处。”

“啊?公主……是从民间来的?”

不知者纷纷伸长了脖子。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曾流落民间,幸得先帝寻回,接回了宫里。”

“竟是这般……”

低低的惊叹在群中蔓延。

萧韫宁不动声色,继续舀粥,唇角的笑意更为和煦。

她曾藏的、唯恐知的烙印,如今,却成了无声浸心的利器,悄然为她垒砌着心所向的根基。

热腾腾的粥就在手里,含泪道谢,正欲离去之际,萧韫宁温声唤住了她:“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你一带着实在不易。稍后有领你去城中的慈济院暂歇,那里有瓦遮,也备了些粗使活计可供营生,是去是留,全由你自己作主。”

闻言,浑身剧震,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仿佛绝处逢生。

她猛地屈膝,“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哽咽道:“公主大恩!公主大恩啊!民……民给您磕了!”

萧韫宁立刻俯身,稳稳托住欲要叩下的手臂,“地上寒凉,你应是产子不久,当心身体。到了慈济院,自有照应你们母子。”

她温言劝慰着跪地的,眼角的余光却准地捕捉到粥棚出现的身影——那是被两个侍卫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地★址╗最新发布www.ltxsdz.xyz

如今的他更为憔悴,那张曾如冷玉雕琢的清隽面容,此刻是骇的惨白,唇上裂痕纵横,似涸河床。无需触碰,便感知到他的额烫得厉害。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空的,更衬出形销骨立,全靠旁支撑才勉强站立。

这状态,恰到好处。

萧韫宁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

她扶起那感恩戴德的,示意一旁的官带其去安置,随即转身,朝着谢雪谏的方向疾步走去,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清晰可闻的焦灼与关切:“谢大,你怎么还是来了

!”

她的声音穿透了粥棚的嘈杂,瞬间引起所有的注意,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一片低低的惊呼。

“这不是谢大吗!怎地这副模样了?”

“谢大竟与公主相熟?”

“若非谢大弹劾巡察使那狗官,硬把赈灾的救命银子出来了。咱们这些,莫说喝这碗热粥,怕是连骨都烂在路上了!”

浑浑噩噩间,谢雪谏只觉得周遭的声音忽远忽近,刺目的天光灼烧着他沉重的眼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萧韫宁适时地伸出手,她手指微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第九章 占有

萧韫宁的目光迎上谢雪谏那双布满血丝、织着屈辱与无奈的眼眸,她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幽的笑。

谢雪谏双唇翕动,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几声压抑的、碎的喘息。

“谢大……”

萧韫宁轻唤了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在旁听来,是发自肺腑的、无比真挚的担忧。

比高烧更凛冽的寒意,瞬间袭上谢雪谏的心

此刻的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只能任她刀锋游走,剔骨剥鳞。

“谢大身体抱恙,高烧不退,本宫百般劝阻他好生休养……”萧韫宁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担忧的面孔,语气愈发恳切,“可谢大听闻城外灾民之苦,执意抱病前来!”

这番“肺腑之言”如同投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灾民中炸开,无数道饱含震惊、敬佩与感激的目光汇聚在谢雪谏身上。

“谢大病成这样竟还想着咱们!”

“催粮救命的大恩还没报,这又……这又……”

“谢大真是个大善啊!”

百姓的赞誉如水般涌来,这本该是清流砥节者应得的荣光。然而此刻,这每一句颂扬,都化作淬了毒的芒刺,伴随着近乎窒息的羞愧,狠狠地扎在谢雪谏的脊骨上。

他的脑愈发昏沉,一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悄然攀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魄——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那双悉一切的眼眸,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这未知的渊,比眼前的眩晕更令他忐忑。

“谢大,你看到了吗?”萧韫宁温声道,“这里有本宫在,一切安好。此番差事,你办得极好,便安心回去休养吧!”

“什么差事?”耳尖的百姓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好奇地嘀咕。

明香适时上前半步,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仰:“此番西南赈灾款被贪官中饱私囊,若没有公主在背后出谋划策,仅靠谢大一己之力,如何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百姓们恍然大悟,低低的议论如涟漪般开:

“原来如此!公主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我就说嘛,那些大官儿哪是那么好扳倒的,原来是公主在背后撑腰出力!”

“长公主心系黎明,智谋无双,真是厉害呀!”

谢雪谏心剧震,一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

是他冒死收集铁证,屡屡犯颜直谏,才得以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那明明……是他的功劳!

他终于彻悟了。

公主将他架来此地,便是要用他的清名做锦缎,为她织就华服;用他的功劳作基石,为她垒砌民望的高台。一心死如灰的悲凉涌上喉,他扯动裂的嘴角,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苦笑,终是认命地垂下:“臣……谢公主……”

“公主仁德!不仅体恤百姓,连对谢大这样的忠臣也是惜有加!”百姓的赞叹声再起。

萧韫宁含笑颔首,郑重道:“谢大乃国之肱骨,朝廷的清流砥柱,本宫自当珍之重之,好生‘关照’。”

关照二字,落在旁听只觉得是体恤臣下,可落在谢雪谏耳中,却十分讽刺。

“天佑我朝,出了您这样一位圣明贤德的公主!”

“此乃臣子之福,万民之幸!”

萧韫宁将众那顶礼膜拜的神尽收眼底,眸底处,倏然掠过一丝满意。

她转身面朝谢雪谏:“谢大,你的脸色如此之差,断不可再强撑了!”说着,看向立于他两侧的侍卫,“快扶谢大歇息!请随行御医好生照看!若谢大有任何差池,本宫唯尔等是问!”

她的命令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这位“清流砥柱”的极度重视。

两名侍卫不敢怠慢,架拖起意识再次模糊的谢雪谏,迅速将其带离。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在她回身的那一刹那,消弭于无形。她在百姓的赞誉声中目送他离去,眼眸满是忧色,仿佛听不见周遭震耳欲聋的颂扬,一颗心只系在那位病重的臣子身上。

“新出锅的野菜饼子来咯!香着哩!”?? 一道嘹亮的声音伴着香味传来。

话的是京中烙饼有名的陈三娘。

萧韫宁利落地挽起袖,声音沉稳清越,穿透嘈杂,带着一种安抚心的力量:“好了!大家排好队,莫急!有本宫在此,粥食管够!”

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衣裙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照亮了她在百姓心目中那“仁德亲民、与民同苦”的完美形象。

陈三娘笑着接道:“是嘞!别抢别抢,饼子管够!都慢些吃,小心烫!灶火旺着呢!”

灾民们捧着热粥与香的饼子,狼吞虎咽,吃得极香。>郵件LīxsBǎ@gmail.com?.com发>萧韫宁手下舀粥的动作不停,唇边那抹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始终未褪。

夜色沉。

粥棚渐歇,灾民皆得安顿。

萧韫宁虽劳累了一天,但她并不觉得疲倦。比起眼前灾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苦楚,那点施粥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最清楚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滋味有多难熬、

“公主。”明香快步而来,低声禀报:“谢大高热未退,且……水米不进。”

萧韫宁眸光幽

安置谢雪谏的临时屋舍十分简陋,木桌上,一碗清粥、一张野菜饼早已凉透。

萧韫宁行至桌旁,漫不经心地拈起勺子,在凝滞黏连的粥里缓缓搅动,勺沿碰撞碗壁,发出单调而清冷的脆响。

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谢雪谏强撑着支起身子,虚弱却又带着不甘的声音传来:“公主……巧取豪夺,将臣的功劳据为己有……就不怕有朝一,东窗事发吗?”

“怕?”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从喉间漾开,萧韫宁搅粥的动作未停,甚至未曾抬眼,?? “这有什么可怕的?”

谢雪谏喉滚动,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扼住,只能徒劳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萧韫宁终于停下勺子,抬眸看向榻上之,眼中是悉世事的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谢大饱读诗书,想来一定听过‘三成虎,众铄金’。有些事,传的多了,传得久了,假的……自然成了真的。”

倘若后她成了真正掌权的,谁敢在意事实的真相?

谢雪谏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更何况……”萧韫宁缓步走近床榻,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了然:“这等‘移花接木’之事,不正是你们男最惯用的手段么?”

千百年来,多少闺阁子的诗词丹青、锦绣文章,被冠以夫君、父兄之名闻名于世,她们的才心血

,成了男锦袍上的点缀、仕途上的垫脚石,而她们却明珠蒙尘,芳名湮灭。这‘功劳’抢得如此理直气壮,‘传承’得如此天经地义……她效仿一二,又有何不可?

萧韫宁的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居高临下的目光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况且,你是我的。你的清名,你的功劳,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第十章 冷粥

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谢雪谏滚烫混的意识里。

那句“你是我的”仿若魔咒,在混沌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在极致的愤怒与屈辱之中,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战栗却如毒藤般悄然缠绕上来。

他感到骇异,更恨自己竟会被她话语里那不容置喙的占有欲所撼动。

这一定是高烧烧坏了神智?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斥责她的狂妄与无耻,可却骤然昏黑,浑身脱力,喉咙被堵住似的。唯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他痛欲裂。

萧韫宁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手中搅动过的那碗凉粥,那粘稠、凝滞、早已失去温度的米汤,仿佛映照着他此刻被冻结的尊严。

她稳稳托起那碗粥,指尖感受着碗壁传来的凉意,声音幽冷如叹息:“多好的一碗粥呀!多少穷困潦倒的百姓想吃都吃不到,甚至……还会因为一碗粥,险些丧命。”她的视线落在那凝结的粥面上,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某个在寒冬腊月里,与野狗争抢半碗馊粥的、瘦骨嶙峋的孩童身影。

眼底寒光一掠而逝,她的唇角却绽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谢大,你该珍惜。”

谢雪谏的呼吸猛地一窒,在他惊悸的目光下,萧韫宁俯身,将那碗粥稳稳置于布满尘灰的地面。

“过来吃吧。”

萧韫宁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拂落一粒尘埃,可落在谢雪谏耳中,却是裹挟着绝对威权的敕令。

累积的羞辱早已磨钝他的棱角,徒留一副愤怒的躯壳。

他试图撑起身体,可高烧蚀尽气力,寸步难移,要想过去,唯有……爬行。

萧韫宁冷眼旁观,只道:“谢大,本宫赏你的东西,便是粒米滴水,也由不得你糟践。”

谢雪谏的胸腔剧烈起伏,难道他要像狗一样爬过去吗?

可……不然呢?

谢家在他眼里是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可对于能掌控半壁江山的长公主而言,算得了什

么?他的幼弟,他的族亲,那数百条的命,在她翻云覆雨的手掌中,脆弱如蝼蚁。

所有的愤怒、不甘、清高、尊严……在家安危的砝码前,都轻如鸿毛,贱若尘埃。

陋室一片死寂,唯有粗喘回

在萧韫宁那悉一切、冰冷俯视的目光下,他终是……缓缓松开了攥紧被褥的手。

他做了一个此生从未想过、也永世无法洗刷的动作——

他那双曾经执笔弹劾权贵、书写锦绣文章的手,撑在了冰冷的、布满尘埃的地面上,指尖嵌,指节惨白。

那因高烧而滚烫的身躯,此刻变得异常沉重,他拖着如灌铅的身躯,开始一寸一寸地、极其艰难地向前蠕动。

旧木板随着他的爬行吱嘎作响,仿佛脊骨折断的脆响。

他一生恪守礼教,立身清正,为的是辅佐明君,匡扶社稷,何曾想过有朝一,竟沦为她的掌中禁脔,落得如此不堪境地!

那短短几步,漫长得如同炼狱跋涉。

终于,他爬到了那碗凉粥前。

他闭上眼,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尊严锁死在黑暗里,然后抖着手舀起冷粥,大囫囵吞下,甚至来不及咀嚼。

烛泪滚烫,火光在萧韫宁身后跳跃,将她巨大的影投下,如铁铸囚笼,将地上匍匐的身影彻底吞没。

萧韫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清高孤傲、如今却在她脚下啃食冷粥的男,恍惚间重迭上一个拼命舔舐碗底最后一点馊粥的孩童影子。

一丝极其隐晦的、残酷至极的满足感,如毒蛇般滑过冰封的心湖。

萧韫宁缓缓俯下身,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从容。

影沉沉压下,碗沿上的指节猝然绷紧,谢雪谏缓缓抬眸,眼神闪过一丝本能的顽抗。他的额渗着细密的汗,湿的发丝垂落,脸色苍白虚弱,可那骨相里透出的清俊却未折损分毫,宛若风雨摧折却又屹立不倒的青竹。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却炸不开两的咫尺距离。

萧韫宁似笑非笑,眼底翻涌着谢雪谏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是冰冷的嘲弄?是审视的玩味?抑或是某种更邃、更晦暗的绪?

他忽觉她的身上笼着一层奇绚瑰丽的纱,朦朦胧胧,又如幽邃旋涡,带着一种令心悸的、难以抗拒的神秘力量,将他牢牢吸住。

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猛地窜过谢雪谏的脊椎。那不再是单纯的恨意或恐惧,而是一种更

危险、更灼热的东西在内心处中滋生蔓延,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这比信仰崩塌还要可怖。

尖锐的嗡鸣刺穿耳膜,谢雪谏眼前一黑,像被彻底抽去了骨,栽倒在冰冷的地上。

萧韫宁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她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边这具失去意识的躯壳,眼神如同审视一件碎旧物。

她早已将过去那个卑微乞怜的影子彻底碾碎在脚下,如今的她,是执掌生死的裁决者,是他顶这片不容抗拒、不容违逆的沉沉天幕。

第十一章旋涡

当谢雪谏苏醒时,已是午时。

灼烧的阳光穿透窗棂,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抬手遮挡。不知怎么,身体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天旋地转,一时竟分不清身在何处,这两炼狱般的遭遇恍如幻象。

“大醒了,觉得身体如何?”一道苍老陌生的声音响起。

谢雪谏扶着发沉的额,勉强抬眼看去。

只见一位医官出现在眼前,他手里正捏着一支银针,显然刚为他施过针。

“还好……”谢雪谏虚弱回应。

医官探手试了试他额温,松了气,“热度退了。大再服几帖药便能恢复。”

“谢谢……”他的嗓音嘶哑涩。

“谢什么!”医官苦笑一叹,“长公主下了死令,必须治好您。否则,我等不止要丢官,连脑袋都不保了!”

当真是残忍戾!

医官的话一出,两来的羞辱如同涌般来袭。

谢雪谏顿觉晕目眩,痛苦不已。

医官只当他热毒未净,连忙按住他肩劝道:“大才退烧不久,还是躺下静养为宜!”

谢雪谏却执拗地拂开医官的手,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现在只想离开——离开她,离开令他窒息、将他尊严碾作尘泥的囚笼。

医官未察其意,以为是病中烦躁,自顾自絮叨:“从未见长公主特意关照过哪位臣子,看得出……公主很在意您……”

谢雪谏顿地气血翻涌,听不下去,虚弱而又沉重地打断了医官的话,“公主在哪里?”

“谢大您还是消停些,好生躺着养病吧!”一道响亮的声突然响起。

医官退下,陈三娘端着吃食走了过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还要喝药。”

木盘之上——两个野菜饼子和一碗粥。

那碗浓稠的白粥散着热气,闻起来香极了,可谢雪谏却感到反胃,脑海闪过令他感到羞辱的记忆碎片,险些呕了出来。

陈三娘嫌弃地啧了声:“谢大吃惯好的,看不上这粗茶淡饭。不过这儿只有这个,公主都吃得,您怎么就吃不得?”

谢雪谏不想连累无辜之,强行克制住绪:“公主在哪里?”

陈三娘道:“公主在外面给灾民施粥呢!”

施粥……

谢雪谏冷笑了声,回想起公主利用自己收拢民心的场面。

“一个视命如芥的戾之,怎会如此好心?”

不过是演戏罢了!她要的无非是万民所向,助她满足野心,可这样一个恶劣的,怎会是个明君?

他的直言听得陈三娘心一紧,她早就听闻这位谢大是个清正刚直的,曾屡次顶撞皇帝,如今见了,果真如此。

不过在她看来,公主并非是个戾之,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善

至于视命如芥……

她想了想道:“许是公主在民间长大,受了许多苦,手段狠了些。”

连她一个卖饼的手艺做起营生都讲究手段,更不用说处皇宫里的公主。

说罢,她把野菜饼子和粥放到桌上,又道:“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子,宫里的争斗是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谢雪谏心一震。

“这饼子是我拿手活,凉了就不好吃了。”陈三娘吹了吹野菜饼,放在碗里递给他,“若不是公主当年光顾我的小摊,夸我的饼子好吃,还给我银钱帮我租铺子,我哪能从街边摊做到京城名店?”

她是个擅长演戏的,定是别有企图……

谢雪谏这样想着,可手却滞涩地接过饼,五味杂陈。

“尝尝看。”陈三娘期待地看着他。

谢雪谏虽无胃,但还是咬了一。食不知味,却本能地尝出了那饼子的好滋味。

陈三娘见他吃了,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没骗您吧?这手艺,可多亏了公主哩!”

谢雪谏心生好奇。

陈三娘讲起了往事:“从前那死鬼男跟我一起卖饼,活全是我,饼是我做,吆喝也是我喊,钱却都进了他的腰包!稍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是公主让我开了眼!我才明白,不必唯唯诺诺,不必守着什么三从四德,更不必在后宅当男的玩意儿!我立马跟那死鬼和离了。打那以后,嘿,这

顺了,生意也跟着旺了!”

陈三娘说得眉飞色舞,谢雪谏听着,嘴角竟也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下。

公主不止在银钱上给予她帮助,也给了她摆脱困境的勇气。

一丝动摇掠过谢雪谏心:莫非当初自己言辞过激,才惹得她如此惩戒?

殷红的血突然迸进脑海里,一个活生生的死在他眼前,她还拿家命要挟于他……那样的狠绝,那样的无

她擅长演戏,她身边的或许亦是如此。

一丝难以捉摸的迷雾,悄然渗心间。他仿佛再度看到了奇绚瑰丽的纱,如同旋涡似的,吸引他探究神秘的处。

正当他心绪翻涌之际,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第十二章 惩罚

“下作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出这等腌臜事!”

“你、你血!我好心给你送饼,不……不能冤枉我!”

闹哄哄的群里,谢雪谏循声望去,只见角落影里,一个衣衫褴褛却眉目倔强的年轻,正死死揪着一个男的衣襟。

试图挣扎着,眼神闪烁,语无伦次,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方才他见这独自在角落喝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无依无靠,便起了歹意。原以为必定是个柔弱可欺的软柿子,岂料一下手,触到的不是柔软皮,而是紧绷结实的肌,非但没占到便宜,他还被当众制服,颜面扫地。

她力气不小,拖着男就要往外走,“敢做不敢认?走!跟我去见官!”

争吵的声音引来巡视的侍卫,也引来了萧韫宁,周身无形的威压瞬间摄住了嘈杂群。

侍卫排开群,萧韫宁抬眼看去,倏地恍惚。

的眉眼,清冷如霜,倔强似刃,竟有几分熟悉……

仓促别开视线,在旁看来似被公主的威仪震慑,可那攥着男衣襟的拳却悄然收紧。

一个记忆处的模糊身影浮现眼前,稍纵即逝。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巧合,毕竟记忆里的男无亲无故,这世上不可能有与他相似之,更不必说,会出现在这里。

萧韫宁的眼底再度恢复冰冷,“何事喧哗?”

“他摸我!”直截了当地喊了出来,清亮锐利的声音引得围观灾民哗然,窃窃私语。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碰了身子,竟敢当众说出来!

世俗枷锁之下,众竟忘了她才是受害

者。

萧韫宁的目光落在身上,那挺直的背脊,毫不畏缩的坦姿态,以及眼中充满理智的愤怒,让她不由得心生赞许。

“你做得很好。”

萧韫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穿透嘈杂。刹那间,私语声消失了,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的唇角轻扬弧度,“何须劳动官府?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如捣蒜:“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小……小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公主开恩!小再也不敢了!”

萧韫宁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

灾民聚集,心浮躁,尤其是那些卑劣的蛆虫败类,最易滋生龌龊事,脏了这赈济之地。

“来。”萧韫宁淡淡吩咐,眼神掠过侍卫腰间的佩刀,“把他那惹是生非的祸根,去了。”

只见侍卫迅速抽出长剑,寒光一闪,男来不及反应,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出血淋淋的窟窿。

“啊——”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天际。

那是他赖以横行的命根,是他的全部,如今滚着泥,明晃晃地躺在血泊里搐缩,散发着令作呕的腐臭腥味。

心中畅快,她上前去,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将那团污秽之物狠狠踢向不远处一只野狗。野狗嗅到血腥味儿,叼起来就跑,消失在群之外。

像一滩烂泥,软塌塌地栽进自己流出的污血里,没了动静,仿佛死去。

围观的灾民怵目惊心,噤若寒蝉,有被吓得腿软的,抖如筛糠;还有忍不住跌到一旁呕吐的。

萧韫宁连余光都没看,仿佛侍卫方才割下的,不过是田间一株碍眼的稗,污秽,且毫无价值。

“赈济之地——”她抬高声音道,“要的是净、光明、公正,容不得藏污纳垢!”

字字如铡刀砸下,裹挟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那些潜藏在灾民里、原本蠢蠢欲动的蛆虫,被斩断了所有妄念,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

望着萧韫宁凛然的身影,心跳不禁加快,变得澎湃,为那决断,为那威仪。可很快,她眼眸里的亮光暗了,仿佛被冰冷回忆瞬间浇熄。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手指不自知地攥紧衣角。

目睹一切的谢雪谏,胸中那根名为“法度纲常”的弦被狠狠拨动。

那男的行为属实下作,依律当惩,但公主动

用私刑,残毁肢体,逾越律法,必招致朝野非议,岂不是又多了把柄?

至此,谢雪谏陡然一颤。他在想什么?他竟在担心她?

思绪如麻,将他死死缠住。

身为谏臣,他理应劝一句“公主,此举有违国法”,可话却哽在喉间,无法发出,步子沉得抬不起来,难以迈开。

第十三章 陌生

灾民渐渐散去,比之前更加守序。

萧韫宁目光落在身上,温声问:“你叫什么?”

“剑鸢。”抬起,清晰答道,“柳剑鸢。十年磨一剑,孤鸢云下。”

萧韫宁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地欣赏,看得出是个既有才华又有胆识的奇子。

只是这孤鸢……倒应了她的境遇。

柳剑鸢垂眸,声音平静,“家里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逃出来了。”

萧韫宁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自然流露的悲悯,带着几分神的光辉,与羞辱他时的模样判若两,不远处静观的谢雪谏心一震,心绪更为复杂难言。

“今后有何打算?”萧韫宁问道。

柳剑鸢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坚定:“我不愿仰鼻息,乞食度,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萧韫宁眸光一动,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对她更为欣赏,“那你想做什么?”

柳剑鸢嘴唇微动,随即吸一气,目光坦地看向萧韫宁:“公主,我想跟着您。”

萧韫宁笑了下,饶有兴致地问:“为何想跟着我?”

若换作其他,此刻定是溜须拍马,赞她身份尊贵,颂她手段非凡,这些惯常的奉承话,她听得太多。不过,她心中有个清晰的直觉:眼前子绝非谄谀之辈。

柳剑鸢的目光掠过守在公主身后的侍卫——她们,皆是子。

她郑重道:“这世道,子生存不易,唯有跟着公主,方能寻得出路。”

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却给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必定受了不少风磨砺,而这过早的成熟,萧韫宁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便是这个年纪,以公主身份被先帝接回宫里。一踏宫闱,迎接她的便是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旁或许惊骇,她却只觉寻常——心叵测,机关算计,本就是这世间最真实的模样,甚至,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不例外。

萧韫宁的神变得端凝。

“你会功夫?”她问。

柳剑鸢回答:“家中是开武馆的,学过一二。”

萧韫宁满意颔首:“那便跟着我吧,我身边缺一位贴身护卫。”

柳剑鸢眼眸一亮,立即跪地叩拜:“谢公主!”

萧韫宁扶起她,朝明香温声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寻身净合体的衣裳换上,为她好好梳洗一番,也让她好好歇歇。待赈济结束,与我一同回宫。”

“是。”明香应声。

“明香姐姐。”柳剑鸢依礼轻唤,谦卑恭敬。

看得出是个进退有度,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若非遭遇天灾变故,凭她这般才智能力,本也该有份安稳顺遂的子。

明香暗暗感慨,温和示意:“随我来吧。”

柳剑鸢转身跟随,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冷,如同剑刃寒光,转瞬即逝,隐没在恰到好处的恭顺之下。

萧韫宁不经意一瞥,对上杵立在门前的一道目光。

谢雪谏的心蓦地一紧,呼吸凝滞,然而萧韫宁神色平静,视若无睹,继续与陈三娘施粥,那慈悲的善意恍若寻常。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如同被牵扯的木偶。

心,更了。

是残忍戾的炼狱恶魔,也是悲悯的、垂怜世的神祇。

他分辨不清她的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更令他胸窒闷的是逐渐陌生的自己。

天色晦暗,斑驳的墙垣上,霉点悄然滋生蔓延。正值梅雨时节,浓云低垂,沉沉压着宫阙飞檐。

含元殿内,空气闷湿黏,每一次呼吸都裹着滞重的水汽,朝臣们几欲松襟,稍解郁气,然朝仪森严,无敢动。殿外悬而未落的雨意,搅得心绪难宁。

谢雪谏肃立在朝臣之中,经医官心照料,他的病体已愈大半,只是气色仍然欠佳。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极为苍白,犹带几分病后虚浮,却难掩其清隽风骨——背脊端直如松,仪态沉静凛然,在一众臣子里极为出挑。

“陛下驾到——”一道尖锐的声音划沉闷。

珠帘轻响,皇帝萧玦踏上丹陛,步履间尽显端方气度,是久居高位蕴养出的威仪,也是沙场砺就的沉稳持重。清癯而透着力量感的身形于龙椅坐定,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为这份威仪平添了几分温润的疏离。

他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准地落在谢雪谏的身上,目光骤然冷冽。

谢雪谏顿觉芒刺在背,他心有疑惑,却不能抬,只得强持镇定,如

雪压青松,将背脊挺得笔直。

第十四章 血缘

“陛下!”

殿内的压抑被打,一名言官出列,声音带着激愤的颤抖:“长公主假借赈灾之名,行残害无辜之实!流民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公主竟当众动用酷刑,断其命根!此举有损天家仁德,更寒百姓之心!请陛下明察严惩!”

殿内顿时传来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长公主向来跋扈,惨死在她手里的不计其数,但如此公然施,仍是令心惊。

公主一派的官员立即挺身反驳:

“荒谬!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刁民强良家子未遂,意图带秩序,其心可诛!”

“正是!殿下动用私刑实乃势所!”

言官章巩驳斥道:“什么扰秩序!分明是……”

不等他说完,一位臣子语带讥诮:“呦!章大污蔑长公主,怕不是因为怀恨在心吧?”

章巩脸色涨红:“你说什么!”

“是谁向长公主自荐枕席,结果被长公主连带衣地扔出来着?瞧你这细杆似的身材,也配?”

“你!你!”

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差点要在朝堂上打起来。这时,一直旁观的吏部侍郎崔益嘴角勾起冷笑。

他一步跨出,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恭敬,“陛下!诸位同僚!当事发,谢雪谏谢大就在赈灾现场,乃是亲眼目睹之!长公主此举是否得当,是否逾矩,想必谢大最有发言权,何不请谢大为大家解惑?”

“谢大怎么在场?”

不知的臣子们惊愕不已,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谢雪谏身上。

皆知谢雪谏刚直不阿,曾为了弹劾长公主而在陛下的寝殿前跪了一夜,他与公主,本该是水火不容。他若在场,目睹公主杀,怎会不加以阻止,或是上书弹劾?

吏部侍郎此言,分明是想将谢雪谏架在火上烤——要么承认自己目睹行而不作为,有负职责;要么……他与公主真有不可告之私!无论哪种,对他的名节都是重创。

崔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恶毒快意,被谢雪谏清晰捕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闭目,滞重的空气。

无论出自私欲,还是公道,他都理应状告公主的罪责,将公主对他的羞辱、打压以及牵连到家的迫害报复回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夺回被碾进尘埃里的尊严。

可他……竟做不到。

他强行压下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然恢复一贯的端肃沉静。

终于到他说话了。

萧玦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谢雪谏的身上,这几他收到密报——长公主与谏议大夫谢雪谏过从甚密,甚至还把谢雪谏的幼弟收金樊阁。

他与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萧玦眉宇间的沉郁更为明显。

谢雪谏背脊挺拔,向前一步,掷地有声道:“陛下,吏部侍郎所言属实,臣确实在现场。”

他略一停顿,仿佛凝聚力量,又像权衡字句的分量,继续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流民汇聚,心惶惶,若无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以儆效尤,恐酿更大祸患。长公主此举,并非出自私欲,而是安抚民心,立赈济之序。法理不外乎,更需审时度势。”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将公主那看似残忍的私刑,巧妙地披上“必要”与“大义”的外衣。

“长公主其心可鉴,其效可彰。臣以为,公主——并无过错。”

说到最后四字时,他语调加重。

在旁听来是极力证明公主清白之意,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他生第一次说谎,欺骗了皇帝,欺骗了众臣,也欺骗了自己。

天平的一端是道义本心,另一端是长公主,他的重心终究是偏向了长公主。

崔益目的达成,嘴角扬起得逞的弧度。

他心知肚明,即使长公主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皇帝也未必降责,既是顾忌骨,也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若真激怒了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当然,谙权术的长公主,行事自有其章法,断不会危及大业根基。

他只是想毁掉谢雪谏。

什么清流砥柱,什么铮铮傲骨!不过是个体凡胎的男罢了!长公主是何等物?有谁能逃得出她的掌心?

玉扳指被无声地按紧,骨节泛白,萧玦目光沉沉地掠过谢雪谏。

端方、清白,风光霁月下藏着韧劲,亦如风中青竹卓立于朝堂,清绝孤拔。

不过又是一件合她眼缘的玩物罢了。

被她厌倦的“君子”数不胜数,落到他身上的“兴致”又能维系多久?终不过两个结局——要么弃若敝履,要么……尸骨无存。

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的慰藉悄然滑过萧玦的心底,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撼动他的地位,那是自母胎里便缠绕的血

脉羁绊,在那方共享的幽水里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声、母亲的心跳声和外界的声音。

可也正是这份从生命伊始的联结,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浇灌同样的野心,这宿命般的对立早已刻骨血,权力博弈已成定局,而那份扭曲的亲注定是……一场无可转圜的死局。

第十五章 挑衅

雨,终是落了下来,织成灰蒙蒙的网,笼罩着皇宫。

早朝散去,章巩一行撑着伞,步履沉重地踏雨幕,面目皆如天色般晦暗。反之公主一派的几位臣子眉宇舒展,春风得意,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伞檐下投去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讥笑。

“长公主仁德,赈济灾民有功,受到嘉赏是必然的。倒是那些个谗佞之徒,整捕风捉影,捏造些莫须有的罪名冤枉公主,当真是痴说梦!”

“怕不是黔驴技穷,只剩这等下作手段了?”

“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便妄想自荐枕席,正常都做不出来!”

夹枪带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刺进章巩等的耳中。

分明是说给他们听的!

章巩一行顿觉气血冲顶,欲要辩驳,一时竟寻不出有力言辞,只得强压怒火,等待那几道志得意满的身影消失在雨幕处。

“皇上……”

糊涂二字几乎冲而出,章巩终究是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妄议天子,是重罪。

“陛下可不糊涂。”一位悉世事的老臣压低了声音,“军机大权牢牢攥在掌心呢!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不过是维系着表面的体面与平衡。”

一位年轻臣子憋不住火气,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公主的耳目后,他才敢从齿缝里挤出怨毒的低语:“长公主一个,不老老实实在后宫带着,偏要牝司晨,搅弄朝堂风云!”

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却让章巩心中的怒火烧得更烈了。

“何止!”他恨声接道,“还豢养面首,秽宫闱,哪还有半点皇家体统!”

恰在此时,前方转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闯视线。

只见谢雪谏撑着一柄黄伞,踽踽独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他似乎心事重重,连伞面歪斜,半边官袍洇成色都浑然不觉。

“他……真是公主的?”一位臣子拧着眉,语气充满难以置信的困惑。

那样一个清正刚直,从不攀

附,也不站队,竟会为离经叛道的长公主说话。

“谁知道呢?”另一位臣子幽幽叹息,声音不由自主地渗几分敬畏,“连谢雪谏都被收服了,长公主的手段,当真是高莫测!”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雨丝细密,织成迷蒙雾霭,笼罩着宫高墙,愈发看不清前方的路。

一位臣子怔怔道:“幸好……长公主是个子……”

若是个男子,只怕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脊背发凉,不禁裹紧了官袍。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敢续上。

章巩听着议论,心中惧意与郁气翻搅,目光不禁打量起谢雪谏的身段——从被雨水洇出色的肩线,到行走时那份沉静孤拔的姿态,再到那身绯红官袍下,隐约勾勒出的、劲瘦而蕴含力量的廓。

他不知不觉间挺直背脊,下意识地模仿那道身影。宽大的袍袖下,他的掌心悄然抚上腰身,触到的是清晰硌手的骨形。

当真是“细杆”吗?只是瘦了一些罢了,未必就比谢雪谏逊色!

凭什么他能被公主看上?而自己却不能!

怨火直冲顶,胸无处发泄的浊气快要将他憋疯了。

“定是他意图攀附公主,才为公主说话,公主根本看不上他!”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这话……听着便觉牵强。

“章兄……”语重心长的劝言还未说出,章巩便怨恨地奔向前方了。

“章大!不可!”

他可是正得公主盛宠的

阻拦的声音被雨水吞噬,紧接着,一个撕雨幕的名字清晰响起。

“谢雪谏!”

那道孑然身影一顿,他缓缓转身看去,眉宇间凝着的心事未散,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与迟滞。

“你要去政事堂处理公务?”章巩的官袍也被雨水洇湿了,看上去更狼狈了。

谢雪谏似乎费了点劲才将神思拉回,“正是……”

章巩的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拔高,“去什么政事堂?你应该去金樊阁啊!”

的羞辱与挑衅,令谢雪谏的眉骤然紧蹙。若是从前那个担得起君子之名的他,此刻必定厉声驳斥,力证清白。可现在,面对这无端的恶意,他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心力瘁。

就在这令窒息的僵持间,一道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清晰传来。

“是何要来金樊阁?”

的心脏瞬间绞紧。

未露其面,先闻其声,便已感受到令胆寒的强势威压。

章巩的伞柄从掌心脱落,几位臣子脸白如纸,本能般的扑通跪倒,额重重磕地,声音因惶恐而颤抖变调:“臣……臣等叩见长公主殿下!”

第十六章 骨裂

谢雪谏动作迟了一瞬,似未反应过来,又似心绪凝重,随即沉沉跪下。

几位内侍抬着华盖步辇稳稳移近,明黄纱帘如烟似雾,重重迭迭,将雨水与外界隔绝于外,散发着天家不可直视的威压与神秘。明香与柳剑鸢撑着伞,侍立在步辇两侧,身后跟着几位禁军护卫,雨水沿着铁甲蜿蜒淌落,更添冷厉肃杀,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宽阔的宫道竟变得格外仄。

跪伏的臣子们更慌了。

辇内身影斜倚榻间小几,慵懒摇扇,似在端详帘外雨景,又似审视着什么,那廓随着微微飘拂的纱帘若隐若现。

谢雪谏似有所感,压得更低了,任由雨水敲打。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眸光流转,继而投向抖颤跪伏的章巩,“这位大好生面熟。”

“微、微臣……”章巩仓惶应声时,一阵挟带着雨水的风扬长而过,卷起身侧的伞翻飞,那是从他手里掉落的伞,那轻飘飘的、脆弱的伞无助地在地面翻滚几圈,消失在视野里,寻不见踪影。

他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心彻底沉了下来,竟连求饶都忘了,只得本能地回应:“微臣……左拾遗章巩。”

“嗯?”纱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疑问,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

明香适时扬声道:“前些子,殿下在画舫游玩,便是这位大扮成傅,欲献身侍奉,被侍卫扔了出去。”

章巩顿地脸颊发烫,晕目眩,恨不得陷进地缝里。

“原来——是你呀!”萧韫宁拖长语调,语带讥诮,“换了身锦袍玉带,官架子一摆,倒是样了,本宫险些认不出。”

团扇闲适地轻摇着,其他臣子大气也不敢喘,更不必说为他求

“你一个谏臣,傅施朱,扮作伶,行那自荐枕席的下作勾当,岂不是亵渎职责?”萧韫宁幽幽叹息,“上次本宫念你是初犯,放你一马,可没想到,你倒是变本加厉了!”

这话是说给章巩听的,可谢雪谏却觉得芒刺在背,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章巩百莫辩,慌

得语无伦次。

“没有?”?? 萧韫宁尾音上扬,带着悉一切的了然,“你身边的几位大与你匪浅,不如,本宫问问他们。”

此话一出,几位跪伏的臣子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朋坐族诛的设局——无论章巩有无过失,长公主已然定罪。他们若说他没错,在长公主眼里便是欺瞒于她;若说犯了错误……那便坐实了章巩罪名,他们也成了知不报,甚至是同流合污的共犯!

“章、章大似乎是说了什么……”挨着章巩的老臣抢着开,声音抖得厉害,“可臣年事已高,近来……近来耳疾愈发严重,雨又大,章大具体说了什么,臣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确定!”

既承认了章巩有过失,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其他臣子见状,争先恐后地发声撇清,生怕遭受牵连。

“对对对!章大好像是说了什么,可臣一心只惦记着公务如何处理,心神恍惚,没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

“臣也是!雨太大,委实听不真切!”

章巩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瞪着这些曾与他称兄道弟,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双唇剧烈抖颤,想反驳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此时,一位年轻臣子猛地抬,声音激愤,“殿下!”

章巩死灰般的心底浮现一丝微光,未曾想,那义愤填膺的矛竟指向了自己。

“微臣听得一清二楚!这逆臣方才出狂言,辱骂殿下,犯下大不敬之罪!微臣正欲寻机面奏殿下,弹劾此!”

“哦?”萧韫宁饶有兴致地问,“他都骂了些什么?”

散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听街巷尾的趣闻轶事。

年轻臣子添油加醋道:“他辱骂殿下身为子,不……不安于后宫,偏要……偏要牝司晨,搅朝纲,大逆不道!言辞之污秽恶毒,简直不堪耳!微臣方才听得是心惊胆战,只恨不能立时将其拿下!”

章巩脸色大变,那明明是他说过的怨毒之言,怎么栽赃到自己身上了?

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笑,穿透纱帘,降了下来。

章巩彻底瘫软在地,那是一种绝望的心虚,虽然是颠倒黑白的栽赃,但他也的确说了长公主的坏话。

“当真是污秽。”萧韫宁淡淡道,“看来是要扔的再远些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令胆寒,视线落在高处的角楼上。

明香了然,示意侍卫动手。

在垂死之际的本能挣扎发出来,章巩凄厉地哀嚎:“公主!公主——”

然而,他的挣扎无济于事,侍卫毫不留地将他架起,迅速拖走,如同那柄寻不见踪影的伞。

谢雪谏眉紧蹙,跪在雨水里的身体格外僵硬。身为谏臣,职责所在,他本应挺身而出,阻止公主施行私刑,可话却再度哽在喉间,无法发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族亲的颅悬在无形的刀刃之下,他要顾虑他们的安危。可……果真只有如此吗?

无力感袭来,他闭紧双眼,任由雨水冲刷着无法言喻的耻辱。

哀嚎很快被雨幕吞噬,雨点砸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年轻臣子的心跳突突加快,过度的紧张绪让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害怕章巩只是被公主的侍卫扔去远一些的地方,小惩大诫。

他咽了咽嗓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殿下,您把这逆臣带到哪里了?”

萧韫宁意味长地一笑,“你很快便能看到他了。”

话音落下——

“嘭!”

一声如轰雷般的闷沉巨响传来。

方才活生生的,赫然躺在远处的雨幕里,那是从上方的角楼扔下来的,摔得面朝地,筋骨脱位,一条腿几乎反折到颅旁,诡异而又扭曲。黑色的发凌地散在积水里,官帽不知被风雨卷去了哪里。

如果翻开他的身体,那该是怎样的血模糊,脑浆炸裂……

想到这里,几个臣子皮发怵,浓烈的血腥气味仿佛穿透雨幕,直冲鼻腔,得胃里翻江倒海,年轻臣子甚至忍不住地当场呕起来。

第十七章 动摇

伞柄不知不觉间握紧,低垂的伞檐下,柳剑鸢神色复杂,凝重地别过

几个臣子虽早知长公主手段狠戾,残忍无,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彻底被吓住了。

萧韫宁惬意摇扇:“耳疾自当尽快医治,留下后患便不好了。至于走路……更要当心脚下,若是摔伤了,家里该多心疼!”

轻淡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可怖。

“是是是……臣等谨记殿下教诲!一定注意!一定当心!”臣子们悚然磕,力道之大,似要磕脑袋,用那殷红的血来证明他们的投诚。

云奔雨骤,天地昏暗。

步辇里的尚未露面,便轻而易举地予夺生杀。任她拨弄摆布的心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碎了一

地,东零西落,徒留狼藉逃窜的背影。

可宫道未因臣子们的惶急退去而变得空旷,反倒更感仄,笼罩着挥之不去、黑压压的影。洇湿的红从高墙淌下来,一道道的,汇流向地面,蜿蜒至手边。那带着腥气的红,是雨水冲刷不掉的,糊进眼睛里,充斥视野全部。

强烈的眩晕感倏地袭来,血红的石板似在晃动,谢雪谏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强压不适,死死地稳住发抖的手。

再一看,石板清洌可鉴,映着霭青天光,唯有雨落溅起的细微水花。

四下是死寂般的平静,雨声响得清晰。

他清楚,这不是真正的平静,辇帘后的那双眸子正锁着他,如观笼中之鸟,即将施展掌之中的把玩……

“雨水寒凉,你身子未愈,快些起来吧。”

温柔的声音,似仁者垂怜。

雨,仿佛停了。然而抬首的那一瞬,他撞见了那双眸子——

似笑非笑,优雅恣肆,带着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的玩味,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顶。

不知什么时候,萧韫宁下了步辇。

谢雪谏强撑着晕眩感,沉沉起身,维持着风仪严峻。

“谢……公主恩典。”

他低垂眉眼,目不妄视,伞檐落下的雨柱如牢笼,将他围困,密不透风,隔出一方只余二气息的狭小天地。

“难道要公主为你撑伞吗?”明香忽然冷声道。

谢雪谏陡然回神,旋即避开那只手,那只曾触碰过他唇边的手,局促地攀上伞柄,紧紧握住。那湿凉的触感骤然温热,仿佛是她掌心残留的余温。

心神不由自主地再度恍惚,谢雪谏蹙眉克制。

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他不应该,也不能产生一丝妄念,既是礼度大防,也是为他曾烙下的屈辱而鸣不平。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只见他腕骨一沉,伞柄偏斜如执笏,伞面仍稳稳地为她遮住风雨,而他则向后退一步,离开伞下的方寸之地,绯红官袍没雨中,湿鬓贴颊,水珠沿眉骨向下滚落,沿颌线直坠。如此狼狈境遇,可他仍是端肃模样,背脊挺直,恪守着不容逾越的礼法纲常。

他愈是端方自持,萧韫宁便愈是好奇在床笫之间,那副官袍之下的身躯,是否还是如现在这般刚直?

是彷徨的迷?是堕落的陷溺?亦或是闷不作声的、克制到极点的发……

她微微一笑,“你是本宫的

,只有本宫能欺辱你。旁若欺负你,便是轻视本宫,与本宫为敌,记住了吗?”

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威压。

远处宫道的尸身还在雨里泡着,他也在雨里淋着。

族亲的命握在她手里,他不能抗拒,也无法反抗,只能认命。可这一次,他明显察觉到内心处的抗拒不如从前强烈。

伞柄似被风吹得动摇。

萧韫宁睨着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你是我的。”她沉声重复道,“虽然不算名副其实,不过这‘实’,岂不是早晚的事?”

谢雪谏的心跳蓦地骤停,旋即跳得极快。

萧韫宁还在兴上,无非是施舍点逗玩笼中鸟雀的耐心。

她想看他求她,折了那一身傲骨,跪到她身下,求她。

一丝残忍的玩味,悄然滑过她眼底。

谢雪谏应该感到屈辱与愤怒,可现在,他的心跳仍然快得厉害,砰砰的、滚烫的,按捺不住。

风动了,雨了,无以自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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