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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37-40 [第五卷])(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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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推销。“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一剑,半截剑尖都没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架走时,都不忘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

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既可又动,对阿好则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的对象。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

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刻的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与碑面同色的浆后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感觉只比面块稍硬些,像以石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到尾都跟在她后,那丫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尘簌落,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儿感兴趣的

小混蛋,镇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儿窥秘密,运气差得令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颇为不适。

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啊”的表

耿照也不懂。他拍去指尖灰,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寻╜回?╒地★址╗ шщш.Ltxsdz.cōm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

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里。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

第卅九折 引臂为辙,使子承流

是夜耿照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他反复附于玄鳞之身,重历那段在接天宫城的残虐香艳;忽又回到“龙跨千山”的碑冢前,碑背的浮雕转过半身,抖落一身碎成石屑的衣铠,化成忌飏的模样,五指箕张、眦目欲裂,面孔焦烂如遭“真龙燃息”吐,对着他含恨呐喊,却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惊坐而起,大汗淋漓,才发现房内幽濛一片,天未全亮。距同石厌尘在碑冢前分手、悄悄潜回客舍,居然还不到两个时辰,然而睡意已消,索起身。

用过早膳不久,石世修果然派来召,两又在那形似天井的空间里修理奉茶童子,直到仆役提来食箧,才知已过晌午。耿照与他边吃边聊边修理,直至未正一刻,石世修才说要休息。

在耿照起身告辞之前,白衣羽士不经意道:“你要住留梦轩便住罢,那儿离作坊也近,利于赶工。记得三之期不?今儿是第一天。”

耿照哂然:“那你还耽搁我半?”这话自是没法说出

但修理桩柜确实有趣,石世修邀他同吃的饭菜也十分美味,老实说这近三个时辰是充实愉快的,处处能感受主细腻周到、却又不着痕迹的招待;尽管几无相似处,不知怎的耿照老想起从前和七叔打铁吃饭的时光。

闭起书斋门扉,赫见石欣尘立于门后,神色木然,想也知道父亲居然批准外客留宿后山,还是在眷房舍,做事一板一眼的石欣尘有多崩溃。

她不想让耿照待在留梦轩的唯一理由,就是怕妹妹缠上他,镇胡天胡地,沉溺欲海,石欣尘怕是要疯。

但现在起码是安全的,毕竟月事来,谅厌尘丫也玩不出花来。但在经期结束前,“姑姑”绝对会想办法将他撵出留梦轩,乃至舟山,断绝威胁的根源——耿照对此毫不怀疑。他必须把握时间,完成关键的锁针部件。

耿照迅速回到作坊,检查了给伍伯献的需求清单,开始制作锁针的蜡模,一路忙到夜。太阳下山后石厌尘便即现身,仆役送饭来时她甚至避也不避,只摘下珠花攒手里,装着石欣尘的声音气应付,还吩咐自明儿起餐餐都送两份来,下唯唯称是,丝毫不疑

她问了耿照在书斋所见,倒也不甚,闲聊居多,气氛自在。其间石厌尘说要去洗澡,消失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发梢湿濡,通体香,诱得无以复加。但少年的翩联浮想,也就硬挺了抬乍见的片刻间,不久又沉浸于工作,连郎何时离开都不复记忆。

中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留梦轩,赫见内庭檐下搁着澡盆,贮装热水的三只木桶山般叠扣在一旁,西厢的镂花门扉大开,锦榻被褥上还留着皂香和郎怡的体味。

石厌尘只说洗澡,没说是在他院里洗。更过分的是洗完还在他床上尽打滚,小憩一番,活像留气味占地盘的母猫。

“……可恶!”或许是心理作用,耿照隐约嗅到了一丝混着淡淡血气的蜜骚味,想像郎在他床上抬起光洁赤的小,裹上月事白巾,那湿濡的蜜缝散发鲜臊的血气息,混着皂香体香,硬得他难以成眠。她绝对是故意的——少年蜷着身子咬牙切齿。

石世修没再喊他,连石欣尘都未出现,除了送饭送茶的仆,便只有伍伯献运来清单上的材料工具,耿照乐得专心活,直至影西斜,才知又过一。只挂心阙牧风竟未上山,不知他往西岭探查的结果如何。

石厌尘也没来烦他,是到第三午后才突然出现。

“天赐良机!”郎搓着纤美柔荑,就差没蹦跳进门。“那厮和欣尘丫下山去了,书斋里没。咱们走一趟。”说着便来拽他。

“……且慢!”耿照有些懵。“你到底想嘛?”

石厌尘略显不耐,仍忍着烦躁解释:“阙家小子连夜回山,说梅花林里全是死,独独没见着张冲老道。瞧尸首腐败的模样,至少是十天半个月前的事,可能更久。”

“阜山四病”中,张冲虽古怪,与石世修却未真的恶,彼此便称不上顺眼,远不到割袍断义的地步。

石世修沉默听完,估计又给了阙牧风新任务,兴许是写在纸上,内容石厌尘无从知悉,听得阙家二郎领命,郎便即远远避开,以免被阙牧风那个鬼灵瞧出端倪,天亮才又潜回书斋外窃听。

石欣尘于凉亭内召集弟子,以及仆役中带管事的,宣布山主将闭禅悟关,期间饮水辟谷,瞑而不眠,由她亲自侍奉,谁都不许打扰。

惟山主出关后,要在邻峰无我峰祭天,给伍伯献一卷图纸,让他率领众弟子往天心湖畔修葺祭台,务必在禅关圆满前完成。“……我一听便知有鬼。”石厌尘皱鼻嗤笑:“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他与欣尘妹妹肯定要出门。”

耿照一雾水。“闭关不是足不出户么?怎会是出门的意思?”

“你懂个。”石厌尘白他一眼。“无我峰与舟山不相通,除非两胁生翅飞过去。须得下山撑船绕到另一,才有路登顶。”

天心湖乃无我峰顶的水潭,水质极酸,鱼不生,故至为清澈,宛若嵌于山石间的巨大水。湖畔全是脆硬烁亮、断片锋利的黑岩,包括石厌尘鬓边的珠花,不应庐有许多别处罕见的黑曜石制品,盖因产地便在邻峰,俯拾皆是。

无我峰因水质独特,虽不乏密林植被,却无飞禽走兽栖息,渔猎不兴,早早便被石世修圈势力范围,登顶祭过几次天地,时常与故友在湖畔饮宴论剑,修有简便的亭台。阜山四病闹翻后,他自己也坐了椅,常管事的石欣尘腿脚又不甚方便,近年少去无我峰,遑论临湖祭酒,把盏对月。

石厌尘压根不信父亲会不吃不喝不睡的闭捞什子鬼禅关,一咬定是支开山上诸的伎俩。伍伯献等拿不准山主出关的时间,兴许十来天,也可能是明儿清晨,只得拼命赶工,无暇他顾。

一来二去,那厮替自己争取了起码三到五天、毋须担心书斋会被身边乘虚而的空档,肯定是要开溜。

石厌尘绝非脑子一热说的莽,埋伏在彼岸花海中,耐心等待众散去,过没多久,果然见石欣尘推着那厮,鬼鬼祟祟择小路下山。郎一路尾随,直到两之舟驶水泊,没于芦苇丛中,才匆匆折返,直奔留梦轩拉伙犯案。

“……舟上只有山主和石姑娘么?”耿照忽问。

石厌尘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没没脑的瞎问啥?谁管船上有没别个儿?理他娘!郎霸气侧漏,懒得再同这小子废话,拖着他直奔书斋,果然一路没见半条影。

书斋门没锁,然而去楼空,石厌尘掠过天井,径闯内室。

耿照听闻山主藏书万卷,本以为该是层层叠叠地堆满书籍,谁知远较想像中来得少,四壁虽全是书架,陈列得无有余白,顶天也就几百几千本,距两万之数落差不小。

“前山有买字楼,就是类似藏经阁的地方,那儿才是藏书处,每年晒书时能活活累死。”石厌尘看穿他的心思,径自转身拉开抽屉翻找,连回的工夫都不想费。“这些跟他自己的研究有关,又或不想给弟子看的。你专心找书,没准能发现《啖噬元》正本;屉柜给我,以防有机关陷阱。”

耿照本欲争辩——论机关之术,

未必胜过他——想想还是算了,暗叹了气,抽出架上的卷轴。

内室的藏书很杂,粗粗一翻,武典居然不到一成,理论的著作远多于图谱,其余则涵盖经史子集、农事水文、莳花烹饪等,瞧得少年晕脑胀,简直不知找的是啥。

石厌尘胸有成竹,一扎进橱柜间,什么都翻;多瞥几眼后,耿照猜她心里也没谱,揣着糊涂装明白,这趟算白来了。

突然间喀喇喇一响,不知她在哪儿摸着什么,屋内最底的三座靠墙橱柜应声震动,居中那座向前浮出,侧向滑开,露出密室的;内里竟非漆黑一片,四壁皆嵌有琉璃罩壳的长明灯,灯色青白,光华连晃也不晃,稳得毫不真实。

难以形容的异味卷窜而出,两举袖掩鼻,石厌尘执“倒断肝肠”于手中,率先跃,但见石室各处散置着动物与的骨骸,成具成具的锁以支架,那臭味极可能是防腐的药剂所致。

居中的石台之上,摆了条暗红掺白的鼓胀异物,凑近细瞧,赫然是剥去表皮肌肤的手臂!按说硝制防腐后,会较生前缩小许多,然而断臂粗壮得骇子绝无这般雄健,臂膀的主必是名魁伟男子。

石厌尘俏容惨青,却是凝重而非害怕,片刻才摇摇,似喃喃说了“不是”二字,回神见耿照投以询色,低道:“我以为是他……那厮杀了张冲,斩其臂藏于此间,硝制保存,当成鹿首熊皮之类的战利品,简直疯了。张冲老道是高个儿,非常高,我曾远远见过一回。”

耿照闻言悚然,担心起阙牧风的安危来。毕竟郎并未亲眼见阙牧风离开,以青年的眼贼与细,又不买石世修的帐,难保不会忽然看出什么不对,惨遭灭

好在石厌尘随即解释:张冲虽颀长,却是个皮包骨的瘦子,整个宛若髑髅骨架,肌硝敛之后,绝不能有这般粗壮。少年约略放心,仔细观察片刻,注意到指掌异常地漆黑滑亮,掌纹如刀镌,这才省悟过来。

“这不是的臂膀……是某种猩猿!”

石厌尘经少年提醒,果然见得黑掌的指甲厚如象趾,确实不似属。

猩臂在架上摆成倒写的“”字,齐肩的断镶着厚厚的金托,如嵌圆盖,金托上接了个同材质的镀金矮墩,耿照轻轻扳压顶部的掣柄,猩臂露的肌束骤然鼓起,被注的殷红体染成更浓的暗红色,原来矮墩竟是个巧的泵浦。

泵浦顶端一共有六根掣柄,应是连着不同部位的肌,顺扳注,逆扳则注,于猩臂上一目了然。

耿照这才发现前几天夜里,在“龙跨千山”碑背铲出的形,原来那一束束纺锤似的狭长刻纹竟是肌。石世修搜全拓片,解剖了与构造相近的猩猩为标本,制成这具奇想天外的装置,以解图刻秘奥。

摆放装置的石台十分宽敞,除了堆满肌骨骼的速写,还有各种硝制的块,或摊或碎,防腐药剂加上动物膏脂,约莫便是臭味的源。此间远远说不上血狼藉,甚至有着匠式的条理分明,不知怎的耿照却老想到屠宰场,隐隐有种欲呕未呕的不适。

“……你瞧。”循石厌尘的呼唤转,见一旁的壁柜里吊着整排屏风扇似的长幅,郎一一拉开,露出拼于薄板上的石刻拓片,每幅形右侧均拓有“十七、五九、六、百又七”之类的四个数字,看来是秘图所藏的暗号了,毫无疑问是成骧公舒梦还的笔迹。

石厌尘比他稍晚才会过意来,原来她父亲认为秘图上的怪异花纹是描摹身肌理,特地宰了牛羊猪研究,最终以更接近的巨猩制成石台上的诡异装置,低声咕哝:“就看他什么时候会宰个活来试验。”与其说轻鄙,更像打了个寒噤,未必真心希望自己的乌鸦嘴实现。

耿照却摇摇。“不会的。他想弄明白的,差不多已摸了个透,否则造不出这玩意。”拿起两只块标本。“这是牛腹罢?我猜,颜色较,这块色泽浅淡的像是腿。部位不同,以颜色便能区分——我们一般是这样想的。”

石厌尘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

“我不确定,只是单纯从这具猩臂装置的用途推敲,山主似乎不认为是部位决定了颜色,而是功能决定了颜色,因此泵浦的掣柄能够双向扳动:注红水,即成红肌;注白水,即成白肌。”

——换言之,若能控注种,便能任意调整肌,重新定义功能。

以牛只为例,躯部位的腹色泽鲜红,盖因支撑身体需要长力,“负重而无所感”较力量大小更重要,可推测红肌长于持续;相反,奔跑举重需要气力,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的最大输出,故白肌应是长于发,便如牛腿。

红白肌的分布看似固定,故牛腿与牛腹的颜色天生不同,无论是东海之牛或南陵之牛,宰杀后都是这样。

但,倘若红白肌能自由转换,甚且任意分配比例,长于持续的肌况能突然发,催发力量的同时也持续输出……到了这般境地,便身无内功,武技亦是超凡绝俗,其威能难以想像。

——这是一套为没有内

功之量身订做的绝顶武学。

超越东洲已知的一切理论,如峰级高手的异能般无迹可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数百年……不,或许是千年前便已现世的武学瑰宝!

耿照越说越兴奋,只是强抑声线,以免惊动哪个偷懒没去无我峰、又刚好在书斋附近闲晃的。石厌尘却听得满雾水,什么红,开不是还说牛么?怎到后来全成了?冷不防双手齐出,捏住少年的脸,沉声道:

“住嘴,别说了。你刚说话的样子跟那厮好像,我不喜欢。这些恶心的玩意有甚好折腾的?别让我想像你哪天也跑去杀猩猩剥皮,那画面教反胃。”

耿照乖乖闭上嘴。

石厌尘咯咯一笑,轻轻在他颊畔碰了一下,还舍不得让唾薄汗沾着他,稍触即离,扭着蛇腰一溜烟跑开,眨眼笑道:“乖,奖你的。听话的孩子惹。”蜜色的柔面颊有些红,又转东翻西找起来,刻意不与他视线相接,却低声哼起小曲儿,听着心不错。

耿照有些怦然,正欲继续搜索,的书柜突然闭起,因太过滑顺,根本来不及阻止,遑论逃出;几乎同一时间,密室另一侧别开门户,一步一顿的娇腴丽影推着椅进来,却不是石欣尘父是谁?

石厌尘俏脸煞白,无奈方才潜的密门早已消失不见,平滑的壁上连门缝都摸不着。耿照对她连使眼色,往旁边一挥手,示意郎躲进拓片的长幅间。

石厌尘别无选择,幽影般一晃,乌裙裙角已缩进密密悬吊的板材。亏得她娇躯纤薄,薄板又高,才完美隐去身形,起码从石欣尘父的角度看不见。

耿照便无此运气,石欣尘愕然停步,丰润的樱色小嘴儿微张,连个“你”字都说不出,可见骇异。

椅上的白衣秀士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瞧着少年,似笑非笑。

“你知道‘密室’的意思,是不让随便进来的,对不?”见耿照几度欲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耿照总算知道石厌尘这个小动作像谁了——哼笑道:

“我还是换个问法罢,老天。你来此做甚?”

耿照如溺者攀抓浮木,从衣袋取出一条尖长的木楔,高捧过顶。“今儿是第三天,晚辈记着与山主之约,带翻制之物的木模来见山主。书斋和密室之门非是晚辈所开,但晚辈没忍住好奇,擅自闯,确实是罪该万死,请山主责罚。”

石世修推近椅,接过端详,片刻才道:“看来你是打算翻砂了。”

耿照接:“我也做了蜡

模,只怕损坏,没敢随身携带。”石世修淡淡摇:“你是没理我的提醒啊。翻砂法和失蜡法是铸不了玄铁的,木模做得不错,但注定无法成功。可惜了。”

耿照无可反驳。道理明摆着,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咬牙道:“或添点黄金珊瑚金之类,增加延展和柔韧度,应可避免开锁时毁损。”石世修哑然失笑:“伯献给了你珊瑚金?”

耿照嚅嗫搔。“伍……伍兄说山上没有。”

石世修露出安心的表。“万幸我还记得自己没那么富。”

石欣尘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没想竟与少年闲话如常,净聊些匠艺枝节,满腔惊怒无处发作,捏得手指节绷白,俏脸沉。石世修突然想起她还在,轻轻摆手道:“行了,你自忙去,这儿有他便了。”

郎素知父亲脾,他说走了便是让你走,一刻都别多待,再缠夹下去徒惹老不快,微微颔首,开启连通内室之门,一步一顿地低离开,不多看耿照一眼,连急促的步履都透着不豫。

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会发现缩身于板材间的孪生姊妹。

石世修并未闭起密门,眺着儿出得书斋、反手带上门扉,连她靠着门呕气的时间都在心里默数完,才扬声道:“你也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想起有你,我便无动手清理的必要,听见不?”

耿照悚然一惊——他没想过能瞒住石世修,怕的是石厌尘没忍住。但长幅薄板的挂架间悄静静的,郎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胜似一缕轻烟。少年在心底松了气。

石世修扳动机关掣,密门无声闭起,光是这份滑顺,便不知要羡煞天下多少匠。他指着方才与儿一齐现身的方向,随道:“在那边的石隧尽,有个通往无我峰的滑车吊篮,能回不能去,是高低差的问……抱歉,我知你能懂,老了比较啰唆,不是看轻你。厌尘那蠢丫说我要下山,对不?”

耿照只能苦笑。

当他问郎“舟上有无旁”时,就想过这个可能。若欲秘密离山,肯定要自己撑篙才守住消息;既用旁撑舟,说不定就是去巡视湖畔的祭台而已。可惜石厌尘听不进。

“你对这个装置的理解非常出色。”老赞许道:“我在里面听见了,趁欣尘丫作滑车吊篮、收拾善后的当儿。你晓得世上多数密室,都有觇孔和传声甬道的罢?

“这廿七幅拓片你若感兴趣,随时能来看,我的心得记录亦不禁你读,更不介意说与你听;做为换,你也当与我

分享所悟,一如匠所重,互惠无欺。你和厌尘丫铲坏的浮雕,我已连夜修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又如何推敲出是你俩的好事,稍微想一下白痴都能懂,我就不污辱你的智慧了。”

耿照讷讷点,欲言又止。

石世修好整以暇道:“你自觉了糟糕之事,我非但不怪,反而拿出罕世的研究共享之,其中必定有诈。但你猜不透我的目的,质疑我又让你自觉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由是进退维谷,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明知该说点什么,偏无一言能驳,吞吞吐吐半天,忽然失笑,意识到这是自自弃。同一个绝顶聪明之有甚好辩解的?隔着肚皮的心在他看来,说不定比水还要通透。

自慕容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千刀加颈、万策束手的感觉,奇怪的是耿照并无挫折愤怒之感,反觉有趣。他甚至怀疑石世修也知他内力全失,毕竟传授石厌尘《啖噬元》的于好是他一手调教,耿照与郎的关系更被他一眼看;阙牧风再怎么鄙夷憎恨他,却不忘叮嘱耿照“绝对不要骗那厮”……以此之智,说不定一切早已尽罗胸中,端看他要不要理,想不想说罢了。

姿容脱俗的白衣秀士垂敛眼眸,嘴角微微扬起。

“世上没会无端端地对你好,有这份警觉是对的。但你我结缘的时间,兴许比你想像得早。‘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槱迎春。’这份批命耳熟不?”

耿照一凛。

“麟童”梅少崑的批命。

使他与生父别王孙须分离二十年,至今未曾聚首过一,渔阳三郡尽皆知的谶言,也是扭转别王孙夫一生无嗣、每出必夭的,被传得神而明之的改命诗。但无知晓是何方高示下,也不知别王孙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才能逆天改命,免于绝后。

“我不是梅——”

“闭嘴,听就好了。”石世修哼笑:

“我为别王孙写下这封预言时,你娘刚流掉第三胎,是我指点他们须用水元之,方能成功诞下胎儿,也说你娘若怀上,必难产而死,子存母亡。梅玉珠是有觉悟的,令敬佩。

“原以为我不惜泄漏天机,帮了别王孙这么大个忙,他无法照顾子的这二十年,应该托付予我才是,最终他却选了废物妻舅梅玉璁。汝父当年若肯将你送上舟山,今你的武功铸术,决计不只如此。”

第四十折 上下无常,德嘉于容

知父莫若,石欣尘姊妹不约而同说过“你是他最想要

的那种儿子”,耿照总算明白她俩的直觉是从何而来。

石世修对别王孙的“忘恩负义”耿耿于怀,谁知十五年匆匆过去,绕了偌大圈子,老天爷竟把“梅少崑”送回舟山,难怪他对阙松之请,问都没多问一句,任石欣尘自专,又对耿照如此友善;这已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是大开方便之门,比他儿还要徇私护短。此前诸般可疑处,至此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石世修不欲追究他擅闯密室一事,更表态愿与他共享碑刻拓片的研究,与其说慷慨,不如说是想招募少年加研究——白衣秀士指导他修理奉茶童子时,耿照便有这种感觉:乐在其中的,并非只有自己而已。

“……你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儿子。”姊妹俩的声音叠在少年耳畔,宛若合音。但石世修有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你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厌尘丫。”

石世修冷眼看他欲言又止,轻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苛烈无的父亲,对不?你要知道她都过什么事,就会觉得我宽大到近乎宠溺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欣尘是何等菩萨心肠,你不妨下山打听打听,连她都无法原谅那丫,可见不是我的问题。

“但我不是为了一己好恶才这么说。我的儿我清楚,她不是恶,是混沌,她用不着对你心存恶意,她光是存在便能伤着你,伤着一切。所以别再替她那足以毁灭身旁一切事物的混沌之能增砖添瓦了,你会后悔的。

“我放任阿好教她点东西,是为了讨阿好欢心,也因为阿好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看看我错得有多离谱?是了,她没伤到你,现下还没。但总有一天会。”

耿照犹豫片刻,仍大着胆子问。

“阿好姑娘她……后来怎么了?”

“姑娘?”石世修冷笑:

“阿好同你娘一般大,能生得出你来,你喊她一声‘姨娘’都不过分。这是你想问,还是替厌尘丫问?她可曾告诉你,欣尘也替她问过我么?”见少年瞠目结舌,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仰,良久才道:

“她离开我了,我留不住。我是个罪,小子,玉京石氏的尊贵血脉注定断在我手里,但那不是旁的过错,而是我自己。我的两个儿以为我恨她们、恨她们的母亲,其实我恨的是石世修。

“长年接触彼岸之花,先是让我生不出男嗣,到后来连使子受孕的能力也告丧失;待发现之时,一切悔之晚矣。”

——所以石欣尘两姊妹的母亲,才会不惜一身,也

要助丈夫练成神功。

因为石世修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切,若此功最终未成,所有的牺牲岂非毫无意义?

阿好并非占夺了良的闺阁胜利者,她逃离的,是以药之身悲惨死去的牲命运,与石世修不幸的元配夫恰恰相反。

美丽的南陵少未留下任何行迹,是因为她不想被找到。而石世修最终选择放手,却是如石厌尘所说,是石世修她、胜过了她石世修,不欲少步上发妻的后尘,才忍痛成全,未将阿好追回。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了。

但石厌尘更愿意相信埋尸于彼岸花下的版本。她需要它,需要一个为她不幸童年负责的恶徒。她需要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恶徒。

石世修长叹着,将脸埋进手掌中,双肩垂落,似极疲惫。

“我不是什么好父亲,韫辉诞下双胞胎之后,我一直希望有告诉我那非我之过,不是我德行有亏、少行义举所致;如今想来,是过于懦弱了,但那会儿我想不到这些。我的妻子不但生下儿,还是一对灾星,我只能按古法处置,要不两个同杀了,要不便藏起一个来。”

以于好一介孤身漂泊、无权无势的异乡子,纵使貌美,也无法在世族门阀内唤雨呼风。她能带石厌尘走出幽闭处、使两姊妹见面游玩、培养感,只有一个可能,必是石世修默许如此。

他以宠幸新为借,释放了一直以来不见天儿,使她重回阳光下,无奈早已扭曲的幼小心灵并不领。而男对少的迷恋宠,似也蒙蔽了锐眼,直到于好离开之后,事渐渐不对,他才意识到她对他儿的亲切教导,或许不像表面上的那般纯良无害。

“她学会了阿好所有的手段,特别是对付男。”自掌间透出的闷钝哑嗓明显压抑着痛苦,耿照能懂他何以不欲示。“她像阿好那样了解自己的魅力,并且不吝使用,如使剑般擅于诱敌、声东击西,引得你疲于奔命,最后只能任其宰割。

“她喜欢看猎物缓慢的、痛苦的流血而亡,这点也像极了阿好。还有武功。”

石世修告诉他,于好并非是手无缚之力的文弱少,她那蛇一般修长白皙的妖娆胴体分明久经锻炼,浑身上下毫无余赘,美丽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为之迷醉。能从千里之外的南国流至此,保有处子之身到房花烛夜,少的武功非但不差,甚至好过石世修所知的多数江湖侠

只是于好几乎不通央土官话,连识字都是石世修教的,再加上南方武脉驳杂繁

复,石世修所知有限,直到她离开舟山之前,都无法准确待来自哪里,武功又是得自南陵何派的传承。

“……不是出产彼岸花的地方么?”耿照有些惊讶。闺名“韫辉”的石夫同样出身玉京世家,是有武学底子的,连她都捱不住彼岸之花的荼毒,于好却能处之泰然,少年以为两者该有些渊源才是。

“我本来也这样想,然而并不是。”石世修坐起身来,控制椅来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札记扔给耿照。题有《阜东志远》四字的手抄本不新不旧,狂放的字迹宛若剑斫,与碑冢正面、山下牌楼的如出一辙,肯定是石世修的手笔。

“这部方志成书距今起码三百年,正本不在此间,是我想方设法抄来,乃彼岸花最早出现在舟山的记录。书里管叫‘曼殊沙华’,与如今佛典惯称的曼珠沙华不同。”

昔年白玉京尚在之时,石世修便醉心于追索黑色彼岸花的下落。

此花早已在南陵绝迹——后来阿好也证实了这点。她虽听过彼岸之花,却没见过,这在南陵更像是小孩的床前故事——以“通天博学之士”自居的少年贵族博览群书,甚至翻过外难见的皇室馆藏,终于找到这部《阜东志远》,再次读到关于“曼殊沙华”的记载,历经无数挫折的寻宝之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再次’的意思——”耿照好奇心起:

“山主首次读到‘曼殊沙华’,是在哪本书里?”

石世修微露一丝赞赏之色。“金貔朝的起居注。成骧公舒梦还受昔旧部谋叛所牵连,被贬回渔阳封地的同一天,武皇承天下令焚毁御林里的‘乌血曼殊’,显然此花与这对君臣的某段过往有关,为防睹物思,更宣示绝不原谅骧公的决心,武皇承天烧尽皇家园林里的彼岸花,象征割袍断义,非至黄泉永不相见。”

而《阜东志远》提到武皇承天与成骧公少年时,曾联剑游于舟山,开国后为纪念这段友谊,圈起方圆两百余里的范围,划为御苑,在此建立行宫,宫中遍植曼殊沙华云云。

“但舟山之上,从来就没什么离宫,不惟无有遗址,我翻遍了金貔一朝所有的宫廷记录,都没有修葺、乃至维护舟山行宫的支出记载。换句话说——”石世修露出高莫测的笑容。耿照轻轻击掌,接道:

“行宫是假,圈地才是真,为了不让任何接近彼岸之花。”

“对不?任何脑袋没被驴踢了的,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石世修陶然道:

“这几乎证明了我的猜想:武皇承天与骧公在

此武功大成,借彼岸花突之限,晋至被称为‘昭明境界’的绝顶武境。

“然此花于有大害,武皇遂圈起舟山,避免百姓误,直到成骧公被贬回渔阳。表面上焚毁御林的彼岸之花是恩断绝,实则埋下伏笔,哪天可以拿寻花当借亲至渔阳,或让舒梦还奉花回京,毋须等到黄泉才能相见。”

廿七座骧公手书的云纹碑冢,绝对是这个猜想的如山铁证之一。问题是:公孙殃和舒梦还在这里究竟练了什么,跟隐藏在浮雕之下的刻图形又有何关联?

起居注。记录帝王生活中的各种细琐……所以是武皇承天,而非舒梦还。

这解释了石世修对渔阳七砦、骧公宝箱的了解,显然他研究过关于舒梦还的一切,包括身后遗留的支脉,进而排除了她。

但只有拓片是不够的。无论是通天博识的“布衣名侯”石世修,抑或承教于武登庸、算得上是金貔朝公孙氏武脉的耿照,都无法勘图中的秘奥,得到武皇承天一夕功成君临天下的关键。

发现浮雕下的秘图,不能说没有进展,但这进展实在有限,即使石世修倚之造出猩臂装置,得到红白肌转换的大胆假设,对此功仍如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莫非《无鸣玄览》须借彼岸花修习,也是——”耿照忽然会意,惊觉这极可能是幌子,避免石世修探究前朝皇室武学被发现,引来镇东将军这样的敌

“两者并无关联。那‘玄览’古碑的历史更久,在武皇承天和骧公来此之前便已存在,我自玄览碑上所悟,无助于解读骧公所立的廿七座碑冢。”

果然如此。耿照的猜想得证,却无半分得意欣喜,反觉难受。

“为解开这个谜底,我舍弃了故乡白玉京,在东海耗费三十余年,几乎是半辈子;为此我失去了妻子,断绝血脉延续,儿视我为寇仇……终于得到这廿七块图刻拓片,虽非一无所获,然而代价与收获相比,未免太令心凉。”石世修惨然一笑,仰天叹息:

“看来我需要研究伙伴,对不?一个能走的路,我差不多走到了。余生几何啊!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武功就好了。武皇承天做为金貔朝的开国之君,留招《府刀藏》,其中说不定便有线索。

“……你说什么?”

耿照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小心说出了心思,也没听清自己讲了什么,挠讷讷道:“我是说,若能知道是什么武功,或能从别处找到线索——”

“若是名

目的话,倒不甚难,可惜知晓名也没什么用处。”

椅滑至巨幅拓片前,石世修一帧帧翻过悬架,露出最前的那一块,文镌着四个骧公体大字。

——非为邪刀。

公孙殃著名的五兵佩之一,也是他留于《府刀藏》的三招之末,有字无图,共计一百零八式,对应宝刀“跃渊”,被认为奥难解、甚至是支离碎,有故弄玄虚之嫌的刀法。

廿七乘以四,合计一百另八之数。

现在耿照知道,它缺的部分该往哪儿找了。

◇    ◇    ◇

回到留梦轩时,已是夜幕低垂,石厌尘在西厢等他。

“我就知道那厮绝不会为难你。”郎得意洋洋:“我早说了,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儿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儿不行。快!跟我说说,他都同你说了啥?你在书斋待了忒久,有没什么发现?”

耿照为难地看着她,小心斟酌语句。

“山主跟我说了些无关之事,但我答应他不能说。我问过他阿好怎么了,他说她就是走了,没能留住,事到如今也不知她在哪儿。”

石厌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他说你就信?换了你杀埋尸,也是问你就说么?”

耿照自知没甚说服力,顿了一顿才道:“我瞧他挺真诚的,不像说谎。”

石厌尘瞪大眼睛打量他半晌,蓦地美眸一睨,俏脸沉落,冷道:“他给你好处了,是不是?说你是他亲儿子,指天誓,将来这片山全是你的?别傻了。

“那厮是一眼就能看穿你在说谎的,这种说起谎来,你都不敢相信他会骗,骗死你!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同你掏心挖肺,那都是假的!他可以跟你说九成的真话,但藏着的那一分,就那分假才会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他说阙牧风会写那封信,是因为你。”耿照忽问:

“是真的吗?”

石厌尘语塞,冷笑道:“不是我让他写的。胡说八道。”

“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耿照直勾勾望着她。

郎咯咯直笑,眸中却无笑意,僵持片刻才恶狠狠道:“那天我一时贪凉,在溪里洗澡,阙小子正巧经过,我来不及躲,被他发现了。我见他吓得背转身去,想试试是不是真这么坐怀不,便说要处罚他,让他下水领罚,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就亲他一……好吧,亲了小半会儿,摸摸抱抱什

么的,或许还捋了他的,那又如何?又不像你,直接扑上来就,这算什么事?是他脑子发昏,自己跑去同那厮说要娶欣尘丫我底事?”

一段良缘因她一时兴起,还未开花结果,便被扼于根苗,耿照想着都替阙石二难过。听她说得事不关己,内疚顿时消淡许多,淡道:“为何不向石姑娘解释一二,莫让阙家二郎在她心里,始终是个浮猾无行的子形象?”

石厌尘哈的一声,满脸轻鄙。

“阙小子本就是个子,便无这茬,还怕没别的事?那笨丫又不欢喜他!”说到“欢喜”二字俏脸更青,也来了火气:

“要拆伙便拆伙,用不着找这些正儿八经的借,扣个罪有应得的帽子!还是你同那厮真是父子,戴惯了伪善的脸面,只消错的是别什么都是对的!”

耿照沉声道:“姑娘这话若听着耳熟,说的未必便是我。”

石厌尘蓦地飞起长腿,莲瓣似的足尖径扫他颈侧,合着是话不投机便动手。耿照仰避过,唯恐打烂屋内家生,忙推窗跃出,一个鲤鱼打挺着地即起,骤闻顶风声呼啸,香息卷面,锋锐的镂花黑骨扇“飕!”直刺咽喉,石厌尘后发先至,已拦在他与门间。

(……糟糕!)

身无内力不敢恋战,耿照凭借敏捷的反应翻来滚去,无一霎稍停,石厌尘虽碰不着,但每回耿照想从她身边钻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屡被锋锐的骨扇迫退,倒楣的是爬满门院墙的五叶地锦,被削得簌簌飞落,宛若剃

百忙之中,忽听噗哧一声,居然是石厌尘自己笑了出来,多半是觉得少年猴儿似的满地打滚实在有趣,怎么削也削不中的自己也太没出息,简直不知哪个能再荒谬些。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比怒放的彼岸花更动心魄,耿照险些看直了眼。谁知郎“哎哟!”娇躯倏矮,似崴了脚,他本欲乘机钻出门,末了还是改变主意,回身查看:“石姑娘——”冷不防地被郎一拎,抡上院墙,抡得胸中的空气悉数压出,眼冒金星,冰冷的扇缘架于颈间,听石厌尘恶狠狠道:

“知道你有多好骗了罢?石世修骗你,比撒尿还容易,偏你信他!”

耿照缓过气来,苦笑道:“也没忒好骗。姑娘在门上拉了钢丝,方才假装没削中,其实是纵着拽在手里的一端,慢慢把钢丝拉下绷紧。我若冲出门,钢丝过处,脑袋便留地上啦,不如给‘倒断肝肠’架着,还能讨饶。”

石厌尘忍俊不住,咬唇道:“耍什幺小聪

明?你个鬼灵!”钢丝一拉,门上所覆的厚厚藤蔓“唰”的应声削落,如倾蓑盖,哗啦啦罩了耿照一一脸,十分狼狈。

郎及时避开,抱腹狂笑,见不住挥开藤叶、中呸吐的少年仰愣住,如中定身术般,半天才省悟他是盯住了门上的额匾倒着看,又气又好笑:“你是吃吃傻了么?要不放点血醒醒脑?”忽听少年问:“石姑娘,你说阿好初来时,官话都不太会说,连识字也是在这儿学的……是么?”

“没错。怎么了?”

“我猜她读书不多?”

“她就教了我半年,之后便教不了我啦,官话还是我教她的多。她所识的字,最难不出后山各处的匾额楹联,尤其留梦轩两厢的门上所题,因嵌了她的名儿,阿好特别喜欢。东厢门写的是‘子佳德’。”

子并立,的是个“好”字。而“于”的笔划过于简单,拆无可拆,西厢额匾才写成这样。

“石姑娘,我可能……可能知道阿好去了哪儿。”耿照仰望倒反的匾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还有这十几二十年来,为什么你们都找不着她。”朝着顶奋力一指——

削去藤蔓芜杂、重见天月的西厢门之上,赫然刻着“于容嫦嬿”四个大字!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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