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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9-12 [第二卷])(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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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声客舍门牖无风自开,袍襕扬动处,一条白裤白靴的腿跨了进来。

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异常灵敏,便与舒意浓说话之间,耿照始终留意着外况,此推开前院的竹篱门、一路行,乃至吟诗时的呼吸吐纳,在他听来俱如常,不比刀斧值的弟子王达等高多少。

然而,在无形气劲震开房门的瞬间,其迸发之强,在少年遇过的高手中,也是位列前沿的佼佼者,且气机乍现倏隐,便以碧火功之灵觉,也没能辨察出更多,修为堪称耿照渔阳以来仅见。

中等身材,面颊微凹,额前垂发数绺,唇上黑髭疏落,瞧着有些落拓。然而凤目隆准,眉心蹙如刀镌,意外与那子寥落十分合衬,不易看出年纪;说是四五十岁初老之,的确是该有这样的疲惫沧桑,说是二三十许的张狂意气,好像也很合理。

这样的矛盾,同样反映在男子的衣品之上。

一身松花绿的直裾衣,襟的黑底金绣低调华贵,外罩半袖乌黑长褙子,差柄羽扇,便是教书先生的模样;袍内所著却是便于动手的快靴武裤,色作纯白,衬与腰带一侧垂落的玉坠长流苏,纵未服剑,亦难掩其悍锐的少年气,不知是什么囚住了他的跋扈飞扬、不羁落拓,经年累月,终至如斯。

青袍客冲舒意浓一点,走到方桌畔,也不见伸手抬腿,绣墩“唰!”一声滑出桌底,如被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缚着拖出,青袍客撢撢膝腿,随意落座,一只倒扣的茶盏“叩”地跳起翻过,稳稳移至面前。

他抬眸瞥了耿照一眼,似是意兴阑珊。

“我也想喝杯茶,耿盟主可为我斟否?”

耿照余光见舒意浓满脸惊诧,料她对青袍客何以知晓自己身份同感意外,暗忖道:“此若是在外听的我俩对话,其内功之神异,恐不在碧火功的先天真气之下。”

青袍怪客拖动绣墩、翻过茶盏所使,应是擒龙控鹤一类的内家法门,能练到袖不动身不移,已是惊,耿照却知此非青袍客最骇处。

少年虽未学过类似的手法,倒也毋须刻意修习,但凡内功到了一定根基,只消逆运劲力,趁一拽之势将或物拉近身,耿照自问也能做到。惟以茶盏之轻、绣墩之沉,同令两者止于所当止,还能这般恍若无意,绝非是乘势而为所能办到。

青袍客的气机不似武者,仅在出手的瞬间猛烈发,但也只是瞬间而已。耿照想起师父说过,在“发在意先”的境界之上,还有名为“极发藏意”的武境,便以极招发之,心湖仍不生半

点波澜,难以应对。

武登庸未曾向徒儿示演,耿照无法想像“极发藏意”究竟是什么模样,单从字面上理解,眼前的青袍怪客,兴许是耿照所知最接近此一境界之

他以为青袍客并非是有意显摆,而是将“隐藏气机”和“以最准的力道隔空御物”两者,练进常的行走坐卧中,才能有这般惊的成果,没敢自恃盟主的身份,连忙打醒十二分神,恭敬回答:“此乃晚辈的荣幸。前辈请。”提起茶壶,凑近青袍客举起的空茶盏,略微向前倾,壶嘴却无一物出。

壶嘴尖端,稍倾即仰用以断水的位置,又称“切水”。

明明琥珀色的茶应自切水处滚出,倏忽被一物所堵,硬生生给推了回去。耿照清楚感受到有什么抵住壶,就这么支棱着往上顶,不多不少,恰好堵住茶汤,又不致掀飞陶壶。这劲力的输出极为稳定,就像被实物顶住般,以致茶水竟流之不出。

如此准的施力,耿照自问以“蜗角极争”的心法亦能办到,但青袍客单手执杯,食指扣在杯缘,指尖未点向壶嘴,明显是将气劲聚于杯上,凝成约青枣大小的无形气团,堵住切水。此非单点施力,比起将劲力凝于指尖,何止难上数倍?

耿照转动手腕,直至壶嘴朝下指,壶盖差分许便要翻落,茶水仍倒不出。打翻壶盖、移开茶壶或能瓦解对手的招数,但那就是自承手段不如,形同认输了。

少年虽不好斗,七玄盟却丢不起这个脸,悄运碧火神功,灌注于壶内茶,欲钻青袍客施于盏上的隔空劲。须知以碧火真气之致密,可居天下玄功前三甲,以“蜗角极争”凝力于针尖大的一点上,果然壶骨碌碌地冒出连串琥珀色珠,似欲倾落。

青袍客眉目一动:“好修为。”耿照闻言微凛:“分神开,真气兀自不泄,的是厉害。”谦虚道:“前辈谬赞。”青袍客显与他想到了一处,微露罕异,终于肯拿正眼来瞧他。

凝缩已极的气劲充塞于壶盏间,切水前更是兵家必争,壶眼难辨的频率震动着,渐泛起烙铁似的暗红炽芒,刮下的陶釉细末既不飘散,也不坠落,就这么浮在半空中,仿佛被“凝功锁脉”凝住。

茶水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滚出,拉成蜂尾似的悬针,一点一点朝盏中伸去;看似碧火真气技高一筹,终于突青袍客的团劲,耿照却心知双方差距微乎其微,再这么僵持下去,势必将影响化骊珠乃至双元心。

自拜刀皇门下,他是首度遭遇这般敌手。若早半年对上眼前之,胜负简

直毫无悬念。

眼看茶将盏,悬空的“茶针”忽然回卷,仿佛被茶壶吸回去,壶盖喀喇喇掀动,窜出丝丝白烟,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沸滚。青袍客“哐!”的一声放落茶盏,左袖遮护在舒意浓的面之前;耿照同时撤劲,稳稳替他斟了八分满,若无其事放落茶壶,双手举杯。

“前辈请用茶。”

垂落袍袖,隔空一屈食中拇三指,茶盏重掌中,举杯望着氤氲白烟,并未就,垂眸叹道:“我极力抑制茶沸,最终仍不免如此,这叫‘败兵先败’。少主当以我为诫。”

耿照心念微动,登时恍然。

青袍客设定的胜利目标,是让自己斟不出茶,但茶水在两真气碾压下,自然而然沸腾;汽化的茶汤虽斟不出,他却不以为是自己赢了,故在僵持间,仍分力抑制其沸。地址发<布邮箱LīxSBǎ@GMAIL.cOM如此还能与碧火神功相持不下,青袍客的修为可说是骇听闻。

设定不利于己的目标,对胜负的判定却毫不通融……这得有多好胜,又得有多骄傲啊!耿照啼笑皆非之余,不禁有些佩服,忽听一旁舒意浓道:“这位是本城墨柳先生。从我爷爷那一代起,墨柳先生便为舒氏效力,他既是我的首席家臣,也是我师傅。”没等他开,转径问墨柳先生:

“兵书上说:‘胜兵先胜而后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道理我是懂的,但‘败兵先败’是什么意思?”

墨柳先生慢条斯理道:“设定错误的战略目标,还没打就先输了,就算侥幸得胜,错误的目标也只能导致错误的结果,一错再错,不知伊于胡底。这比先开战后求胜更糟,故称‘败兵先败’。”抬望她一眼,似有意。

从他喊耿照的身份,舒意浓料师傅已将两间的对话听了去,她不让惊动墨柳先生,原也是防着这点——以其修为,这个结果可说是毫不意外。

事已至此,师傅更暗示她不该因循苟且,败于未战之先,舒意浓下定决心,对耿照道:“与奉玄教勾结的,一直都是我母俩,天霄城上下一无所知,自也包括我师傅。”将所知一切,包括三位骷髅使的存在、如何配合假七玄盟等,向二和盘托出。

墨柳先生静静聆听,并未打断少城主,他本就是眉宇锁、心事重重的模样,看不出内心的起伏,倒是耿照细问了三骷髅的形貌,若有所思。舒意浓一气说完,顿觉轻松许多,从母亲逝世至今,她不曾如此倾吐过,怕的就是师傅闻言大怒,割袍断义,于她于天霄城的损失难以估计,足以动摇根基。

郎忍怯抬眸,迎着

青袍客的目光,霎那间生出“遭实剑穿颅”的错觉,心“突”的一跳,咬着唇不移开视线——这也是出自师傅的教诲。

身为城主,她可以认错,可以低,却不能逃避。领导者毋须神而明之永不犯错,只要能面对每个决定所带来的结果,就一定会有追随她。

“夫过往那些个难以解释的愚行,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了。”

墨柳先生淡淡的语气中透着释然,愁眉扬起,直视郎。

“……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

舒意浓犹豫片刻,才道:“我亦被血骷髅下了‘教尊新’的禁制,这不是诈术,她对我发动印记那会儿,我全身动弹不得,直到被方骸血的血溅上,才忽然解除。”没敢与青袍客对视,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简单说了当晚骷髅岩所遇。

“此事非但不能不说,还不能押后说。有此罩门,耿盟主该重新考虑,是否要与我天霄城结盟,毕竟说好了就不能反悔,须得慎重。”

墨柳先生毫不掩饰责备的意思,转对耿照道:“我也不以为世上有什么妖法秘术,此必谋,但罩门毕竟就是罩门,万一这个印记不只控制敝上的行动,或也能控制她的神智,结盟所要负担的风险,耿盟主也要考虑在内。”

耿照终于明白,何以他要选在两击掌前现身,心中苦笑:“连半点便宜也不肯占,这位墨柳先生是自负得没边了。”有的好胜心是展现在“不惜一切取胜”之上,而墨柳先生的要强,却是“不容许胜利有一丝瑕疵”,欲教旁说不得半句闲话;别扭是够别扭的了,却无法令生出厌恶之感。

少年微微颔首。“此中险,我知之。这不会改变我同姐姐结盟的意向,就像是墨柳先生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天霄城一样。”说着举起手掌。

舒意浓心中感动,除了耿照的表明心迹之外,更多是对师傅并未见弃,始终为自己、为玄圃舒氏着想,抢在她与阿根弟弟击掌前打断两,让她把所有事待清楚,以避免埋下后盟友反目的隐患。

墨柳先生自不知晓她身中“教尊新”印记一事,但舒意浓是他从小看大,对这名徒兼少主的格知之甚:舒意浓长期受母亲敌视,极度缺乏安全感,遇事保留,不肯说尽,骨子里并不信。此举非关城府,而是她无法面对自身的无助,又不以为开求助有什么用,习惯把事闷在心里,独自忍受。

郎略一转念,便知师傅是如何推敲出来,本城事无钜细,均难逃墨柳先生法眼,或许他对母俩的

怪异行径,早就起了疑心也说不定,低声道:“……弟子糊涂。”墨柳先生神未变,仍是那副蹙剑眉的落拓愁容,漠然道:“所幸挑选盟友的眼光,还不算太糊涂。”

舒意浓心领神会,更无迟疑,举掌与耿照轻轻一击,算是完成缔盟。

到得这时,耿照终于有心思余裕,就近端详这位天霄城的首席家臣:

来到近处,便能见着眼尾皱纹与渐失弹光泽的肌肤,说不定超过五十了,不只将贴鬓的两束霜白扎进发流,额际的美尖附近,也有几绺类似的银灿发束,贴颅缚束发儒巾,连华发都生与常异,誓不与庸俗同流。

墨柳先生不是如般的俊美,但无疑是好看的男,适合作披发仗剑的游侠貌,该比李寒阳李大侠更粗犷豪迈,宛若雄狮。把这狮子塞进锦绣堂皇的儒服,令其伏首贴耳、收敛爪牙的羁绊必然极其强大;即使如此,也无法完全压下他的野

尽管脊梁直挺,多数的时间里墨柳先生总是垂敛目光,不欲与对眼,益发衬出那子萧索落拓;偶然对上,才觉其眸如剑,好在少年也是见识过萧老台丞的,未被瞧得狼狈不堪,一径从容迎视。

墨柳先生盯着他瞧了会儿,道:“七玄不宜径渔阳,盟主若以个身份出手相助,不好以本来的名号示,仍称赵阿根不妨。梅少崑至关重要,盟主若知晓其下落,还请不吝告知。”

耿照点

“我也觉得用化名好。那位梅少侠我未曾见过,打从一开始便只有梅掌门。”说了钟阜城里一处酒楼的名字。他与师父于此落脚,武登庸突发兴致,吵着要吃一种名叫六鳃斧鲛的特产河鲜,据说竭渔江里才有,耿照问遍码鱼贩,都说没听过这种鱼,灰溜溜地回来禀报。

武登庸仰天哈哈两声,皮笑不笑的,冷哼着说没用的东西你丫等着啊,瞧你师父的,说完便不见影,半天都没回来。便在枯等的当儿,耿照遇上被追杀的梅玉璁,才有后诸般事。

武登庸虽走得匆忙,好歹渔阳也算五帝窟的势力范围,只是江湖多不知晓,盟主沿途留下记号,很快便与潜行都搭上线,吩咐她们传递讯息,向师父报平安。

岂料绮鸳回报说钟阜城内已无老爷子的踪影,最后的目证,说是在河岸附近见过形貌相似的高大老,同行的还有一名小娃,随一批携刀拿剑的武登上船,此后再也无见得。

由于得到盟主命令,距事发时已有数间隔,连潜行都也没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料想以刀

皇的武功,天下间能威胁其命者,少到可以直接当作没有,确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能静待他老家主动联系。

绮鸳得漱玉节允可,在酒楼左近布下暗哨,正持续监视当中。梅少崑若还在钟阜城,谅必逃不过少们的慧眼。

舒意浓与墨柳先生换眼色,嘴上说无妨,却难掩眼底的失望。

梅少崑对争取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加盟至关重要,这点耿照也能理解,但即使救得梅少崑,也不能保证竞逐盟主大位时,梅氏和别氏一定会让贤,毕竟有恩于己是一回事,门派荣辱又是另外一回事;混为一谈,未免有些一厢愿。

耿照从被木骷髅顺走的星陨异铁,联想到只有“麟童”能熔,灵光乍现,试探道:

“姐姐,我有个大胆的假设,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该不会要团结七砦、乃至召开盟会,须得有信物,此物失传已久,且有刀枪不水火难侵之类的异质,为打造替代品,才想请梅少崑熔了星陨异铁,为号召渔阳七砦提供一有力的依凭?”他不想说得太明,“替代品”云云,其实就是赝品的意思。

墨柳先生剑眉扬起,一瞥舒意浓,郎摇:“我没同他提过。他就是这么会猜谜。”忍着一抹笑意,仿佛很骄傲似的,姣美的唇抿妩媚动,雪靥微红,如沐春风。

墨柳先生将她的喜孜孜看在眼里,欲言又止,片刻才叹了气,蹙紧剑眉。

“我七砦同奉骧公为祖,昔年七姓先祖来此屯垦,每家获赐题匾一面、宝箱一,骧公嘱咐众好生收藏,他家国有难,天下重陷动,将有手持铁令来渔阳,宝箱开启之,便是共赴国难时。这天却始终没有到来。”语气有些无奈,不知是为骧公的使者迟未现身,抑或别桩。

他并不知道血骷髅和少城主的密谋,但毕竟在渔阳待了二十几年,熟知骧公典故,都没怎么转念便会过意来,立时明白了梅少崑与星陨异铁的作用。

耿照恍然道:“原来如此。想来成骧公并未留下铁令的图形尺寸,为防宝箱锁孔各异,能开天霄城宝箱的钥匙,未必能开其余六家,故须以坚逾玄铁金的星陨异铁打造,必要时直接力开锁。”

舒意浓对墨柳先生露出“你看吧”的表,差点没憋住笑,俏脸红扑扑的,喜不自胜。

墨柳眉锁益,仿佛耗费偌大气力,才忍着没再叹一气,郎恍若未觉,越想越兴奋,雀跃道:“他不只通机关,也懂得铸术,待拿回异铁,咱们便用不着梅少崑啦。”墨柳先生几度

欲言,终究还是叹了气。

耿照赶紧打圆场。“其实……也未必需要异铁的。”

这下连墨柳先生都来了兴致,舒意浓抢在他之前,撑着桌子直起身:“竟有这样的法子?快说快说!”

耿照笑道:“锁匠或窃贼开锁,用一根前端折起和一根笔直的铁条即可,运用此理,能做出开万家锁的万能钥匙。但这也得实际观察宝箱上的锁之后,才知适不适用,只是有这样的可能罢了。”

舒意浓跃跃欲试,转向师傅求允的眼神宛若犬。看来骧公宝箱牵连重大,连身为舒氏最后血脉、实际上已是天霄城之主的舒意浓,都不能独断独行。也可能是她自揭勾结奉玄教,对墨柳先生有愧,尽管师傅并未见责,此等大事仍须问过一声,以示尊重。

墨柳先生的反应更直接,推桌而起。“既如此,盟主便随我们走一趟,瞧瞧此法可行否。在外边我便称赵公子了,还望盟主海涵。请。”走向房门,门牖应势而开,仿佛门外有只看不见的手牵引,止于当止之处,丝毫不见被气劲震开的失控弹动。

舒意浓抢先追上去,见竹篱外已无影,诧然不过一瞬,忙与师傅并肩而行,低道:“这些事……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我……我谁都没说,连小姑姑也没……”

墨柳先生冷冷抢白。“不能让少主放心依靠,原是我等的过错,怎会是少主之过?但没同她说是好的,江湖诡诈,颇碍清修,此事便由我们来解决罢。”忽然停步,扬声道:

“赵公子,可否陪我走一段?劳烦少主带路。”把手一扬,径对舒意浓做了个“请”的手势,转向迎赶上的耿照,再不看她。

舒意浓心知以他的自负,这气三年内能略消,都算好的了。谁也不能勉强墨柳先生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听完她的自白后青袍客并未拂袖离去,便毋须担心他背弃天霄城,但自己畏惧奉玄教而未向他求助,大大伤了墨柳先生的自尊心,非得让他在消灭奉玄教一事上出得大力、克建殊功,否则别想师傅能轻易放过她。

墨柳先生对耿照的态度格外不同,以他对生的厌恶,最好的应对是无视,一动手就是打死,废话都不肯多说一句,遑论出手考较、许他探视宝箱等,还居然主动邀少年同行,简直是难以想像。

“阿根弟弟受到重视”这点,莫名地令舒意浓心花怒放起来,连“师傅还在生自己的气”的黯然也略见消淡,心转瞬间调适过来,欣然前行,把对话的空间留给了身后两

“赵公子年纪轻轻,修为湛,

不愧是‘刀皇’武登庸的传。”

“前辈谬赞。”耿照正想谦虚几句,未料墨柳先生道:“我不识公孙家的轩辕紫气、神玺圣功,却与公子使的碧火神功有些渊源,料想此功非刀皇所传,不知公子是在何处习得?”

耿照闻言一惊。“前辈……认得碧火功?”

“火碧丹绝所生真气之致密,冠绝天下!”墨柳先生冷哼:“赵公子不辨同源内劲,莫非不是得自风行观正传,而是循其他鸣狗盗的途径,巧取豪夺而来?”

第十二折、碧穹天幕,结以鳞素

耿照从未听过“风行观”之名,不知指的是门派或道场,但明栈雪在江湖上除天罗香之外,难保没招惹其他敌,贸然亮出名号,不知将惹出什么事端,索来个指东打西,混水摸鱼,从容应道:

“据晚辈所知,碧火神功乃出自乌城山虎王祠的绝学《虎箓七神绝》,录有功诀的真本以《火碧丹绝》为题记,故尔得名。

“晚辈所学,确是碧火神功,但晚辈曾立誓言,不得泄漏师承,只能保证来历并无不正,否则岂能见容于家师?倒是《火碧丹绝》真本失落已久,虎王祠岳家遍寻不着,前辈的师门若持有真本,或应考虑物归原主,以裨补岳氏祖遗被盗、含恨百年的缺憾。”言下之意,谁是蟊贼尚且两说,虽无一句恶言,可细辨字字都在骂

哪知墨柳先生毫不在意,只耸了耸肩。

“横竖我也不是风行观本家,也就问问。我年少时因缘际会,翻过这部《火碧丹绝》,当时便是在风行观,从中获益甚多,但说到了底,我练的也不是碧火功。只是此功乃玄门正宗心法,应无速成的路子,好奇你是怎生练成的,随吓吓你,看能不能掏出点儿秘辛来。”

耿照差点没给水噎着,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墨柳先生却淡淡投来一瞥,连声啧啧:“你小子酸起来,也没什么德啊。”敛起不经意泄露的戏谑模样,正色道:“会酸、会动怒,起码不是伪君子,如此甚好。说实话,我训练弟子、布阵调遣的能耐比不上乐鸣锋,合纵连横、经营擘划也不如其余两位同僚;要在渔阳三郡站稳脚跟,天霄城却非我不可,你道是为何?”

自露面以来,耿照只觉这位墨柳先生事事出意表,难以常理忖度,听他不以自己的讽刺为意,更拿掉了“赵公子”的客套,颇生好感,也不与他虚文应付,老实摇:“我不知道。”省掉“前辈”二字,算是回应他的善意和友好。

墨柳先生微笑。

“在你出现前

,放眼渔阳,没有的武功比我更高。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确定这件事,用尽各种方法。你可以说除了保持最强之外,我最多的时间、心思都耗用在确认此事之上。”

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于渔阳武林威名赫赫,耿照在流影城执敬司时读《东海名录》,说江湖公认墨柳先生乃玄圃舒氏肱,却非以武力著称。按他的说法,天霄城的运作其实靠的是其他三,他沾城里城外大小事不为别的,是借斡旋各派之便,确保自己的武功长居渔阳之冠。

“我只会打架。”

青袍客单手负后,闲庭信步的模样淡泊从容,若非亲听,恁谁也想不到这一身寥落、满目风霜的中年汉子,竟能说出如此中二的话来。

“我当初来玄圃山是寻仇,孤身前来,也没想过赢了要怎么走……倒不是看淡生死,就是没多想;能活到现在,只能说狗运不错。

“老……老城主把我留在身边,让我学着处理钱粮调度、常细琐,但那些我有多不拿手,恐怕他也是心知肚明。我能留在天霄城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打败了老儿父子俩,除此无他。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老城主不是让我弃武从文,我就是一打手,得让我我擅长的事。只是我到底有多厉害,最好别让旁摸清,才能在关键的时候杀敌个措手不及。”

这也就是为何在“凤愁公子”舒意浓横空出世以前,玄圃天霄是以兵强马壮著称,而非个武勇。这里藏了个貌似文胆、实为武魁的绝顶高手,会在敌误以为他是来施谋布计的当儿起杀;墨柳先生未必能解决问题,但总能解决制造问题的

舒焕景仍当家时,乃至舒意浓接手后,他暗里掉的潜在威胁少说也有十几二十。如烟山十鼍龙之首“恶蛟”沙阎虽是舒意浓亲手斩杀,斯役墨柳先生仅暗中压阵,并未现身,但沙阎之师铜老祖早早便被他门取首,沉于老祖盘据的恶蛟湾中,没知道。

为防沙阎找助拳,对天霄城不利,连他那几个素与老祖不睦、早早便分了家的师叔也没逃过,莫名其妙被上门的青袍客给宰了,尸体不是喂鲨鱼便是喂狼,叱咤黑道数十载的吞沙派就在这一代悄静静地绝了门,连个“扑通!”响的小白花儿沫子都没能留下。

或许是墨柳先生藏得太好了,以致与他朝夕相处、蒙授武艺的舒意浓,也只知他修为不俗,而不知师傅其实是渔阳一地的武力顶峰,死海血骷髅也好,虫海木骷髅也罢,单打独斗,皆非墨柳先生之敌,天霄城坐拥兵强将,实无屈

从于奉玄教的必要。

耿照不想问他如何确定“我是最强的”,那毕竟与事实相去不远——莫说梅玉璁、须于鹤,七玄中除开耿照自己,能与稳压墨柳先生之,唯已逝的南冥恶佛而已。强如雪艳青对上他,也只能试以玄嚣八阵字争胜,过的膂力在青袍客的修为前并无优势,稍遇差池,战况恐怕不容乐观。

“方才若再比下去,”墨柳先生随问:“你有几成把握能赢?”

耿照不禁陷沉思。

虽说他注劲于茶汤,突了盏上的无形气罩,但那是墨柳先生抵御之际,边分力抑制茶水沸滚的结果。若他合力一处,耿照没有攻的把握,最终将无可避免地陷总力战中,且看谁能略胜对方一筹,但赢的也绝不好过。

“五成吧?”少年谨慎地做出结论,毫无客套。

“我也是这样想。”墨柳先生哼笑。“你在胸膻中和丹田气海两处,各留有一隐隐抑制的劲力,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但你瞧着不像是托大的格,必有不得已的理由。若无这两处拖累,我没有能赢你的把握,五成算是估得公允。”

但耿照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

“我一眼便看出你和我一样,是怀揣着‘我是最强的’这个念,所以你才会回天霄城。”墨柳先生淡道:“你压根儿不认为这里有能威胁到你,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之境。但这个想法不对。

“比武斗胜的结果,随着各种内外条件的增减,时刻都在变化。最强与否,不只在于己,更取决于,充分掌握对手的底细,才知道怎么打败他。我傍着我那位善于搜的同僚,十几年间就这个,确保渔阳境内任何想对天霄城出手时,都能毫无悬念地被我掉。”

渔阳境内任何……耿照突然会意,浓眉一轩:

“所以你才出手试探我?”

“所以你并不是无敌的。”墨柳先生纠正他。“经此一试,我很快就会找到杀你的方法,最不济最不济,就比谁的气力更长、发力更猛,能够不惜一命掉对方。我很擅长这个,我一直都这么。”

青袍客停下脚步,伸手搭上他的肩。

“若让我家少主哭泣,我一定杀你。愿你牢记。”亲昵地拍拍少年肩膊。

这幕被前的舒意浓看在眼里,她本以为师傅会对七玄的魔大有意见,岂料两竟如此投缘,强抑着不让嘴角过分扬起,美眸却眯成了两弯眉月,瞧着便似谁家的姨母。

柳先生撇下耿照走上前,与舒意浓擦肩之际,只冷冷抛下两句:“带他去主厅候着,我取宝箱便来。”双掌虚按两扇沉重门扉,掌心距铁门尚有寸许,“咿”的一声牙酸耳刺,门已应声开启,青袍客也不回,径走古老的城塞中。

耿照抬仰望,才发现来到了那座黑黝的石砦,远望时不觉有这般巍峨高大,直至门前才惊觉自己的渺小,石砌的无窗建筑如山,又仿佛一俯首踞坐的巨兽,正等待无知的飧食自

舒意浓幽幽一叹。“墨柳先生恼我啦,这回不知要气多久。”见他投以询色,勉强笑道:“我宁可屈从于奉玄圣教的威之下,也不向他述说烦恼,他必以为我看不起他。墨柳先生是非常高傲的,纵使问他,他也不会松承认,但心里肯定是这么想。”

耿照想起方才青袍客在耳畔说的那句“我一定杀你”,颇有些哭笑不得,偏偏不好对她说,安慰道:“我看他无意离开天霄城,就算有点绪,忠忱未改,姐姐也毋须多虑。”

舒意浓小声道:“那也不是为了我。”听着更消沉了。耿照赶紧把话题岔开:“是了,墨柳先生便叫墨柳先生么?听着颇似道号,不像名儿。”

舒意浓道:“他本叫刘末林,在江湖上没什么听过,他廿五岁那年来到玄圃山,就此留下,此前也没怎么闯。是我爷爷给他改了‘墨柳先生’的名号,让以后都这么叫。”

原来墨柳是取“刘末”二字的谐音倒装,想起他自称“来玄圃山寻仇”,耿照试探的问:“他……不是上山来学艺的罢?”

果然舒意浓摇了摇

“不是,是给他师父报仇。我爷爷昔年赢了比武,对手不服,说我家的《玄英剑式》狗不通,全仗劲力压,如此强淬气血神,乍看进境强猛,实则后患无穷,夸二十年后于玄圃山再战,形势必然逆转。”

廿年的光倏忽而逝,哪知来践约的居然是个年轻小伙,而非当年的剑客。

“……这也太赖皮了。”耿照不觉失笑。“我猜那个年轻便是墨柳先生?”

“是啊。”舒意浓也笑起来,愁眉略展。“家臣们都说,我爷爷年事已高,对方却派了个血气方刚的年轻来,失信于前,毋须理会比武的约定,我爷爷也觉有理,便无意应战。”

名唤刘末林的青年赖在山下不走,遇着城中要下山办事,便拦路拔剑,稀里呼噜连打了十数名家将,其中不乏在渔阳武林赫赫有名的物。期间天霄城也组织过抓捕,但刘末林神出鬼没,发现

大队四出搜查,便暂避风,事后又悄悄回来,继续逮落单的家将撒气。

如此过得一月有余,天霄城明明远在山顶的云中寄,当中隔着“间不可越”的重重关卡,愣给闹了个犬不宁。舒意浓的祖父舒龙生瞧着不是办法,派使者下山引他进城,欲了结这桩陈年赌约。

刘末林单孤剑地走进天霄城,连对他积怨甚的一家将也不得不佩服这份胆识。骚扰本城如许之久、不依不饶的挑战者,其实不是什么三六臂的怪物,藏身山林打游击的恶劣处境,令他瘦到两颊凹陷,面色蜡黄,宛若饿殍;身上多处披创,也只以布巾药匆匆包扎,更不消说整个又脏又臭像条抹布。当他昂然走大厅时,无不掩鼻,连城主舒龙生都皱起眉,心中颇生悔意。

更糟糕的是:刘末林不要钱财,不讲道理,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除了与舒龙生一战——更准确地说是打败他——这个年轻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

舒龙生左右为难。

处死借借无名的刘末林,把尸首扔进山里喂狼,毋宁更符合常识,哪怕传江湖,也不致被指违背了侠义道。他那同样无借借之名的师父片面改约,失信在前,舒龙生大可以拒绝比斗,此举并不能赋予刘末林骚扰天霄城的正当

这厮敢踏进云中寄,就该有被刀分尸的觉悟。

但舒龙生着实喜欢他那双绽、闪烁着一丝癫狂的野兽之眼,还有打败他麾下三大家将的武功。那三场战斗的风格全然不同,无论是趁着黑夜雨突多达十六锐护卫队、斩落软轿上的目标后扬长而去,抑或利用地形风向,以伤换伤,倒了武功明显高于他的对手……刘末林的战法毫无规律,无法归类,也使其真正的实力难以评估。

若舒龙生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不计代价也要同他打一场。

然而,刘末林那连名号他都已想不起来的师父是对的,做为《玄英剑式》基础的玄英功有着致命的缺陷:初修习时进境飞快,如有神助,但仅止于一个十年,接下来效果会越来越差,终陷迟滞,境界倒退也非不可能。

四百多年来,玄圃天霄对门下子弟的庭训要求,是心第一,和第二,武功剑法只能排第三,原因便在于这不进反退的玄英功。

舒龙生年过四十之后,便放弃外功剑法,改走延寿保生的路数,涤去好勇斗狠的戾气,不求进境,武功反而消退得慢,尚留有全盛时期的六七成,渐渐悟出不是玄英功有什么疏漏,而是历代先祖的阐发弄错了方向,一

味追求剑上威力,屡抄捷径,以致积重难返;虽说道理是这样,要从何处着手修改,他是既无才,也无天时,只能徒呼负负。

他不能同眼前这名年轻手,天霄城承担不起胜负的后果,但舒龙生也不愿以掐断一株武道的好苗子来解决问题。

“父亲,请允许孩儿为本城一战。”开的是其长子舒焕景。舒龙生颇能面对谁无老病的客观现实,没打算死在大位上,早早便安排儿子接班;焕景需要这一战来令老臣俯首,而败战的风险就搁在那儿,要嘛全赢,要嘛全输,赌注不可谓之不大。

“少侠意下如何?”他转问刘末林:

“由老夫之子替老夫出战,如此辈分相当,也合乎江湖规矩。”

青年咧开嘴一笑,露出白霜霜的发达犬齿。

“打赢他,便能同你打么?齐上也不妨的。”

“……你说什么!”“哪来的野狗,放肆!”“瞧老子撕烂你的嘴!”

怒的家臣们咆哮起来,大堂上炸开了锅。

事已至此,不打也不成了,舒龙生于是下令排开桌椅,众退出堂外,将场地让与二,以利拳脚刀剑施展。

舒焕景的玄英功练至二品——意指第二个十年的暗语,与境界高低无关——近遭遇瓶颈,无法再像过去那样,练一年抵旁五年三年。这个阶段还不会有真气阻滞,乃至功力下降的问题,首先要调适的是心境,若无法面对由超凡沦为平庸的自己,心态炸裂是迟早的事。舒焕景的焦躁显而易见,但多数的时间里他算掩饰得不错,舒龙生不以为儿子会是个失格的城主。

实际的战斗时间不算长,过程却极惨烈:

舒焕景五招内便磕飞刘末林之剑,众未及欢呼,以赤手对利剑的青年突然抢过主导权,仿佛长剑是束缚他的木枷。

猛兽挣脱牢笼后,嘶吼着扑向措手不及的驯兽师,舒焕景被揍得鼻青脸肿,似怎么也弄不明白,何以利剑不断在对手身上留下创,却是他被打得抱鼠窜,狼狈不堪?

未来的天霄城之主在家臣面前丢尽脸面,最后一剑穿刘末林侧腹,却被对手骑坐在胸腹间,一拳接一拳地打到昏死过去,英挺的脸庞肿如熟烫猪。刘末林自血流的城主嫡子身上巍颤而起,咬着满嘴鲜血,对面色铁青的舒龙生咧开了犬牙,满脸邪衅,意态张狂:

“你要现在上呢,还是再等会儿?”

大堂内外除了青年带着痰血的断续呼噜声,静得仿佛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这根本不是,而是披着皮的某种邪物!

最先恢复理智的还是舒龙生,他命将少主抬下医治,抢在众回神前,将狞笑着失去意识的刘末林保护起来,亲自押着大夫为他拔剑止血,缝合伤,以免有家臣挟怨出手,趁机要了他的命。

不仅如此,舒龙生顶着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为治好刘末林的伤势耗费钜资,还让舒子衿悉心照料,务必要从阎王手里抢回这,举城为之大哗。

须知舒子衿温柔貌美,又聪慧,自她懂事以来,便是天霄城上下捧在手里的明珠,岂可径付道旁野犬?光与那厮同处一室,便是对小姐的莫大亵渎!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祖父坚持留下墨柳先生,除了才,该还有别的原因罢?”耿照直觉必有内,又不敢问得太明。舒意浓察觉他那份小心翼翼,转忧为喜,终于有调侃他的闲心:“我爷爷的牌位也在这石砦里啊,你仔细说话。”耿照忙不迭地赔着小心,以免泰山岳祖忽然显灵,出手教训孙婿。

“他师父武功不行,却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住了我家的剑法,苦心钻研解之道,教给了唯一的徒弟。”舒意浓被他逗得乐不可支,心满意足道:

“哪里晓得墨柳先生天纵奇才,从玄英剑的招式中悟出一套心法,不同于我舒氏所传,进境神速这点是略逊一些,却无二品后停滞不前的困扰。我爷爷从他和我爹打斗的过程中,看出了些许门道,认为是上天的旨意,特地送这来挽救本家的武学缺陷。”

耿照心想:“这肯定是那部《火碧丹绝》帮的忙了。”但此事说明不易,就没向舒意浓提起。

舒龙生当时尚不清楚刘末林有这等资材,见其拳脚暗合玄英剑意旨,竟能压制子的剑招,甚异其能,这才留他一命;不惜让纡尊降贵,照拂病榻上的刘末林,也是为了摸清底细,能撬出武功秘奥那是再好不过。

“但小姑姑外柔内刚,不肯替爷爷套问武功心法。”舒意浓笑道:

“照顾他只是因为她若不待在病房里,天霄城起码超过一半的,逮到机会便要杀了墨柳先生的。”

刘末林起初对这位天般的大小姐十分提防,舒子衿也不在意,直接了当地向他揭父亲的意图,劝他伤愈后尽速离开玄圃山,以免枉送命。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坦,反而开启这名野兽般的异客与父亲对话的契机,一旦刘末林相信天霄城内起码有个好,就此埋下了对第二、第三个敞开心胸的可能

渐渐的,舒龙

生探望年轻的次数越频繁,每回待的时间也越长,旁敲侧击出青年对师父的印象,只有严苛非的锻炼和恣意发泄的打骂,无名剑客对他毫无感,明知代己来玄圃山搦战,无论胜败都不会有好下场,到死仍不放弃攒掇徒弟践约。

虽说如此,青年还是来了。

“为什么?”舒龙生问他。

“毕竟是师父。”刘末林耸肩,满不在乎。“我欠他的,打完便还清了。”

即便是会死么?年迈的天霄城之主笑起来,仿佛从那双光闪烁的兽眸中看见了别的。

舒龙生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心思,甚至比对儿子舒焕景要多得多,家臣慢慢揣测起城主的心思:玄圃舒氏一脉单传,子又有守身不嫁的传统,舒焕景的接班顺位原是十拿九稳。经此一战,老爷子没准儿动了招赘的念,要打不嫁的陋规,使舒焕景的立场益发尴尬。

刘末林养了大半年的伤,舒家大小姐也照顾了他大半年,每换药喂食,不曾有一天搁下。死了心的家臣们暗地里做着迎来新姑爷的准备,未料这白眼狼伤愈后的一个要求,便是挑战城主舒龙生。

“我半条腿都进了棺材,打不得了。”舒龙生居然也不生气,怡然道:

“还是老规矩,找个来代替我罢。你觉得怎样?”

刘末林眸光铄,露齿笑道:“等我赢了再打你。”

“……我猜,墨柳先生最后是输了。”耿照忽道。

舒意浓诧道:“你怎么知道?这未免也太能猜啦。”

“不是猜的。”耿照叹了气。“令祖父上回请代战,找的是你父亲,显然非是至亲或传,难以援用这条规矩。否则满城上下几千,真车战起来,墨柳先生岂非打到天荒地老,无有尽时?

“这么一想,便有个绝佳选,无论如何是不会输的。此法虽然赖皮,墨柳先生却未必会生气。”

舒意浓笑道:“好啊,我要跟小姑姑说,你说她赢了墨柳先生是赖皮猫。”

“‘猫’字我可没说。”耿照断然否认。“以为剑,免去了戈血腥,太城主确是智慧过,难得的是胸襟广阔,又有才惜才的眼力,但凡缺得一样,便无今的墨柳先生。”

舒意浓忍笑:“你再拍我爷爷的马,他也听不见的。”

“我记得牌位是在石砦里没错。”少年一本正经说道。

刘末林自此留在天霄城里,习文读书、改名“墨柳先生”等,那都是后来的事了。舒龙生最终

并未把许配给刘末林,而是让他辅佐承接大位的舒焕景,舒意浓的玄英功学的正是墨柳先生改良的版本;小姑姑也没嫁,在外游历几年之后才又回到玄圃山,安于故地,一如舒家历代的姑姑们。

经过金墀别馆的靡之夜,耿、舒二约莫都猜到这条怪异的“嫡不嫁”内规是怎么来的。

若“漱泉绝颈”的名器体质会随血脉传落,则联姻对玄圃舒氏来说,非但不是缔结、巩固同盟的手段,反而是以甜美的糖衣,包裹着消灭自己的穿肠剧毒,形同自断羽翼。万不幸生了儿,只能送进尼庵里,以免误自误。

至于墨柳先生与舒子衿间有没有什么,事涉她最喜欢的小姑姑,舒意浓也就不多谈,两闲聊,循着走廊左弯右绕,越走越

石塞的设计与流影城的旧城全然不同,内部远比外看上去要狭小得多,似乎容积全用来塞了石;廊道仅容三并肩,不算宽敞,尽管两侧壁上设有安放火炬的架子,白里却毋须点火,光源不知从何处引,耿照猜测可能用上铜镜折之类,但明亮到如有天窗一般,只能说是匪夷所思。

城塞内有着石砌建筑独有的凉,空气嗅着燥清新,肯定设有特殊的通风暗道。耿照见过龙皇祭殿的古老和神秘,这座城塞与祭殿全然不像,但那种“不属此世”的异质感却是共通的。

玄圃天霄立足渔阳,起码有四五百年之久,建物风格不同于今时也是自然,但应该是更陈旧过时的结构设计,而非充斥着连现今技术也难以解释的神奇效果。

廊道尽处豁然一开,竟是座宽阔的厅堂,粗一瞥约莫六七丈见方,广间内却无半根柱子支撑,天顶阳光洒落,耿照本以为是挑空的结构,遮眉望去,依稀辨出光照中似杂有一缕缕的云团雾丝,并未全透;仔细再瞧,赫见那“天顶”全由打磨通透的水拼接而成,小块的不过一尺见方,大的则有桌案大小,衔接处略为遮光,一眼望去有如鳞甲。

并非每块水都是无色透明,部分内有白、琥珀色乃至浅褐浅黄的丝络,亦打磨透亮,远望便似云雾般,光透雾丝,照在无柱的厅堂间,更添几许动变化。

铺满其余五面的,是色泽较青石更、触感也更润泽,夹着美丽的色水纹,质地如玉的奇异石材,连在流影城多见贵重建材的耿照也喊不出名目,天霄城却像不要钱似的,硬生生堆出这座广间来。

更怪异的是:无论墙壁或地面,都看不出砖石拼接的痕迹,触手无比光润。

置身其内

,仿佛站在一只配了水盖儿的巨大黑玉宝盒中,感觉十分魔幻。

对正的一侧,有长约两丈、宽约七尺的三阶高台,似是设置主位之用,材质与墙壁地面一样是黑底云纹的奇异玉石,同样不见砌痕,如自石中雕出。台顶空无一物,仅于其下摆了六把花梨木制的太师椅,两两相对,自石台两侧次第排列,虽与寻常江湖门派议事堂的摆设无异,或许还嫌朴素了些,不知怎的和整座厅堂格格不,仿佛幻境中硬塞进现实之物,说不出的突兀。

耿照仰望天顶的鳞甲水,久久无法移目。

造出这等伟构的技艺堪称鬼斧神工,须知水质地虽坚,却易沿纹理裂,前者难以加工,后者则会在加工的过程中增加毁损的风险,两害相乘,堪称是匠的恶梦。要磨出拼接的卡榫凹槽,足以支撑厚重的水块自身的分量,还须不减其通透……他无法想像要如何办到。

材料的来源也是一大问题。

据耿照所知,世上并无一处专门出产水的矿点,便在王侯府邸如独孤天威的流影城,少年见过的最大水制品,也就是玉屏风镶的剔莹饰板,或三四尺高的水佛像,恁是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甚或君临五道的帝王家,也没法拿水来做窗门几凳。

盖因此物几希,大而完整、透明纯净者更加难得,没有大量运用的可行

“……怎么样,很厉害吧?”见他如痴如醉的模样,舒意浓心满意足,抿嘴笑道:“我小时候以为,家里都有这么个晶莹剔透的天顶,没甚稀奇的,长大后才知道,光要弄来如许之多的水,都是痴说梦,遑论修筑成这般模样——”

耿照灵光一闪,不由得轻轻击掌。“正是如此!”

“如此什么了?”郎听得懵懂。

“水不是独生矿脉,通常与他物共生,要开采底下的矿石,就必须先坏上层的水原矿。再加上水加工不易,分量也沉,与其小心挖开,不辞辛劳运下山去,还得防止中途摔震……有这工夫,不如专心开采下的矿物,虽是一般辛苦,价值却不可同而语。”

舒意浓不懂这些,谈不上特别感兴趣,却看他说得是道的模样,坐上太师椅单手托腮,听得有滋有味。“那水底下的矿又是什么?”

“黄金。”耿照微微一笑,意味长。“水矿脉通常与黄金、玉石等共生,若有大量水露出剥落的岩壁,代表底下极可能有藏金。这个天顶所需的水量,不可能是由外地购置运来,只能是本地出产,才能刻意

保留表层的水,从中拣选出可用之材。”

舒意浓噗哧一笑,明显是不信,见少年眼底无一丝戏谑之色,嘻笑慢慢于俏脸凝结,喃喃道:“你是……说真的?玄圃山……产金子?”

“不仅如此,我猜这座石砦并非采石砌成,而是以挖空的矿坑为基,在外部雕凿出城塞的砌痕,城内走廊则是凿平矿坑坑道,再打磨四壁而成,这才没有砖石并接的痕迹。”

此一设想委实太过奇想天外,舒意浓动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夸张到了极处的妄说,越想却越觉得有道理,过去从未细想、不曾追究的种种怪异之处,仿佛突然有了合理——尽管离奇——的解释。

“按你之说,我玄圃舒氏若挖出忒多黄金,如今却在哪里?”一冷道。

耿、舒回,见墨柳先生捧了只长约尺许、宽高近五寸的小巧铁箱,伫立于堂门

这座厅堂如此高阔,进出却只有一扇门户,不比客舍的单扇门牖大多少,墨柳先生往门边一站,便将唯一能出的地方封死,舒意浓想起“翅难飞”四个字,心一阵不祥。

历朝历代,金银皆是朝廷专营,事关民生经济,乃国之重器,稍有不慎便能覆亡国家,严禁私采。倘若传出消息,说玄圃山有座被掘空的金矿,舒家决计不能全身而退,就算被降罪夷族也不奇怪。

她小俩间说些隐私笑话,如寻常的闺房调笑,不传六耳还罢了,但教墨柳先生听见,却不能假装没这回事。万一这位耿盟主包藏祸心,剿灭奉玄教之后以此为由,引来朝廷鹰犬,玩一手过河拆桥的招,以他与东镇、昭信侯府两边的关系,连妖刀之祸都能全身而退,此一节不可不防。

耿照迎着青袍客的凛冽冷眼,神色自若,从容负手道:

“此间所能掘出的金砂,熔铸成金锭子,也就是装满一两座库房的量,哪里都能存放。然而,天霄城的先秘密掘金不说,刻意留下矿坑,改造成如此骄的壮阔厅堂,用心昭然若揭,墨柳先生又怎么说?”

青袍客冷蔑一哼。“什么用心?我听不懂。”

“在形势险峻的云中寄造石砦,这是要塞;设置‘间不可越’的关卡,则是为了阻绝来自山下的敌。于建设卫城,更非以武林为假想对手,要对付的是执戈披甲的武装军队;储金以为军资,食水自给自足,是为长期坚守而做的准备,再加上这座召开军议、彰显威仪用的大堂……”

“只能是为了造反。”耿照说着敛起笑容:

“不知我猜得对不对,墨柳先生?”

贴主:苑锁清秋于20_10_10 19:30:56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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