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啊,”舅舅话锋一转,又端起那副半瓶子醋的专家派
,“这足球,它跟
生一样,也不光是看谁的拳
硬。有时候啊,运气,比什么都重要。就看你,能不能在关键的时候,抓住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电视机里那些奔跑的小
。可我却觉得,他那句话,像一颗烧红的、沾着酒气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正好落进了妈妈那潭死水般平静的心里,烫出了一个看不见的、嘶嘶作响的
。
我看到妈妈那双正在飞快舞动的、织着毛衣的手,在那一瞬间停顿了一下。
中国队毫无悬念地出局后,舅舅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把那些过时的v光盘,当成废品,五块钱一斤卖给了收垃圾的。我们县城那
热病,也像退
一样,迅速地冷却了下去。大街小巷的红旗和横幅,都被摘掉了,一切,又恢复了往
的平静。
只有舅舅,还在坚持着。他把所有的宝,都压在了
西队身上。他说,他从罗纳尔多那个“阿福
”上,看到了一种王者的霸气。
决赛那天,是星期天。舅舅提着半只烧
和一瓶二锅
,赖在我们家,非要扛着那台小小的、信号不太好的彩电,看完这场“世纪之战”。
妈妈没有赶他走。她只是默默地,把那件已经织得差不多了的毛衣,收了起
来,然后把自己关进了帘子后面的床上。
我和舅舅,就坐在客厅里,看着那场在遥远的、名叫横滨的城市里进行的比赛。舅舅喝得满脸通红,一会儿为罗纳尔多的错失良机而扼腕叹息,一会儿又为德国队门将卡恩的神勇扑救而
大骂。
而我,却一个镜
也没看进去。我的耳朵一直在努力地分辨着帘子后面那片寂静里的声音。
我听不到妈妈的呼吸声,也听不到她翻身的声音。她就像一个不存在的
一样,把自己从这个屋子里彻底地抹去了。
下半场,罗纳尔多,那个顶着滑稽阿福
的男
,连着踢进了两个球。
我们家那栋
旧的红砖楼,瞬间就
发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男
们的欢呼声和叫好声。舅舅也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把手里剩下的半瓶二锅
一饮而尽,然后,像个疯子一样在屋子里又蹦又跳。
而就在他那声嘶力竭的、充满了酒
味道的欢呼声里,帘子后面那个死寂的世界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外面的喧嚣完全淹没的气音。
那声音,很短促,也很怪异。它不像叹息那么绵长,也不像咳嗽那么浑浊。它更像是一声从喉咙最
处被巨大的压力硬挤出来的、
涩的、短促的笑。
那或许,算是一种笑声。
但那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它尖锐,冰冷,像一小块冰,掉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呲”的一声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缕微不可闻的、自嘲的青烟。它不像哭声那样,是温热的、湿润的、能让
感到悲伤的。它像一根冰凉的、细细的针,瞬间刺
了夜晚的寂静,也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的心,在那一刻,不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揪了一下,而是像被这根冰凉的针给狠狠地扎了一下。
我宁愿听到她放声大哭。因为哭是我能听懂的语言。可那一声短暂而又冰冷的、不知是何意味的轻笑,却像一个我完全无法
译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号,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从脊背升起的、彻骨的寒意。
我忽然觉得,帘子后面那个一动不动的、黑暗中的妈妈,在听完舅舅那句“强者永远是强者”的醉话后,她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
舅舅狂欢了很久,直到电视里开始播放颁奖典礼,他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椅子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嘴里还嘟囔着“罗纳尔多……牛
……”之类的梦话。記住發郵件到ltxsbǎ@GMAIL.¢OM
我关掉电视,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有舅舅那沉重的、带着酒气的鼾声,和墙上石英钟“嘀嗒、嘀
嗒”的声响。那鼾声,像一台
旧的、漏气的鼓风机,一下一下地吹着这个夏夜里沉闷的空气。
我悄悄地走到帘子边,掀开了一个小小的角。
妈妈没有睡。
她只是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帘子的方向。我们家那盏十五瓦的床
灯没有关,昏黄的光像一层薄薄的、温热的蜂蜜,涂在她那个微微弓起的、瘦削的背影上。
她的脚边,放着一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面盛着半盆清水。她刚从单位回来,脚上还穿着那双出门时穿的、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丝袜。或许是走了一天的路,天气又闷热,她正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将右脚上的丝袜,从脚踝处一点一点地往下褪。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慢,像是在剥开一层脆弱的、半透明的蝉蜕。那层薄薄的尼龙织物,随着她的动作,慢慢地卷曲、堆叠,露出了她那截因为长时间被包裹而显得异常白皙、细腻的脚踝。
褪到一半,她停了下来。她没有立刻把袜子完全脱掉,而是将那只还包裹着半截丝袜的脚伸进了清凉的水盆里。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满足的叹息从她喉咙里发出来。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让那只脚浸在水里。水很清,我能看见那层浅灰色的、被水浸湿后变得近乎透明的丝袜,是如何紧紧地、像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合着她脚背的每一寸肌理。透过那层薄薄的织物,她那圆润的脚趾
廓若隐若现。
过了一会儿,她从盆里抬起脚,水珠顺着那层光滑的尼龙表面无声地滑落。然后,她才继续刚才的动作,把那只湿漉漉的、带着凉意的袜子,从脚上完整地、轻柔地褪了下来。
她把那只换下来的、还带着她体温和水汽的袜子随手搭在了床
的铁栏杆上。
然后,她又换了另一只脚,重复着刚才那一整套缓慢而又固执的仪式。
我看着那只被挂在床
栏杆上的、湿漉漉的浅灰色丝袜。在昏黄的灯光下,它不再像平时晾在卫生间里那样,带着一种
净的、属于织物本身的僵硬。它软软地、服帖地垂在那里,袜
那圈宽边的蕾丝还保持着一个被她小腿撑开过的、小小的弧度。它像一只刚刚蜕下的、还带着生命余温的蛇皮,安静地散发着一
混杂了皮革、汗水、灰尘和她独有的、淡淡的体香的、极其复杂的味道。
那味道,我隔着好几步远,仿佛都能闻到。它不像蜂花牌檀香皂那么清冽,也不像樟脑丸那么刺鼻。那是一种更私密的、只属于她的、让我感到莫名心安,
却又忍不住心跳加速的味道。
我看着她那个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孤独的背影,看着那只安静地挂在床
的、散发着复杂气息的丝袜。在屋外舅舅那震耳欲聋的鼾声里,我忽然觉得,我们这间小小的、隔着一道印花布帘子的屋子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实、唯一重要的地方。
帘子外面的那个世界,那些关于足球的、震天的狂欢,那些属于男
的、粗鲁的呐喊和胜利,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与我无关的、一场喧嚣而又虚假的梦。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直到眼睛都有些发酸。
我没有去想她为什么不高兴,也没有去想那些我看不懂的、属于大
的烦恼。
我只是觉得,能这么看着她,真好。
舅舅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他醒来后,
痛欲裂,抱着脑袋喝了好几杯凉白开。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天晚上的狂欢和失态,只是一个劲儿地抱怨,说二锅
的后劲太大。
妈妈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早早地起了床,给我冲了麦
,然后就又坐在了窗前。不过,她没有再织毛衣,而是拿出了一本厚厚的、印着我们县地图的册子,一页一页地慢慢地翻着。
舅舅赖着没走,他在等妈妈开
,借给他回乡下的路费。
我们家那台雪花牌的单门冰箱,是妈妈结婚时的嫁妆,比我的年纪都大。它平
里总是任劳任怨地工作,只是在夜
静的时候会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老
,发出一阵阵“咯咯咯”的、吃力的喘息声。
就在舅舅喝下第三杯凉白开,正准备开
要钱的时候,那阵熟悉的“咯咯”声,突然变成了一声尖锐的、像被掐住了脖子一样的“嘎——”,然后,就彻底地没了声息。
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有墙上那只石英钟,还在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
“怎么了?”舅舅放下茶杯,茫然地问。
妈妈没有说话。她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拉开那扇已经有些关不严的、沉重的冰箱门。里面,那盏总是亮着昏黄光的小灯泡黑了。一
不算新鲜的、混杂着剩菜和冰霜味道的冷气,懒洋洋地飘了出来。
“坏了。”妈妈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
的事。
舅舅立刻来了
神,他觉得这是他一展身手、赖着不走的好机会。“坏了?我来看看!”他说着,就自告奋勇地,把冰箱后面的
拔了,又
上,反复了好几次,那台老旧的冰箱依旧像一具沉默的、白色的尸体毫无反应
。
“肯定是后面的压缩机出了毛病,”他拍着冰箱嗡嗡作响的外壳,用一种很专业的
吻下着定论,“问题不大,我拿螺丝刀拆开看看,保准给你修好。”
他从我们家那个放杂物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生了锈的螺丝刀,在冰箱后面叮叮当当地鼓捣了半天,弄得满地都是黑色的灰尘和油污。最后,他满
大汗地站起来,摇了摇
,宣布是里面的线圈烧了,彻底报废了,没得修了。
那个下午,我们家,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台冰箱,一点一点地,失去了它最后的温度。冷冻室里那几根我一直舍不得吃的、红豆味的冰棍,最先遭了殃。它们慢慢地,融化成一摊红色的、甜腻的糖水,顺着冰箱门的缝隙,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妈妈没有说话,也没有抱怨。她只是找来一块抹布,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摊从冰箱里流出来的、黏糊糊的
体。她的动作,很慢,很机械,像是在擦拭地板,又像是在擦拭某种我们都看不见的、正在从我们生活中,一点点流逝掉的体面。
舅舅看着她那个沉默的背影,大概也觉得脸上挂不住,灰溜溜地不再提修冰箱的事了。
到了傍晚,冰箱里那些剩菜,开始散发出一
微微的、变质的酸味。
妈妈站起身,把冰箱里所有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她把那些已经开始发黏的剩菜倒进了垃圾桶。然后,她拿着那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把冰箱的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直到那白色的铁皮外壳,又能映出
影。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舅舅面前,从
袋里,数出二十块钱,递给他。
“路费。你回乡下去吧。”
舅舅拿着钱,脸上有些发烫,他小声地嘟囔着:“姐,这冰箱……要不,我回去找
问问,看能不能从废品站,淘换个旧的……”
“不用了。”妈妈打断了他。
舅舅走后,我们家,陷
了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令
窒息的寂静。那台不再制冷的、空空如也的冰箱,像一
白色的、敞着
的棺材,立在厨房的角落里,无声地提醒着我们这个家的窘迫和衰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看着那张市区的地图。
她想逃离的,不仅仅是这个县城,不仅仅是那个会对学生扔
笔
的王老师和那个充满了烟味与厮杀声的网吧。她想逃离的,是这一切。是这种眼睁睁看着冰棍融化成糖水、新鲜的饭菜变成馊水的无力感,是这种生活像一台老旧冰箱一样,在你面前,一
点一点地、不可挽回地坏掉的、缓慢的绝望。
更重要的是,她不只想让自己逃离。她也想让我逃离这里。她不想让我将来也守着一台会坏掉的冰箱,看着冰棍在我眼前融化却无能为力。她想让我去一个所有东西都是崭新的、不会轻易坏掉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夜,我被客厅里一阵细微的、拨动电话转盘的“咯噔”声惊醒。
我悄悄地掀开帘子的一角。
我看到妈妈穿着那件丝质的睡裙,像个梦游的
一样,站在那台红色的电话机旁。她的手里握着听筒。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仿佛那
的
就一直在等着这个电话。
“喂。”是那个我既熟悉、又恐惧的,沉稳而又温和的男声。
妈妈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地握着电话,身体在微微地发抖。
我看到窗外那一点点微弱的月光,照在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那表
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自愿的囚徒。
“……吕局长,”终于,她开
了,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一块石
,“我是程蕾。我想……我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我的学习心得。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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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我是在一
浓烈的、混杂着硫磺味和没烧透的煤球的呛
气味中被冻醒的。
我们家那台烧蜂窝煤的铁皮炉子,不知何时,已经灭了。炉
那块小小的、用来观察火色的云母片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的烟灰。屋子里冷得像一个冰窖。我把
缩进那床带着一
淡淡霉味的、冰冷的被窝里,能听到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的枝桠,被冬
早晨的
冷寒风吹得“呜呜”作响,像谁在小声地哭。
那已经是妈妈打完那通电话后的第三天了。
她没有再跟我提过那件事,也没有再提过市一中。她的生活,突然就变得异常的规律,也异常的安静。她每天按时上下班,按时做饭,按时检查我的寒假作业。她只是话变得更少了,眼神也总是飘忽忽的。
那个电话,像一颗被扔进了
井里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的回响,甚至连一声“噗通”的水声都没有传回来。
而我们这个小县城,却在那年冬天,以一种缓慢而又固执的方式,准备着迎接一个名叫春节的、盛大的节
。
街上的梧桐树,都被
用白色的石灰水,刷上了一圈整齐的、像穿了白色短袜一样的白边。百货大楼的玻璃橱
窗里,挂上了巨大的、红色的春字剪纸和一串串金色的塑料元宝。音像店门
那只总是接触不良的大喇叭,也不再放那些黏糊糊的流行歌曲了,而是换成了财神爷“恭喜发财”的、充满了电子合成器味道的、单调的循环。
我最喜欢去的,是县电影院门
那条小路。路两边的墙上,贴满了最新贺岁片的、巨大的电影海报。《英雄》、《无间道》、《我
你》……那些穿着古装、或者举着手枪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明星,都用一种很
沉的、似乎藏着很多心事的眼神,看着来来往往的行
。
我常常会在那些海报前,站很久。我看不懂那些关于背叛和救赎的剧
介绍,我只是觉得,海报上那些
的世界,离我真远啊。他们的世界里,有漫天的箭雨,有天台上的对峙,有为了一个
而反目成仇的兄弟。而我的世界里,只有写不完的寒假作业,和妈妈脸上那片化不开的、像冬天雾气一样浓的、沉默的
云。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那张方桌旁,用一把小小的、锋利的裁纸刀,聚
会神地削着一根竹子。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青白色的、带着一
清香的竹篾。
“晨晨,回来了?”他看到我,抬起
,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属于发明家的、神秘的笑容,“快来看,舅舅给你做个好东西。”
我凑过去看。他把一根削好的、细长的竹篾,用火柴点燃的蜡烛,小心翼翼地烤着,把它烤软,然后慢慢地弯成一个圆润的、像月亮一样的弧度。
“这是
嘛?”我好奇地问。
“做风筝!”舅舅得意洋洋地说,“过两天,就立春了。老话说,‘立春要放晦气’。咱们做一个全县城最大的风筝,把咱们家这一个冬天的倒霉事儿,都让它给带走,带得远远的!”
那个下午,舅舅就在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客厅里,用他那双因为常年打牌而指节有些粗大的手,极其灵巧地做着那只巨大的风筝。他用竹篾,扎出一个匀称的、像蝙蝠一样的骨架。又用妈妈做衣服剩下的、白色的棉布,仔细地蒙在骨架上。最后,他拿出我那盒还没怎么用过的水彩笔,在那片雪白的布面上,画上了一个龇牙咧嘴的、看起来很威风的、彩色的孙悟空的脸。
风筝做好的那天,天气很好。前几天的
霾一扫而空,天上挂着一个亮晃晃的、像咸蛋黄一样的、冬
里难得一见的太阳。
舅舅扛着那只比我还高的、巨大的孙悟空风筝,带着我,去了我们县城南边那片收割完稻子后、光秃秃的田野上。
田野里的风,很大,也很硬,吹在脸上像被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
舅舅把那卷长长的、用旧报纸捻成的线,
到我手里。他自己则举着那个巨大的风筝,迎着风费力地往前跑。
“跑!晨晨!快跑!”他一边跑,一边扭过
,对我大声地喊着。
我抓着那根粗糙的、冰冷的线,也跟着他,在那片坑坑洼洼的、结着一层薄冰的田埂上,
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起来。
风筝,在舅舅的手里,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像一面巨大的、想要挣脱束缚的旗帜。
“放线!快放线!”舅舅大喊着。
我赶紧松开手,那卷旧报纸捻成的线,像一条有了生命的蛇,飞快地从我手里挣脱了出去。
那只画着彩色孙悟空的脸的、巨大的风筝,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舅舅的手,朝着那片灰白色的、空旷的天空飞了上去。
它飞得很吃力,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又猛地往下坠。好几次,我都以为它要掉下来了,可每一次,它都能在即将撞到地面的时候被一阵突然刮过来的、更强烈的风给重新托起来。
最后,它终于飞稳了。
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彩色的墨点,挂在那片广袤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寂寥的天空里。
舅舅叉着腰,站在田埂上,气喘吁吁地,仰着
,看着那个小小的墨点。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和一种心满意足的、孩子气的笑容。
“看见没,晨晨,”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语气里,充满了骄傲,“飞起来了!咱们的晦气,都让它给带走了!”
我看着那个在天上,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的风筝。
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舅舅跟我说过的、那个关于“风筝和线”的比喻。
我低下
,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已经被放到了尽
的、绷得紧紧的、连接着那个遥远墨点的线。
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一个
,都像一只风筝。
我们总想着往天上飞,飞得越高越好。
可我们却忘了,不管我们飞得多高,多远,那根决定我们命运的线始终都攥在别
的手里。
而那个放线的
,他什么时候会累,什么时候会不耐烦,什么时候,会松开手,或者,把线收回来,我们永远也不知道。
那只画着孙悟空脸的巨大风筝,最终还是断了线。
就在它飞到最高处,变成一个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小小的黑点时,一阵不知从哪儿
刮来的、强劲的横风,猛地扯了一下。我只觉得手心一空,那根绷得像琴弦一样的线,就那么“啪”的一声,从最细弱的地方断掉了。
我和舅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属于我们的“孙悟空”,像一片失去了方向的、无助的树叶,摇摇晃晃地朝着西边那片灰蒙蒙的、看不见尽
的群山飘了过去,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妈的,”舅舅看着空空如也的天空,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
唾沫,“晦气!真是晦气!”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觉得,那只断了线的风筝,像极了打完那通电话后我们家的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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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我们家那
熟悉的、带着淡淡檀香皂味的空气里,开始悄悄地,混进了一丝新的、陌生的气息。那是一种很淡的、类似于医院里消毒水和某种青
药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妈妈新买的一种漱
水的气味。她每天早上和晚上,都会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很久。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反复的、含着水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还买了一面新的镜子。那是一面小小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带塑料花边的化妆镜。她会把那面镜子,立在饭桌上,然后,对着镜子里的
,仔仔细细地,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小的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着自己眉毛上那些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杂毛。
她的眉
,总是微微地蹙着,那表
,不像是在变美,更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枯燥、却又不得不完成的工作。
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天气
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妈妈说她要去单位,把一些积压了很久的旧报表给整理归档。她说,与其在家里看着窗外的
天发呆,还不如去单位
点活,心里踏实。
她似乎有些不放心我一个
在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算了,你跟我一起去吧。就在办公室里写作业,也省得我总惦记着你有没有
跑。”
税务局的大楼,在周末的傍晚,显得异常的安静和空旷。长长的走廊里,只有我们俩的脚步声在回响。妈妈的高跟鞋踩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清脆又孤独的声音。
妈妈的办公室,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摆着七八张一模一样的、掉了漆的铁皮办公桌。空气里,有一
很好闻的、混杂了旧纸张、墨水和淡淡灰尘的味道。妈妈把我安排在她自己的座位上,给我布置了一张数学卷子,然后,她自己,就抱着一摞厚厚的、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旧报表,去了隔壁
的档案室。
我没什么心思写卷子。我坐在妈妈那张吱呀作响的转椅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属于她的、陌生的世界。
她的办公桌,和家里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我们家属院所有住户的电话号码表,和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我们税务局的集体合照。照片上,妈妈还留着长
发,穿着那身蓝色的税务制服,站在一群同样穿着制服的
中间。她没有笑,只是微微地昂着
,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属于她的清高和倔强。
桌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着几根胖大海。我拿起杯子,闻了闻,一
淡淡的、带着一丝苦涩的甜味钻进我的鼻子里。我想,她平
里,大概就是喝着这种东西,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像天书一样的报表的。
我正端着杯子出神,一个我最喜欢玩的、那种用两块磁铁吸在一起的、用来擦玻璃的红色塑料擦,从高高的窗台上,“啪”的一声,掉了下来。它没有掉在地上,而是不偏不倚地正好掉进了办公桌底下,那个狭小的、黑暗的缝隙里。
我赶紧放下杯子,趴在地上,想伸手把它够出来。可那缝隙太
,我的胳膊又太短。我只好整个
,像一只小猫一样,手脚并用地钻进了那张巨大的、散发着一
陈旧铁皮味的办公桌底下。
桌子底下,是一个很奇妙的世界。这里很黑,很安静,只有从外面透进来的一点点微弱的光。我能看到一排排缠绕在一起的、黑色的电线和电话线,像一片沉默的、
错的丛林。我还能闻到一
混杂了铁锈、灰尘和妈妈脚上那双平底鞋的、淡淡的、很特别的味道。
我找到了那个红色的塑料擦,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我没有立刻钻出来。我忽然觉得,这个黑暗、狭窄、充满了奇怪味道的小空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我甚至可以透过桌子前面那块小小的、用来挡脚的木板的缝隙,看到外面那条空无一
的、长长的走廊。
就在我准备在这个属于我的秘密基地里,再多待一会儿的时候,我听到了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熟悉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是吕叔叔。
他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
。是妈妈。她抱着那摞厚厚的报表,跟在他的身后。
“……就放在这里吧。”是吕叔叔温和的声音。
我看到妈妈,把那摞报表,放在了离我很近的、另一张办公桌上。然后,她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吕局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带
孩子回去了。”是妈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客气,也有些疏远。
“不急。”吕叔叔笑了笑。
我从桌子底下的缝隙里,看到了一双黑色的、擦得锃亮的皮鞋,和一双我熟悉的、穿着黑色丝袜和半高跟平底鞋的、属于妈妈的脚。
那两双鞋,一前一后地,站着。
“上次去市里培训,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吕叔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闲聊,带着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抱怨,“我听党办的同志说,你这次的学习笔记,做得最认真,还被省里的老师,当成范本表扬了。怎么,有这么大的进步,也不愿意跟我这个局长,分享一下喜悦?”
妈妈没有说话。我只看到,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微微地,往后退了半步,鞋跟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
涩的摩擦声。
“听说,你最近在家里,总是一个
发呆。”吕叔叔的脚步,往前挪了一小步,那双锃亮的黑皮鞋,离妈妈那双半高跟鞋,更近了。“程蕾啊,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你是个聪明的同志,也是个要强的同志。但有时候,太聪明,太要强,会把自己
进一个死胡同里。
呢,要学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看到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又往后,挪动了一小寸。她的脚踝,绷得紧紧的。
“吕局长,”是妈妈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划清一条界线,“我的台阶,我自己会找。不劳您费心。我……我跟晨晨他爸,已经离了。我只想……只想安安分分地,找个能对我和晨晨负责的
,搭伙过
子。其他的,我不想,也……也要不起。”
办公室里,陷
了一阵令
窒息的、漫长的沉默。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只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好像变得很稀薄,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家那只老旧的、用了快十年的双喜压力锅。
那只压力锅的密封胶圈,已经老化了,每次用它炖东西,锅盖的边缘总会“呲呲”地往外漏气。妈妈说,这很危险。可那只锅炖出来的猪蹄,又是那么的软烂
味。所以每次炖
时,妈妈都会用一块湿毛巾,紧紧地压在锅盖的边缘,然后搬个小板凳,坐在炉子前,一动不动地盯着锅盖上那个不断跳动的、黄色的限压阀。
她说,只要看着它,只要它还在平稳地、有节奏地“噗嗤、噗嗤”地响,那就说明,里面的压力,还在一个安全的、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此刻,我看着桌子底下,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一动不动的脚,我忽然觉得,她自己,就变成了那只正在炉火上炖着的、老旧的压力锅。而吕叔叔那些不紧不慢的、温和的话语,就是那炉子底下,一点一点被添进去的、看不见的柴火。
桌子上面,传来了一阵很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吕叔叔一声带着笑意的、不容置疑的轻叹。
他俯下了身。
我看不见他的上半身,也看不见他的脸。我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度压抑的、从妈妈喉咙
处挤出来的、细若蚊蝇的“不……”字。
那声音,就像我们家那只压力锅,在即将
炸前,从那个小小的限压阀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尖锐的、绝望的嘶鸣。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湿润的、黏腻的、带着一点点吸吮意味的声响。一开始,那声音很急促,很混
,夹杂着妈妈那种想要躲闪、却又不敢大声反抗的、压抑的鼻音。我能想象得到,那是两片嘴唇在碰撞、在撕扯、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关于征服与抵抗的战争。
我看到,妈妈那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在那一瞬间,猛地绷紧了!像一只受惊的、弓起了背的黑猫。那只半高跟的、黑色的平底鞋,也死死地,踩在地板上,鞋跟的边缘,因为用力,而微微地,陷进了水磨石地面那细小的缝隙里。我甚至能听到,鞋跟的塑料底,和粗糙的水泥地面之间,发出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像牙齿打颤一样的‘咯咯’声。它在挣扎。它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又无比惨烈的战争。
可那只锅的火,终究还是太大了。
桌子上面,那场战争的声音,慢慢地,变了。
那急促的、
涩的碰撞声,渐渐地,被一种更缓慢、更
沉、也更湿润的、类似于
水
换的“咂咂”声所取代。妈妈那压抑的鼻音,也从抗拒,变成了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带着一丝丝颤抖的、仿佛认命般的、长长的叹息。
我看到,那只原本绷得像石
一样的脚,开始剧烈地、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那颤抖,从脚尖,一直传到脚踝,带动着那层薄薄的、黑色的尼龙丝袜,在昏暗的光线下,反
出一种水波般、
碎的、凌
的光。
然后,那剧烈的颤抖,慢慢地,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彻底的、放弃了所有抵抗的瘫软。
我看到
,那只原本还在徒劳挣扎的脚,像一捧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
的沙,无力地垮了下去。
那只半高跟的、黑色的平底鞋,从她那只已经完全失去了力气的脚上,无声地滑落了下来,掉在了光洁的、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像是我心跳停止时一样的、最后的轻响。
只有那只穿着黑色丝袜的脚,还留在原地。脚尖,无力地蜷曲着,像一株被
风雨彻底折断了所有枝
的、黑色的、绝望的植物,在做着最后一点,徒劳的、痉挛般的挣扎。
桌子上面,那湿润的、黏腻的声响,还在继续。
甚至,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声从妈妈喉咙
处,发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我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满足的、长长的“嗯……”声。
夏天的时候,我在家属院那棵老香樟树的树
上,发现的一只蝉蜕。那是一只空的、半透明的、黄褐色的壳,还完整地保持着蝉的样子,只是身体的背部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
子。它的两只前爪,还死死地抱着粗糙的树皮。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从树上摘下来。它很轻,轻得像一片
枯的叶子。阳光,可以轻易地穿透它那层薄薄的、脆弱的、像牛皮纸一样的身体。
我当时就觉得,那只从这个壳里钻出去的、获得了新生的蝉,它在钻出来的那一刻,一定很疼,也一定,很软弱。
我只觉得,桌子上面那个看不见的妈妈,好像也变成了一只蝉。她那件叫作“清高”和“体面”的、坚硬的外壳,就在刚才,被什么东西,给撑
了,脱落了下来。
桌子上面,那湿润的、黏腻的声响,终于停了。
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筋疲力尽的叹息。是吕叔叔的声音。
然后,是妈妈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脚,重新穿上那只掉落在地上的、半高跟皮鞋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晨晨还在外面。”是妈妈的声音,很轻,很沙哑,像一张被揉搓了很久的、粗糙的砂纸。
“我知道。”吕叔叔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带着笑意的腔调,“小孩子嘛,睡得沉。什么都不知道。”
他顿了顿,又说:“市一中的事
,你放心。下周,我让陈局长亲自去办。保证,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谢谢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更低了。
我听到那双锃亮的、黑色的皮鞋,朝着门
的方向走了过去。
门开了,又关上了。
办公
室里,又只剩下了妈妈一个
。
我听到她,在那张巨大的、红木的办公桌前,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听到她拉开椅子的声音。她坐了下来。
她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拉链发出了“嘶啦”一声轻响。我听到她从里面,拿出了那面她新买的、小小的、带塑料花边的化妆镜,把它立在了桌面上。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我把自己,更
地,缩进了桌子底下那片黑暗的、充满了铁锈味的角落里。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我只是透过桌子底下那道窄窄的缝隙,看着她。
我看到,她就那么静静地,对着那面小小的镜子,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她的手指,在微微地颤抖。
她用那根颤抖的、冰冷的食指,极其轻柔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那动作,不像是在抚摸。
那更像是在确认。
确认一件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滚烫的东西。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