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是税务员】(1)
作者:托尔斯泰森
2025/8/4发表于:pv
字数:074
(1)
在我九岁的夏天,时间仿佛是被南方梅雨季的湿气泡软了,变得缓慢而又漫长。『&;发布页邮箱: )ltxsbǎ@gmail.cOm?╒地★址╗最新发布www.ltxsdz.xyz我们税务局家属院那栋三层高的苏式红砖楼,被连绵的雨水冲刷得露出了陈旧的底色,楼前那两棵巨大的香樟树,叶子油亮得发黑,终
散发著一
浓郁又清凉的苦香。
我的世界,是从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开始的。窗外就是香樟树,雨点打在宽大的叶子上,声音沉闷又连绵,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催眠曲。我喜欢用手指,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上画画,画出一个小
,再看着水珠顺着他画出的身体汇集、滑落,像流下一滴滴眼泪。
我们的家很小,三十平米不到,用一道半旧的印花布帘子隔开。帘子外面是妈妈和我吃饭、写字的地方,一张掉漆的方桌,一个吱呀作响的钻石牌吊扇。吊扇转得很慢,像个疲惫的老
,搅动的风也是湿热的。帘子里面是我们的床,我和妈妈一
一
。她
发上蜂花洗发水的清淡香味,混合著樟脑丸和黄梅天的霉味,是我童年里最能让我感到安稳的气息。
爸爸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妈妈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跑运输,一年到
也回不来。但我隐约知道,这只是她编造的,说给我听,也说给邻居们听的谎言。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在床底的木箱里,翻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已经泛黄的《离婚协议书》。我认识那上面的字。我没有问妈妈,只是默默地把那张纸重新折好,放回了原处。从那天起,我学会了做一个比同龄
更沉默的孩子。
妈妈叫程蕾,是县税务局的一名
部。每天早上,她都会在帘子后面换上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税务制服,把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她皮肤很白,是那种常年在室内不见阳光的、细腻的白,细边的眼镜让她看起来比同龄的阿姨们多了几分书卷气。她总是先给我冲好一碗麦
,再卧一个荷包蛋,看着我吃完,然后骑上那辆28寸的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巷子
的雨雾里。
她的自行车后座,曾经是我的专属座位。但上了小学后,她就不怎么带我了。她说,男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于是,我每天就撑着一把小黄伞,踩着地上的水洼,独自去上学。税务局家属院离我的学校不远,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铺着青石板的老街。街两边是各种各样的店铺:散发著药材味的药铺,挂着腊鸭
和香肠的南货店,还有一家理发店,门
总坐着几个穿着跨栏背心、摇着蒲扇的老
。 生活就像我们家那台老旧的莺歌收音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播放着固定的节目。早上是《新闻和报纸摘要》,中午是评书《杨家将》,晚上则是《城乡点歌台》。
子平淡,琐碎,但有一种让
心安的规律感。妈妈就是这个规律的维护者。她的生活,就像一本被她反复审计过的账册,每一笔开销,每一个步骤,都被
确地计算和安排过,严丝合缝,井井有条。
比如,我们家的晚饭,总是雷打不动的三菜一汤。一荤,一素,一个炒时蔬,再加一碗紫菜蛋花汤。荤菜通常是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最便宜的带点肥的猪
,切成薄片,用酱油和淀
腌过,再和青椒一起
炒。她说,男孩子要长身体,不能缺了油水。她的厨艺算不上好,做的菜总是清清淡淡,但她切的菜,却像她的字一样,工整得近乎偏执。土豆丝细得像
丝,豆腐
切得像火柴棍,青椒的棱角都被她细细地剔掉。
她对“整洁”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地面永远拖得一尘不染,能映出
影。衣服永远叠得有棱有角,塞在散发著樟脑丸气味的木箱里。就连我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哪吒闹海连环画,只要被她看见,她也一定会停下手里的事,用她那双漂亮的手,一点一点地将书页抚平,再用一个小小的铁夹子夹好,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角。
而这份近乎偏执的秩序感,在她每天下班后,换下那身蓝色税务制服时,会以一种更私密、也更让我着迷的方式,展现出来。
我们家的卫生间很小,就在厨房旁边,没有门,只挂着一道半旧的塑料帘子,上面印着褪色的小鸭子图案。每天傍晚,妈妈从医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走进那道帘子后面,里面会传来哗哗的水声。南方的夏天,天气闷热,她从单位回来,脚上总是穿着一双薄薄的、
色的丝袜。那种袜子,家属院里很多阿姨都穿,但没有谁穿得像她那么好看。
她脱下来的袜子,从不会像爸爸以前那样,随手扔在床边或椅子上。她会先用清水,仔细地将它们洗
净。我常常假装在客厅里玩弹珠,眼睛却不受控制地,被帘子下方露出的那一小片光景所吸引。
我能看到她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她的脚很秀气,脚踝纤细,脚趾圆润。她会把换下来的丝袜,放在一个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
,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白色的泡沫,会顺着她洁
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
洗完后,她会把袜子拧
,但又不会拧得太
,生怕
坏了那脆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纤维。然后,她会用两个小小的、带着
色塑料夹子的衣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别夹好,挂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细的铁丝上。
那两只被水洗过、半透明的袜子,就在那里,安静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滴着水。水滴落在下面的脸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极有规律的声响。我们家那盏昏黄的灯泡,光线会穿透那层薄如蝉翼的尼龙材质,让它看起来像两条被挂起来的、散发著朦胧光晕的、有生命的蝉蜕。
一
混杂着蜂花牌檀香皂和她脚上独有的、淡淡的汗味的、温暖而又陌生的气息,会从帘子后面,悄悄地弥漫开来,萦绕在整个屋子里。
我总会忍不住,想凑近了去闻。
有时候,趁她不注意,我会偷偷地溜进卫生间,站在那两只正在滴水的袜子下面。我会仰起
,闭上眼睛,
地吸一
气。那
味道,会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心跳加速的眩晕。那不是单纯的香味,那里面,有妈妈的温度,有她的疲惫,有她走过的路,有她身上那种永远
净、永远一丝不苟的、属于她自己的味道。
这种秩序感,是她在那个混
的、黏稠的夏天里,为我们俩建立的唯一避难所。
(2)
那年夏天,最热门的话题,是“税改”。这个词,像梅雨季的湿气,无孔不
地渗透进家属院的每一个角落。大
们在饭桌上、在楼道里,压低声音讨论著那些我听不懂的词汇:“国税”、“地税”、“农业税附加”。我只感觉到,整个家属院的气氛都变了。以前,晚饭后,阿姨们会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一边择菜一边聊天,孩子们则在香樟树下追逐打闹。但那之后,聚在一起聊天的
少了,家家户户的门都关得紧紧的,好像都在守着什么秘密。
妈妈的变化最大。她带回家的文件袋越来越鼓,里面装着厚厚的、印着表格的纸。晚上,她不再打算盘,而是用一把木尺,在那些表格上画来画去,嘴里念念有词。她写字的姿态很好看,手腕悬着,笔尖在纸上流利地滑动,像在跳舞。但她的眉
却总是锁着,吊扇昏黄的光,在她白皙的额
上投下一小片
影。 她开始抽烟了,悄悄地。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上厕所,会看到她一个
站在没有开灯的阳台上,手里那个小小的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烟是红梅牌的,味道很呛,不像那种雪茄的霸道香味,而是一种苦涩的、带着心事
的味道。
我以为,
子就会在这样平淡的忙碌和隐秘的忧愁中,缓缓地流淌下去,直到一通来自乡下老家的电话,像一块石
,砸碎了我们家窗户的玻璃。
外公,那个总是笑着给我塞炒米糖的老
,在田埂上突发脑溢血,摔倒了。 那一天,妈妈的世界,静音了。
电话是邻居王阿姨气喘吁吁地上来喊的,她听完后,没有哭,也没有慌,只是拿着正在给我削苹果的小刀,停在了半空中。那把刀很锋利,被她磨得锃亮,刀片上还沾着苹果清甜的汁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才把那圈已经削了一半的果皮,完整地削完,甚至还挽了个漂亮的花。然后,她把苹果和刀放在桌上,对我说:“何晨,看好家,妈妈去一趟医院。”
她的声音,平稳得像在说“我去买一捆青菜”。
从那天起,妈妈的世界里,只剩下医院。她每天天不亮就去,
夜才拖着一身消毒水的味道回来。家属院里那种无孔不
的同
目光,被她用一种更胜以往的冷漠和礼貌,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妈妈带回了外公的消息,和一张写着诊断和预估费用的单子。我看不懂上面那些复杂的医学名词,只看到了最后那个数字:两万。妈妈把家里那个红色的、印着“储蓄光荣”字样的存折拿了出来,那是她所有的积蓄,是一分一毛地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她把存折递给我,让我看。我看到上面最后的结余,是一千三百二十六块五毛。
“晨晨,你在看,”她用手指着那个数字,语气平静得像在教我算术,“这个数,比那个数,少了一个零还不止。”
第二天,她取光了存折里所有的钱,连同家里一个铁皮饼
盒里所有的零钱,凑了一千四百块,
到了医院的收费处。换回来一张薄薄的收据,和一句冷冰冰的“尽快补齐后续费用”。
自那以后,我们家的饭桌上,再也见不到荤腥了。每天都是青菜豆腐,连炒菜的油都放得极少。妈妈开始在
夜里,反复地拖地。一遍,又一遍。木柄的拖把,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催眠般的声音。她把地拖得能映出吊扇旋转的倒影,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心底那些看不见的、混
的脚印,一并抹去。
钱的缺
太大,妈妈开始回乡下。lтxSb a.Me她没有让我跟着去,每次都是一个
,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消失在去往乡下的土路上。
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大舅公家。大舅公是外公的亲哥哥,家里开了个小卖部,算是亲戚里条件最好的。妈妈从他家回来那天,带回来一个
沉甸甸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两百块钱,都是些毛票和一块两块的零钱,皱皱
的,带着一
烟
和酱油混合的味道。妈妈把那些钱一张一张地铺在桌上,用一本厚厚的字典压着。最新地址Www.ltx?sba.m^e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后来听来串门的王阿姨跟别
聊天时,学到了大舅公的原话:“蕾蕾啊,不是舅公不帮你,你看我这一大家子也要吃饭,你弟弟前阵子又惹了事,我刚给他填了窟窿……这点钱,你先拿去应应急。”
舅舅程伟,是在那之后不久,不请自来的。他提着一网兜橘子,一脸谄媚的笑。他是我妈妈唯一的弟弟,在乡下上班,平时游手好闲。他一进门,就先去医院看了外公,回来后,对着妈妈一顿声泪俱下的表态,说他也要尽孝心,要把他这些年存的私房钱都拿出来。
结果,他从
袋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一个手帕,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里面是三十六块七毛钱。
他把钱塞给妈妈,说:“姐,我就这么多了,你别嫌少。”
妈妈面无表
地收下了。舅舅也就顺理成章地在我们家住了下来,美其名曰“方便照顾”,实际上是躲在城里,逃避他在乡下欠下的一


债和风流债。他的到来,彻底打
了我们家原有的秩序。他白天不敢出门,就在屋子里抽烟,把满是烟灰的搪瓷缸子随手放在地上。他吃饭狼吞咽,汤汤水水洒得满桌都是。他晚上睡觉打着响雷一样的呼噜,还说梦话。我们家那
净的、清爽的味道,被他身上那种颓败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气味,彻底覆盖了。
妈妈没有赶他走。她只是在舅舅弄脏了地板后,更沉默地、更用力地去拖地。她甚至会帮舅舅洗那件散发著酸臭味的汗衫。她把衣服泡在盆里,倒进很多洗衣
,用刷子一遍遍地刷,那架势,不像在洗衣,更像在涤
某种她无法忍受的污秽。
妈妈放下了所有的清高。她写了困难补助申请,工整的字迹,详尽的陈述,
到了局办公室。一个星期后,批下来三百块钱的慰问金。工会主席把钱
给她时,拍着她的肩膀,说了很多官样文章的鼓励话。妈妈低着
,一遍遍地说着“谢谢组织关怀”。
她还开始向同事们开
。在一个个晚饭后的时间,她会
吸一
气,敲开那些曾经只是点
之
的同事的家门。我见过她在财政
的李叔叔家门
,站了很久,才把那句“能不能周转一下”说出
。也见过她从会计科的张阿姨家出来时,眼圈是红的,但手里捏着几张崭新的“大团结”。
不是所有
都愿意帮忙。有的
会很热
地把她请进屋
,听完后,就开始叹气,说自己家里也困难,孩子上学要
钱,老
看病要花钱,最后只能拿出二十块钱表示一下心意。还有的
,从猫眼里看到是她,就
脆不开门。
那个夏天,我学会了从妈妈回家的脚步声里,判断她当天的收获。如果脚步声轻快一些,说明借到了钱;如果沉重得像拖着铁链,那就说明又一次空手而归。
但无论结果如何,她回到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拿起那个小小的记账本,用那支英雄牌钢笔,一丝不苟地记下每一笔
债。谁的名字,多少钱,她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本子,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当所有的路都走到
,筹到的钱,离医院催费单上的那个天文数字,依然遥远时。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星期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决定。 她让我换上一件最
净的衣服,然后,她自己也换上了那件只在过年时才穿的米色连衣裙。
“我们出去一趟。”她说。
我问:“去哪儿?”
她沉默了一下,说:“去找你爸爸。”
何斌。这个名字,像一颗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子,被她重新捞了上来。我们坐了很久的公
车,来到城市另一端一个混
、嘈杂的城中村。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餐馆的油烟味和下水道的臭味。
我们在一个挂着宏发货运招牌的、低矮的平房前停下。妈妈在一个卖甘蔗的小贩那里,打听到了何斌的住处。那是一栋私搭
建的小楼,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
,穿着睡衣,正在嗑瓜子。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妈妈身上那条
净的米色连衣裙,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
何斌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比我记忆中胖了一些,也老了一些,
发油腻腻的。看到我们,他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尴尬和不耐烦所取代。
“你们……怎么来了?”
妈妈没有看那个
,只是平静地看着何斌。她说:“爸病了,脑溢血,在医院。还差一万块的治疗费。”
她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屋子里陷
了一阵令
窒息的沉默。那个
冷笑了一声,把瓜子壳重重地吐在地上。何斌挠了挠
,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妈妈的眼睛。
“蕾……程蕾啊,”他搓着手,语气里满是为难,“不是我不帮……你看我这,跑车也挣不到几个钱,前
阵子刚添了个小的,到处都要用钱……”他指了指里屋,我仿佛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一万块,我上哪儿给你弄去?”他叹了
气,“我现在……自己也是一身的债。”
妈妈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看着他,这个她曾经的丈夫,我名义上的父亲。那个男
,在两个
的注视下,最终选择了退缩。他把
埋下去,不敢再说话。
妈妈沉默了。她站在那间昏暗、油腻、充满了背叛气息的屋子里,身体站得笔直,像一株濒死的白杨。
过了很久,她牵起我的手,转身就走。自始至终,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泪。
回去的路上,雨又下了起来。我们俩都没有带伞。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米色连衣裙,裙子紧紧地贴在她瘦削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狼狈。
回到家,她把我安顿好,让我自己写作业。然后,她把自己关进了卫生间。我听到里面传来哗哗的水声,很久很久都没有停。
那晚,她没有做饭。这是我记事以来,她第一次没有准备晚饭。她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灯下看那些厚厚的税改文件。她只是换上了一身
净的睡衣,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
。
我饿着肚子,不敢去打扰她。我只知道,她所有的路,似乎都走到
了。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天不亮就起了床。她的脸色很差,嘴唇
裂,但眼神,却恢复了一种令
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
她没有给我冲麦
,也没有卧荷包蛋。她从那个装有《离婚协议书》的木箱最
处,翻出了一件她几乎从未穿过的、崭新的丝质衬衫,和一条黑色的西装裙。她把自己关在帘子后面,很久很久。
当我再次看到她时,她已经完全变了一个
。那身衣服,让她显得比平时成熟、也陌生了许多。她甚至还给自己化了淡妆,用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
红,将嘴唇涂上了一层浅浅的、不那么张扬的红色。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帮我理了理衣领。她的手指,冰冷得像冬天的铁。
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我见过的,最悲伤,也最陌生的微笑。 她说:“何晨,妈妈今天要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你在家,要听舅舅的话。”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拿上她的布兜,走出了家门。那天,她没有骑那辆老旧的自行车,而是罕见地,在路边,拦下了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
车子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我站在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
的方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巨大的恐慌。
我知道,妈妈此去要办的重要的事,和钱有关。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舅舅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堆着讨好的、急切的笑,声音压得像蚊子叫:“姐,怎么样?事……办成了?”
妈妈没有看他,甚至没有换鞋,就那么径直地走进来,把手里的布兜,重重地扔在了饭桌上。布兜的袋
没有系紧,里面的东西,因为惯
,滚了出来。 那是一捆钱。
崭新的,用银行的牛皮纸带捆得整整齐齐的,红色的大团结。那一捆钱,静静地躺在我们家那张掉了漆的、油腻的方桌上,在15瓦灯泡昏黄的光线下,散发著一种近乎妖异的、刺目的光芒。
我和舅舅都看呆了。我们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的样子。那红色的光,似乎带着一种魔力,能把
的魂魄都吸进去。最新地址 _Ltxsdz.€ǒm_
舅舅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了贪婪又狂喜的光。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摸那捆钱,但手伸到一半,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他抬
看着妈妈,脸上的表
,敬畏多于喜悦。
“姐……这……这是……”
妈妈依然没有说话。她走到墙角的脸盆架前,拧开水龙
,把手伸到冰冷的水流下,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她洗得很用力,很慢,仿佛手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极其肮脏的东西。她用那块已经洗得发硬的“蜂花”牌檀香皂,反复地搓揉着她的每一根手指,每一个指甲缝,直到手背的皮肤,被搓得通红。
那晚,家里没有
再提起那笔钱的来历。它像一尊沉默的神像,被供奉在我们家最
的秘密里。舅舅程伟因为心虚和敬畏,不敢再问。而我,则从妈妈那晚冰冷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不容触碰的威严。我们都默契地,将这个话题,埋在了心底。
外公的病,因为那笔钱的及时到位,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只要后续康复跟得上,就有希望站起来。家里的气氛,除了妈妈之外,所有
都松了一
气。舅舅又恢复了那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甚至开始在饭桌上,跟我讲一些他在乡下时的风流韵事。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然后,里面会传来巨大的、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只有妈妈,依然沉默着。
她开始以一种更加偏执的方式,投
到对“整洁”的维护中。她把我们家所有的床单、被罩、窗帘,全部拆了下来,泡在巨大的搪瓷盆
里,倒进去半袋洗衣
,反复地搓洗、漂白,直到它们在阳光下,白得刺眼。她把家里所有的碗筷,都放进开水里煮,一遍又一遍。她甚至用一块小小的抹布,跪在地上,把我们家每一块地砖的缝隙,都擦拭得
净净。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上了发条的机器,试图用这种极致的清洁,来对抗某种正在她身体内部,悄然蔓延的“不安”。
她的身体,以
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就清瘦的脸颊,微微地凹陷了下去,显得那双眼睛,更大,也更空
了。她吃饭的时候,常常会对着一碗白米饭发呆,筷子夹着一根青菜,悬在半空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她比税改最忙碌的时候还要拼命。她不再只是完成自己的任务,而是主动去帮助科室里所有的
。谁的报表有错漏,她会默默地拿过来,重新核算;谁的业务不熟练,她会不厌其烦地讲解。她成了整个科室里,来得最早、走得最晚的
。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程蕾啊,你这是要把自己当铁
炼啊。”
每当这时,她只是淡淡地笑一下,不解释。
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开始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些新的东西。它们不突兀,甚至带着体恤和关怀的温度。
有一次,妈妈下班回来,布兜里多了一瓶玻璃瓶装的、看起来很高级的牛
,和一小袋核桃。她把牛
热了给我喝,又把核桃仁一颗颗地剥好,放在小碗里。
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低声说:“是……是局里工会,看我们家困难,特别照顾的。”
我信了。因为那牛
和核桃,都带着一种“组织关怀”般正确的、无可挑剔的气息。
还有一次,她带回来一本崭新的、硬壳封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那本书,当时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是内部学习资料。她把那本书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好书皮,每天晚上,都会在灯下研读。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行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赠言,但我从未有机会看清写的是什么,因为妈妈用一张小小的白纸,把那行字给贴住了。
这些东西,就像一滴滴温水,悄无声息地,持续不断地,注
到我们原本清苦、封闭的生活里。
(3)
那个夏天,舅舅程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多月,直到外公的病
彻底稳定,可以出院回家静养,他才找了个借
,回了乡下。他走的时候,顺走了我两本连环画和妈妈放在抽屉
里的几块钱零钱。
妈妈发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在舅舅睡过的地铺上,倒了半瓶花露水,然后用刷子,一遍又一遍地刷洗那块被他睡出
形印记的地板。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到她一个
站在阳台上。她没有抽烟,也没有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看,只是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摩挲著书的封面。
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脸上,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极其复杂的表
。
那里面,有感激,有敬畏,有不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
后,不敢松手的依赖。
我忽然意识到,那捆钱所开启的,并不仅仅是外公的康复之路。
它也开启了另一扇门。一扇妈妈自己,也完全不知道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那个漫长而又混
的夏天,终于随着第一声秋蝉的鸣叫,落下了帷幕。 外公出院后,被舅舅程伟接回了乡下老家。据说,外公虽然命保住了,但半边身子不太利索,说话也含含糊糊,需要
长期在身边伺候。舅舅以此为由,向妈妈又“借”了两百块钱,说是给外公买营养品,然后就带着外公,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里。
舅舅走后,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宿舍,仿佛瞬间变得空旷了许多。那
盘踞已久的、混杂着烟臭和汗臭的颓败气息,终于被秋
燥的风所吹散。妈妈用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进行了一场近乎仪式感的大扫除,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来,擦拭、晾晒。当那
熟悉的、
净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重新成为我们家空气的主调时,我才感觉到,那个夏天,真的结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妈妈不再
夜拖地,也不再对着饭碗发呆。她又恢复了那个一丝不苟的税务
部模样,每天准时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上班。只是,她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忙了。她桌上那些关于“税改”的文件,堆得更高了。
我也重新回到了学校,升上了四年级。
我的同桌,依然是曾文静。
曾文静和我,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
。她就像是那种养在窗台上的、需要
心呵护的茉莉花,
净、文静,身上总有一
淡淡的、好闻的香味。她的爸爸妈妈都是我们县一中的老师,是真正的文化
。她每天都穿着
净的连衣裙,
发上别着不同颜色的蝴蝶结发卡。她的铅笔盒是双层的,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削得尖
尖的中华牌铅笔和一块雪白的4橡皮。
而我,则更像我们家属院墙角那棵野生的、没
打理的香樟树。我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铅笔也总是用到捏不住了才肯扔掉。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喜欢跟我说话。她会把她妈妈从上海带回来的、带着英文包装纸的糖果,悄悄地塞给我一颗。她也会在我因为答不上问题而被老师罚站时,偷偷地在下面对我做鬼脸。她是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嘲笑过我“没有爸爸”的同学。
她就像那个夏天里,唯一透过乌云,照进我生活里的一缕阳光。
那个周二的下午,自习课上,我正在和一道复杂的应用题较劲,曾文静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碰我。
“何晨,”她压低声音,像只小猫一样在我耳边说,“这个周末,县里的新华书店,不是要开一家分店吗,就在咱们学校附近。我听我爸爸说,开业那天会有很多新书,还有打折活动。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我犹豫了一下。新华书店,在我印象里,是一个明亮、
净,但又有点让
望而生畏的地方。里面的书都用塑料封皮包着,很贵,我只在开学时,才会跟着妈妈去买教辅材料。
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又小声补充道:“我妈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自己去买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我上周在《中学生阅读》上看到推荐了。我们可以一起挑,剩下的钱,我请你喝亚洲沙示。”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葡萄,让
无法拒绝。我点了点
。
就在我点
的那一瞬间,一个黑影笼罩了我们的课桌。我一抬
,就闻到了一
混杂着汗味和某种我不熟悉、但感觉很“洋气”的古龙水味的陌生气息。是林海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们旁边,身边没有跟着他那两个惯常的小跟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踢我的桌子,也没有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他只是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我的桌角上,身体前倾,看着曾文静,脸上挤出一个他自以为很潇洒的笑容,露出一
因为吃了太多糖而有些发黄的牙。
“又去看书?那些字有什么好看的,都是骗
的。”他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教室里其他
听见,“我爸给我搞了台电脑,联想的!白色的!还能上网呢!你们知道上网是啥不?就是能跟全世界的
一起玩一个游戏,你在里面可以当国王,也可以当魔法师,比看那些假
的故事刺激多了!”
“全世界”,这个词,在2000年的我们这间小小的教室里,不亚于从天而降的外
星飞船。地址发、布邮箱 Līx_SBǎ@GMAIL.cOM全班同学,包括我,都投去了震惊和羡慕的目光。
林海峰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从他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带有很多拉链的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一张闪着银光的碟片。“看见没?《万王之王》!台湾那边过来的,要用专门的代理才能玩!我哥帮我搞的号。周末来我家,我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曾文静,那眼神,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种急于找到同类的、不容置疑的炫耀。
我看到曾文静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
。那里面,有作为孩子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本能的、来自书香门第的矜持和抗拒。她能分清,“当国王、当魔法师”和爸爸
中那些“陶冶
的文学作品”之间的区别。 “谢谢你,林海峰,”她小声而又礼貌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大
般的认真,“不过我爸爸说,玩物丧志,虚拟世界的东西,终究是假的。”
林海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到,自己抛出的、足以让全班同学疯狂的“新世界”,会被如此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智力优越感地拒绝掉。他脸上的肌
抽动了一下,那
被驳了面子的恼怒,开始在他眼里聚集。
但这一次,他没有发火。他只是收起了那副炫耀的姿态,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用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自言自语般的语气说: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听那些咿咿呀呀的
歌?”
说着,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银灰色的、扁扁的金属盒子,还有一副白色的、线很细的耳机。
“,听过没?”他把那个金属盒子在我们眼前晃了晃,“索尼的!我爸托
从香港带回来的。一张碟片,能存几十首歌呢!我哥给我拷的,都是那边最流行的,叫什么……”化学兄弟“,你们肯定没听过,那才叫音乐!”
他熟练地把耳机戴上,按了一下播放键,然后闭上眼睛,露出一副极其陶醉的表
,手指还在桌子上跟着某种我们听不到的、强烈的节奏用力敲打。那一瞬间,他仿佛与我们这个嘈杂的、充满了
笔灰味道的教室,隔绝开来,进
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由密集的鼓点和奇异的电子音效构成的、孤独而狂
的世界。 他陶醉了一会儿,然后摘下耳机,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
,把其中一只耳机,递向了曾文静。
“听听!这才是未来的声音!比你们那些软绵绵的东西强多了!”
这一次,曾文静没有立刻拒绝。对于一个生活在安稳、宁静世界里的
孩来说,那种从林海峰身上散发出来的、充满力量和未知气息的音乐,是具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的。我看到她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好奇和一丝丝的渴望。
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正坐在那里,手里捏着一支用到只剩一小截的、秃
的中华牌铅笔。我的文具盒,是那种最普通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边角因为摔过好几次,已经撞得凹了进去。
那一刻,林海峰甚至不需要再说任何一句话。他只是举着那只洁白的、散发着数码产品特有气息的索尼耳机,就轻易地,在我们三个
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鸿沟。
一边,是属于他的,可以轻易拥有最新科技、接触到遥远国度轰鸣的、闪闪发光的新世界。
另一边,是属于我的,那个停留在铁皮文具盒和亚洲沙示的、陈旧的旧世界。<dfn>Ltxsdz.€ǒm.com</dfn>
而曾文静,就站在这道鸿沟的中间。
我看到她犹豫了。她的手,抬起了一点点,似乎想要去接那只耳机。
但最终,她还是摇了摇
。
“谢谢,我……我不太喜欢戴耳机,耳朵会疼。”她找了一个很蹩脚的理由,然后低下
,假装整理自己的书本。
林海峰脸上的表
,彻底冷了下来。他收回耳机,看着曾文静,又看了看我,然后,他笑了。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不带愤怒,却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成年
般的怜悯。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他的和耳机,慢条斯理地收回他那昂贵的书包里,然后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他没有踹板凳,也没有撂狠话。但他的那种姿态,那种“我都把我的世界分享给你们了,你们却不识抬举”的无声的骄傲,比任何一句羞辱,都更让
感到窒息。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像
水一样涌了上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正落在我和曾文静的身上,那目光里,有同
,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无法理解的“不识好歹”的议论。
“别理他。”曾文静在我旁边,用只有我们两个
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比刚才少了几分坚定,多了些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失落。
我点了点
。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妈妈正在灯下看那本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税收征管法实用指南》。她没有穿单位那身洗得发白的制服,而是穿
着一件浅灰色的、丝质的睡裙。我们家那盏15瓦的灯泡,光线昏黄,照在她身上,那件睡裙泛着一层柔和而朦胧的光晕,像月光下的湖水。她的
发没有像往常一样盘起来,而是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正在看书的、专注的侧脸。
她看到我回来,抬起
,问我怎么了,看起来没
打采的。
我没有提学校里发生的事,只是说“今天考试没考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