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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玉录(1-10)(1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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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

【浮玉录】(1-10)

作者:绮思妙想

第1章 灰羽锁

民国二十一年冬,什锦花园十一号,吴镇岳的大帅府。<>http://www?ltxsdz.cōm?最新?╒地★址╗ Ltxsdz.€ǒm

北平的天色是块捂久了的灰色药渣,渗着洗不净的冷腥气。

朱漆大门紧闭,铜环都挂了霜,灰白一片,檐角蹲踞的石兽披着一层毛茸茸的霜壳,呆瞪着庭院中央那株炭黑的老梅枯桩——恭亲王府当年的赏赐,如今枝条如焚,焦虬结,刺向铅坨子般沉沉压下的苍穹。

西厢暖阁,是这寒天冻地里一窟心豢养的暖巢。

一只硕大无朋的紫铜鎏金火盆踞在中央,银骨炭燃得半死不活,只透出内里暗红的芯子,悄无声息地吞咽着空气,蒸腾起氤氲的暖

将满室描金填漆的螺钿家什、锦绣织金的软帐、檀香木的桌椅,都裹在一层油润而奢靡的朦胧里。

烟雾盘踞中,张佩如正斜倚在填漆螺钿的贵妃榻上,她不过三十余许,鬓角却已杂生几缕早霜,面上敷着法兰西新进的珍珠,在昏暧的暖光下,与那一身郁的鸦青绒缎旗袍相映,活像年画上褪色的花神,透着被香火熏过、失了真切的富贵气。

她手指间慢慢捻动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佛珠,嗒…嗒…嗒……单调的声响,眼皮半阖,脚边跪着个小丫鬟,名唤小蛮,十五六岁光景,正抖索索捏着支长柄孔雀翎耳挖子,小心翼翼探向她保养得宜的耳朵眼儿。

暖阁闷热,小蛮额角鼻尖沁满了密匝匝的汗珠,脸蛋涨红,身形单薄得似秋风里的芦苇,簌簌地颤着。

“着慌甚么?”张佩如忽地开,声调不高,“我这耳,又不是那东院贱胚子的皮子,经不起碰。”她略侧了,炭火暗红的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出幽廓,“左耳,里面些,痒得紧。”

小蛮忙“嗳”了一声,使劲屏息,凝神探去。

动作间,领散出的廉价雪花膏混着少汗湿的气息,幽幽钻张佩如鼻端,她眉梢极细微地一蹙,她厌这味道,廉价,生,蠢动着未被驯服的活气儿,总让她记起十六岁被抬进这宅时那夜的自己。

蓦地,厚重的织锦棉帘被一只涂了鲜红蔻丹、丰腴白的手挑开一条缝儿。

董碧云扭着水蛇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旋涡。

她不过二十四五,一身紧勒的葡萄紫织锦缎袄裙,胸脯绷紧着,上飞金点翠的凤钗颤颤巍巍,凤嘴衔的浑圆东珠晃出

炫目的虚光。

一张掌大的小脸,描画得雕细琢,尤其那双秋水眸,滴溜溜转着,媚态下暗涌着算计的寒星。

“太太这暖阁子哟,真是神仙府呢,外冻得鬼都缩了脖子!” 董碧云的声音又脆又亮,蜜糖里滚过似的。

她径自挨着张佩如下首另一张紫檀绣墩坐下,手里托着个珐琅彩绘金的手炉。

张佩如眼皮都未掀动分毫:“外冷得鬼缩脖,你倒钻进我这暖窟窿添气儿?”

“嗐!太太息怒,” 董碧云咯咯娇笑,声音又软了几分,“这不是知道太太福泽厚,来沾沾仙气儿嘛!”董碧云水汪汪的眸子瞟着张佩如纹丝不动的面孔,刻意往前倾了倾身,压低了嗓子,带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太太可听说了?老爷昨儿打保定弄回来的……那件宝?”

“无非是些刀枪凶兵,或是伶俐的坤角戏子。”张佩如声音平淡,捻珠不停。

董碧云眼中光一闪,声音更轻更低,几乎贴着烟雾传来:“是鹤!一只顶大的灰鹤!花了这数呢!”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晃了晃。

“就关在前院那早年关老虎的大铁笼子里!啧啧,那眼神儿,凶得哟,活像要吃!老爷昨晚去看它,嘿,这小畜生,竟敢对着老爷炸毛!”她刻意顿了顿,观察着张佩如,嘴角勾起一抹毒刺般的笑,“您猜猜,老爷给它赐了个什么名儿?”

“什么名?”张佩如捻珠的手指骤然顿住。

“‘灼儿’!” 董碧云噗嗤笑出声,随即又掩,眼波流转间恶意四溅,“一个扁毛野物,也敢用这样的名儿?跟咱们大小姐的名讳撞了个十足十呢!听老把式说,野大得很,喂食的伙计刚靠近些,就狠挨了一下,啄得血乎拉滋一大块!老爷倒好生欢喜,说什么‘这野才带劲’……”

“够了!”张佩如猛地坐直,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失控的怒气震得空气发颤。

贵妃榻随之吱嘎一声,吓得小蛮魂飞魄散,手中孔雀翎耳挖子“当啷”掉在铜盆沿上,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

张佩如看着董碧云那张得意又故作无辜的脸上,胸脯剧烈起伏几下,才将那腔而出的邪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声音恢复软糯,却更添一层寒霜:“畜生就是畜生,披挂上天的毛羽也改不了贱命。关进笼子,是教它晓得,飞得再高,也要认清谁是拿钥匙的主子。野?”她忽地一扯嘴角,带着刻骨的讥诮,“有几分姿色翅膀就抖起来的,没一个不是落毛凤凰的命!倒劳你惦记着西洋那光腚子铜像

摆得正不正?嗯?” 字字如刀,直戳心窝。

董碧云随即强堆起更的媚笑:“太太这是哪里话来!老爷喜欢些新鲜花样儿,我这不也是为老爷分忧,替太太看顾着么?”她眼珠一转,目光滑回地上抖索的小蛮,话锋似毒藤缠绕,“倒是太太身边这小丫,”她悠悠吐出一烟,罩在小蛮顶,“调理得真真水灵,比我当初刚进来时,不知伶俐了多少倍……” 无形的锋芒在暖阁窒闷的空气里无声击,只余角落的银骨炭,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哔啵”。

厚重的棉帘子又一次被大力掀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星子猛地灌。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门,挡住了门外的微光。

董碧云一个激灵,弹簧般从绣墩坐直,脸上瞬息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恭敬,声音发腻:“大少爷回来了?外风雪可是厉害,快进来暖暖身子!”她半躬着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坐的紫檀绣墩往后拉了些许,将位置让了出来。

进来的是吴道时,吴镇岳的养子,名义上的长子,行伍里的少校参谋。

二十刚出,一身藏青呢子戎装将他身形绷得修长挺括,却透着一难融于这锦绣暖阁的寒冽。

他摘下沾了雪星的军帽,露出一被风刮的短发。

目光如刚从冰河处凿出的顽石,冰冷、沉硬、带着棱角, “母亲”吴道时先向张佩如行礼,之后目光转向董姨娘,眼神淡漠无,“董姨娘也在。”他将手中的军帽随手往董姨娘方才让出的绣墩上一扔,自己则大步走到火盆旁。

董碧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是,刚来陪太太说会子话……大少爷您坐!”

吴道时对董姨娘的殷勤置若罔闻。

他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冰凉的黄铜纽扣,捋了捋额前的发:“后院,‘鹤舍’里那位‘贵客’,母亲和姨娘都屈尊去‘探视’过了?”

董姨娘斜倚在铺着金线芙蓉锦缎的贵妃榻上,丹寇指甲轻敲着手边一个剔红填漆捧盒,里是方才灰鹤“灼儿”拒食的碎鱼

她斜睨了一眼窗外后院方向,声音带着刻意拉长:“哎呦,姐姐,您说这‘灼儿’可真够烈的,那么好的鱼,连瞧都不瞧一眼。这子啊,倒跟咱们家那位……”她拖长了调子,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张佩如,“……大小姐似的,清高得紧呢。”她掩嘴轻笑,眼波流转到吴道时身上,“不过老爷说了,再烈的子,关牢了,饿服帖了,一样得认食吃,得摇尾乞怜。天大的野啊,也磨不过一把喂食的铜钥匙

。啧啧,就跟这鹤……”

张佩如捻动佛珠的手指在空中悬停了一瞬,嗒地一声重新落下。

吴道时搁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然收紧,声音低沉:“‘灼儿’?”他声音低沉难辨喜怒,“父亲给那只……灰不溜秋、烂泥塘里打滚似的脏东西,取名‘灼儿’?!”

“大哥何必动气?” 一个清亮带笑的声音打了死寂,“哎呀,这么热闹?母亲,姨娘。”吴灼搓了搓手,小嘴呵着气。

她刚喂完鹤回来,素净的手上还沾着一点给鹤喂食鲜虾时留下的水痕,脸蛋被寒风刮得微红,琥珀色的眸子却亮得像洗过一样,带着冬特有的清澈。

她仿佛浑然不觉刚才的剑拔弩张,轻盈地走到母亲身边,瞥了一眼董姨娘手边的捧盒,微微蹙起致的眉:“咦,这小鱼瞧着就不新鲜了,‘灼儿’肯定不吃。我刚喂它鲜虾,它可乖了,吃得可香呢!”

她自然地伸手接过那捧盒,语气熟稔得仿佛在谈论一个调皮可的孩子,而不是一只凶悍的灰鹤:“这鹤啊,子是傲了些,可金贵着呢。父亲不是常说吗?‘鹤骨清高,非梧桐不栖。’用这些碎鱼腌臜它,难怪它恼了。咱们给它挑最好的鲜食,它自懂得感恩。”她说着,抬冲张佩如俏皮地眨眨眼,“娘,您看后院那棵枯梅桩下落的细枝,我给‘灼儿’弄了几根,它可喜欢了,比什么铜钥匙挑的鱼强百倍!那爪子抓着玩竹枝的样子,有趣极了!”她说完还不忘和吴道时眨眨眼。

见她对“灼儿”这个名字全无一丝介怀,吴道时也松了气,方才憋着的一气也吐了出来,屋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升高了,除了董碧云,大家都其乐融融。

张佩如眼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对着儿温声道:“好,都依你。那鹤是金贵,该好好待。”

董姨娘被吴灼一番话噎得胸发闷,看着她那纯然无辜又自信坦的模样,再看看吴道时眼底的不满已悄然退去。

她的脸不由得一阵青白,心准备的挑拨就像一拳砸进了棉花里,无处着力。

第2章 什锦花园

什锦花园十一号的晨昏,自有其森严的秩序。

这秩序,如同前院那锁着灰鹤“灼儿”的铁笼,冰冷、坚固,不容逾越。

这里是失势军阀吴镇岳蛰伏的巢,一个在时代洪流中凝固的权力堡垒。

吴镇岳,字子珏。

这个名字,在十数年前的北洋政坛,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他出

身行伍,早年追随冯国璋,在直系军阀中一路拼杀,以治军严苛、作战勇猛着称。

北洋政府时期,他官至陆军上将,获封“镇威将军”,手握重兵,坐镇一方,是跺跺脚就能让华北地皮颤三颤的物。

他的发迹史,是用白骨和硝烟写就的。

镇压二次革命,围剿护国军,直皖大战……一场场军阀混战,他都是冲在最前线的悍将。

他信奉“世用重典”,对敌手狠辣无,对麾下士兵也以严刑峻法约束,动辄鞭笞甚至枪决逃兵、违纪者。

他治下的地盘,苛捐杂税繁重,却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高压下的秩序。

那时的吴镇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视命如芥,视权力为禁脔。

他书房里那幅如今已蒙尘的《北洋直系势力图》,曾是他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疆场。

然而,军阀的辉煌如同沙上堡垒。

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发。

吴镇岳作为直系主力,率部在山海关一线与张作霖的奉军激战。

起初势如竹,但冯玉祥临阵倒戈,发动“北京政变”,抄了直系后路。

吴镇岳腹背受敌,兵败如山倒。

他本也在混战中身负重伤,险些丧命,最后仅率少数亲信狼狈逃回关内。

山海关的惨败,是吴镇岳生的分水岭。

的“镇威将军”成了丧家之犬,地盘尽失,军队瓦解,昔依附者纷纷作鸟兽散。

他带着一身伤病和满腔的愤懑不甘,蛰伏于北平什锦花园这座宅。

表面上是“下野颐养”,实则是在舔舐伤,积蓄力量,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时代洪流滚滚向前。

北伐军势如竹,北洋军阀的统治土崩瓦解。

吴镇岳试图联络旧部,图谋再起,却屡屡碰壁。

他像一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猛虎,空有利爪獠牙,却无处施展。

的杀伐果断,在失势后逐渐扭曲为对府邸内绝对控制的偏执。

他将战场上的铁血手腕,原封不动地搬回了家中。

仆役的生死,妻妾的喜怒,儿的前程,皆在他一念之间。

他需要用这种无处不在的威压,来填补权力真空带来的巨大失落感,证明自己依旧是那个掌控一切的“天”。

支撑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天”的,是名义上的长子——吴道时。他的来历,是吴府讳莫如

的秘密,也是吴镇岳铁血过往的一道残酷注脚。

民国六年(1917年),张勋复辟闹剧期间,军阀混战加剧。

吴镇岳率部在河北某地清剿一流窜的兵。

战斗异常惨烈,村庄化为焦土。

硝烟散尽后,士兵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幸存的男孩,约莫五六岁,蜷缩在父母早已冰凉的尸体旁,浑身是血,眼神空,如同被吓傻的幼兽。

他身边散落着碎的“吴”字军旗残片——那是吴镇岳麾下一支被打散的先部队的标识。

吴镇岳看着这个与自己同姓的孤儿,看着那双与年龄不符的、充满死寂与仇恨的眼睛,心中一动。

或许是世枭雄偶然泛起的一丝恻隐,或许是需要一个“忠犬”来延续香火,又或许仅仅是觉得这孩子眼中那狠戾之气,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他下令:“带回去。”

这个无名无姓的孤儿,从此成了吴镇岳的养子,取名“道时”——行走于时势之道,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

吴道时在吴府长大,沉默寡言,像像一把淬火的刀。

吴镇岳对他,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主与武器。

他从小被灌输绝对的忠诚与服从,接受最严苛的军事化训练。

吴镇岳失势后,他更是被刻意培养成府邸内外的“清道夫”和“威慑者”。

他目睹并参与了吴镇岳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手上沾的血,未必比战场上少。

他的眼神鸷,行事狠辣,对父亲的命令奉若神明,是吴镇岳意志最冷酷的执行者。

他的居所“砺锋堂”,如同其名,是磨砺刀锋的地方,冷硬、森严,散发着生勿近的气息。

他的“职业”,明面上是军部挂职的少校参谋,在铁狮子胡同的北洋旧部衙门里点卯应差,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

但真正的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军统)在北平秘密设立的“特别行动组”组长。

这个身份,连吴镇岳?都不清楚。

军统看中的,正是他吴家大少爷的身份,以及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北洋旧部关系网。

这层身份,是他最好的掩护,也是他攫取报、执行秘密任务的绝佳通道。

他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潜伏在什锦花园这宅大院,也游走于北平三教九流的暗影之中。

他的“砺锋堂”,白里是冷清的军官居所,夜后,则成了秘密电台

的发报点和报中转站。

那面挂着“忠孝节义”的墙后,嵌着一个隐蔽的保险柜,里面锁着密码本、暗杀名单、以及他与戴笠的单线联络密电码。

他如同淬火的刀锋,闪烁着幽冷而危险的光芒。

张佩如,正室,在后院正房“慈萱堂”,掌管着府邸内务、账目、往来的密齿

她像一株宅里的老梅,枝虬劲,却难掩岁月风霜。

佛珠捻动,经卷低诵,是她安抚内心波澜的方舟。

对丈夫,她恪守道,恭敬顺从,将苦涩埋;对儿吴灼,她倾注了全部的与保护欲,那是她在这冰冷秩序中唯一的暖巢;对董碧云,她则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鄙夷、戒备,却又不得不因丈夫的宠而隐忍,如同梅枝上覆盖的寒霜。

至于董碧云,是早几年吴镇岳在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里,一眼相中的“清倌”。

那年她豆蔻年华,身段已显风流,更难得的是识文断字,唱得一好昆曲,眼波流转间,既有少的娇憨,又暗藏一丝早熟的媚态。

吴镇岳正值权势巅峰,挥金如土,豪掷千金为其赎身,不顾张佩如的激烈反对,硬是抬进了门,安置在后院西厢的“绮霞阁”。

董碧云的得宠,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谙取悦之道,将风月场中练就的本事,悉数用在吴镇岳身上。

吴镇岳好昆曲,她便夜夜在绮霞阁内,水袖轻扬,唱那《牡丹亭》的“游园惊梦”,唱得吴镇岳忘了前线的烽火,忘了失势的烦忧。

吴镇岳好古玩,她便投其所好,利用旧脉,搜罗些新奇巧的玩意儿,哄得他开怀。

更兼她年轻貌美,身段玲珑,床笫之间极尽温柔妩媚,将年近半百的吴镇岳牢牢攥在手心。

她的“绮霞阁”,成了府中最奢靡的所在。

苏绣的软帐,法兰西的香水,西洋的留声机夜咿呀着靡靡之音。

她穿最时兴的锦缎旗袍,戴最耀眼的珠宝首饰,连使唤的丫都比别的房多两个。

她仗着吴镇岳的宠,渐渐不把张佩如放在眼里。

早就给自己免了晨昏定省,言语间夹枪带,甚至敢在吴镇岳面前,娇声软语地给张佩如上眼药。

张佩如的隐忍,在董碧云看来是软弱可欺。

她变本加厉,开始染指府中内务。

先是借吴镇岳喜好,手厨房采买,中饱私囊;后又借着“替老爷分

忧”,将一些往来的小权揽在手中。

吴灼,是这宅大院中一抹格格不的亮色。

她的“疏影轩”在后院东侧,清雅僻静。

她像一只误金丝笼的云雀。

她对父亲和哥哥敬畏多于亲近,对母亲充满了同和依恋,对董姨娘则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鄙夷。

吴灼记得董碧云进门那年,她才刚十岁,母亲大病一场,憔悴得脱了形。

她记得父亲看董碧云时那毫不掩饰的喜欢的眼神,与看母亲时的疏离冷淡判若两

她更记得,董碧云那甜腻嗓音下包裹的刻薄与算计,以及她看向母亲和自己时,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得意。

董碧云的存在,像一根鱼刺,让母两如鲠在喉,却又无处言说。

第3章 琉璃暗影

推开疏影轩的月门,一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与阳光晒过被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张佩如一路行来的沉郁。

小院里,几丛翠竹在冬午后的暖阳下舒展着枝叶,沙沙作响。「请记住/\邮箱:ltxsbǎ/@\Gmail.com \发任意内容找|回最新地址」

廊下,吴灼正背对着门,小心翼翼地将一盆新栽的、不过尺许高的罗汉松幼苗,安置在向阳的窗台上。

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在她鸦羽般的发顶跳跃,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令仪(吴灼表字)!”张佩如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慈

吴灼闻声回,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清亮明媚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乍

“娘!”她脆生生地唤道,放下小铲子,几步迎上,亲昵地挽住母亲的胳膊,“您看,这小松苗神吧?”

张佩如被儿挽着,心软成一团。她仔细端详儿清减了些却更显灵动的脸庞,心疼道:“这几瘦了,学堂伙食不好?”

吴灼笑着摇,脸颊在母亲掌心蹭了蹭:“想娘做的桂花枣泥糕了!”

“馋猫!”张佩如宠溺地点点她鼻尖,“早备下了!双份糖桂花!”她拉着儿坐下,“新衣服不穿?怎么换了旧旗袍?”

“穿着舒服嘛!”吴灼理理素蓝旗袍,“回家了就想穿娘做的衣裳。”她拿起手边的《石记》,“娘,这是最近学堂先生讲的书,沈先生讲得可好了!”

张佩如听着儿清脆讲述学堂趣事,心安宁满足。

她拿起桃木梳,走到儿身后,解开随意挽着的发髻,乌黑长发倾泻而下,“发长了,娘给你梳个‘燕尾髻’,学堂里时兴的。”

她顺从坐着,感受母亲温暖手指穿梭发间,像只慵懒的狸

“娘,”吴灼侧,眸子映着阳光,沉默片刻,才道:“娘,我今路过绮霞阁,听见她在唱曲……唱的是《玉簪记》的‘琴挑’。”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爹……爹在里笑。”

“她嗓子好,会哄开心。”张佩如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开心?您是没听见她的唱词!‘莫不是嫦娥离月宫,莫不是织渡银河’……她把自己比作嫦娥织,把爹比作什么?这府里,她把自己当什么了?!”她胸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还有,爹用我的名字去叫一只鹤!我可以不在意,那他置您于何地?!”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嬉笑怒骂就这样简单的发泄出来。

“令仪!”张佩如厉声喝止,随即又放软了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慎言!这话若传到……传到那边,或是你爹耳朵里……”

吴灼倔强地扬起下,眼中泪光闪烁,“难道我们连不满都不能有吗?娘,您看看这府里,哪里还有什么天伦之?!”

“是谁惹令仪不满?”沉稳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月,挡住了部分阳光。

吴道时一身笔挺的灰色军装常服,肩章锃亮,皮带束紧劲瘦腰身,马靴乌黑铮亮。<tt>www.LtXsfB?¢○㎡ .com</tt>

他刚从军营回来,年轻的脸庞英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颌线条清晰有力。

此刻,那张英俊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

“没事”张佩如示意小蛮去接过他的外套,“令仪不过使使小子而已。”

他大步流星走进来,目光落在吴灼身上,锐利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我可是在廊下听到令仪的高谈阔论了!”他地走到藤椅旁,将手中一个印着“起士林”洋文商标的致纸盒放在小几上,目光扫过吴灼梳好的新发髻和那身素蓝旗袍,嘴角微扬,“这颜色衬你。”低沉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难察的温

吴灼见到大哥,擦了擦眼泪,小花猫一般的可,她目光好奇地落在吴道时手中的纸盒上,“这是什么呀?”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脱掉白手套,打开纸盒,露出几块造型别致的西式点心。

“路过‘起士林’,新出的栗子蒙布朗和覆盆子挞,想着你肯定喜欢。”他拿起一块小巧的栗子蛋糕,递到她嘴边,“尝尝,是不是比学堂的点心强?”

吴灼眼睛一亮,

伸着脖子啊呜一就咬了进去,一边吃还一边说:“谢谢大哥!我就馋这个!”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可的小猫。

吴道时伸出手擦去她嘴角的细削,她怯生生的莞尔一笑。

张佩如看着这常的一幕,心微暖。

吴道时对妹妹的喜好,了如指掌。

他知晓她偏素净和缠枝莲纹的布料,嗜甜尤其钟栗子和莓果,子静喜欢花看书。

这份了解,是多年兄妹谊的沉淀。

“慢点吃。”吴道时看着妹妹满足的样子,眼中带着宠溺笑意,顺手拿起她膝上的《石记》,“又在看这个?前些子听你说喜欢,我让从上海捎了套新出的脂砚斋朱批。本,放书房了,你想看就随时过来取。”

“真的?太好了!”吴灼惊喜抬,摇着哥哥的手臂,“慎之(吴道时表字)哥哥真好!”

“跟我客气什么。”吴道时摆摆手,目光落在窗台那盆罗汉松上,“这小松苗神,你自己栽的?挺好。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鼓捣花,有次还把我那盆名贵兰花当杂拔了,气得我……”他笑着摇,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怀念。

吴灼噗嗤一笑:“谁让那兰花长得像嘛!大哥你还记着呢!”

兄妹两相视而笑,给这略带寒意的冬捎来些许暖意。

“对了,”吴道时像是想起什么,从军装上衣袋掏出一个丝绒小袋,“前些子去琉璃厂,看到这个,觉得很配你。”

吴灼好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平安扣,温润无瑕。“真好看!”她由衷赞叹。

“我帮你。”吴道时示意。

吴灼犹豫一瞬,依言解开脖颈处的一粒扣子,白玉般的锁骨衬着无暇的美玉,更显清雅。

吴道时的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平安扣上,“嗯,好看。”

吴道时又和母亲聊了几句,才起身道:“营里还有事,先走了。令仪,母亲,好好休息。”他伸手,习惯想揉妹妹发,看到一丝不苟的燕尾髻,手顿了顿,最终轻轻拍在她肩上,“回来了就好。”他转身离去,军装笔挺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英挺。

吴灼看着大哥离开方向,低摸摸颈间平安扣,温润触感传来。她转对母亲笑:“大哥还是这样,总把我当小孩子。”

张佩如看着儿颈间玉扣,心五味杂陈。她轻握儿手:“你还小,将来我们母怕是要指望他安身立命……他疼你就好。”

吴灼点

,笑容明媚:“我知道呀。”她拿起栗子蛋糕又咬一,“娘,大哥带的点心很好吃啊,你尝尝。”

阳光温暖,竹影婆娑,疏影轩内,母慈,兄友妹恭。

远处,董姨娘怨毒眼神,如同滴湖面的墨汁,晕开不祥影。

两正聊得开心,管家老李过来传话,说是有桩账目纠纷要张佩如亲去处理。

吴灼便得了闲,想着去琉璃厂的书肆寻几本新出的译作。

她换上素蓝学生服,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了条米白色羊绒围巾,两条双马尾松松挽着就像外走去。

“大小姐,外风硬,要不让李伯送您?”小蛮追到月门,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递给她。

吴灼回眸一笑,琥珀色的眸子在冬薄阳下清亮如水:“不必了,我想走走。许久没逛厂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她接过手炉,暖意熨帖着手心,点了点小蛮的鼻尖,“说不定啊,我还在母亲之前回家呢,不必挂心。”

前门大街,声鼎沸。

年关将近,街市上格外热闹。

瑞蚨祥的绸缎庄张灯结彩,张一元茶庄飘出清冽的茉莉香,全聚德门挂着油亮亮的烤鸭,勾得馋虫直冒。

卖年画的摊子沿街排开,杨柳青的胖娃娃抱着大鲤鱼,鲜艳夺目。

吹糖的老汉鼓着腮帮子,吹出活灵活现的孙猴子。

冰糖葫芦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亮的糖壳,在冬阳光下闪着诱的光。

力车夫拉着穿皮袍的客,叮铃铃的车铃声混杂着汽车的喇叭声和骆驼队悠扬的驼铃声,织成一张热气腾腾、活色生香的北平市井画卷。

吴灼先是在来熏阁寻到一本新书《少年维特之烦恼》,复又在橱窗里看到一本美的《世界鸟类图谱》。

她翻开,目光掠过那些色彩斑斓的珍禽,最终停留在其中一页——一只灰鹤。

画中的鹤,长颈细腿,姿态优雅,眼神却带着一种孤高的警觉。

她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那灰鹤的羽毛,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她想起家中被囚禁的“灼儿”,想起父亲那漫不经心的语气,想起母亲眼中藏的痛楚与无力。

“小姐好眼光,这本图谱可是法兰西最新印制的,画得极是细!”掌柜的凑过来殷勤介绍。

吴灼合上书页,声音平静:“这本也要了。”她付了钱,将两本书仔细包好,抱在怀里,又慢悠

悠的去往琉璃厂东街的“汲古阁”。

店内昏黄如暮。

线装书堆叠成山,油墨与尘埃气息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

沈墨舟指尖滑过发黄的书脊,目光落在一册薄薄的书上——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封面包裹着《论语》的赭色书皮,纸页边缘焦黑卷曲,分明是焚烧后的残本。

吴灼路过的时候,瞥见昏黄的店铺内,沈墨舟正低伏案。

只见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袋里摸出一小瓶浆糊、一支秃了的毛笔,俯身修补书页。

微弓的脊背在长衫下显出一种书生特有的清癯。

浆糊的微酸气味在尘埃里弥散开,他下笔极稳,一点,一粘,一按。

那专注的神,如同在修复一段断裂的历史,或是在一座倾颓的城垣上,固执地砌上一块新砖。

“书遇火劫,字句犹存,幸事。”

“沈先生”

“吴同学”

“这本书在先生手里又焕发生机了。”吴灼不好意思的捋了捋耳边的发。

“修复好了,吴同学想要看看吗?”

“真的可以吗?这书看起来很珍贵。”

“无妨。”

他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穿透了什锦花园厚重的朱门,看进了那繁华锦簇下的囚牢。

世如锁,”他语声低沉,却字字清晰,“愿它不只是一卷废纸,能成凿锁之锥。”

他拿出钢笔,旋开铜笔帽。

墨水是极沉的蓝。

他在书扉页空白处悬腕疾书,笔尖沙沙作响,如春蚕啮叶:愿为凿锁之锥。

字迹瘦劲峻拔,仿佛带着金石的铿锵。

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吹了吹墨迹,双手将书递出。

“我可以吗?”吴灼捧着书有些受宠若惊。

“班级里就属你的文章最好,你值得。”沈墨舟微微一下。

“谢谢先生。”

走出书肆,夕阳的红已经张开手臂。

街上的喧嚣依旧,吴灼沈墨舟并肩而行,两流文墨而显得十分默契,偶尔她还会开心的手舞足蹈。

沿着琉璃厂西街,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无限拉长。

街角,正阳门巍峨的箭楼投下巨大的影。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前门西火车站附近的路旁。

车窗摇下,露出吴道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

他一身笔挺的藏青呢子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刚从铁狮子胡同的军部出来,要去东民巷的本领事馆办事,此刻却被车窗外那抹素蓝的身影攫住了目光。

“停车”

是她。

吴灼正俯身在一个旧书摊前,仔细翻看一本线装的书,摊子就在海王村公园不远。

她微微侧着,一缕碎发从白玉簪旁滑落,垂在光洁的颊边。

冬阳透过她微颤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影。

那专注的神,那清冷的侧影,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耳廓……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勒紧了吴道时的心脏。

他想摇下车窗,喊她一声。

想看她闻声回时,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是否会因惊诧而睁大?

是否会因他的出现而染上其他绪?

哪怕是一丝厌恶也好。

可他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廓,像要将她刻进眼底,揉进骨血里。

副官陈旻透过后视镜瞥见大少爷紧盯着窗外的眼神,心一凛,顺着目光看去,也瞧见了书摊前的大小姐。他识趣地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流熙攘,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的电线摩擦,溅起细碎的电火花。

吴道时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摇上了车窗。

黑色的玻璃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他剧烈的心跳声。

吸一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野兽,声音因压抑而沙哑:“开车,去东民巷。”

车子缓缓启动,汇车流,碾过大栅栏飘落的枯叶。

吴道时靠在椅背上,闭着眼,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他仿佛闻到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似无的清冷气息,那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混杂着墨香和冬阳光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烦躁,也让他……上瘾。

那抹素蓝,那缕清冷,如同烙印,刻在他心底最暗的角落,灼烧着,也滋养着那株名为“占有”的毒

夕阳彻底沉西山,长街华灯初上。

六国饭店的霓虹灯率先亮起,映着东民巷冰冷的铁门。

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渐浓的夜色,如同载着一团无法言说的、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欲望。

第4章 慷慨解囊

吴灼正专心背诵

着莎士比亚拗的英文课本,内院里突然响起几声鹤鸣。

她搁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目光投向窗外庭院。

灰蒙蒙的天光下,那株老梅虬虬枝嶙嶙峋峋,枝

她的视线掠过假山石,落在后院角落那巨大的铁笼里。

灰鹤“灼儿”正无打采地踱步,长长的脖颈垂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哑的鸣叫。

笼边,一个瘦小的身影蹲在那里,是小蛮。

她手里拿着几片菜叶,小心翼翼地塞进笼子的缝隙,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埋得很低很低。

一阵寒风卷过,吹起她单薄棉袄的下摆,也吹来一丝压抑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啜泣声。

吴灼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隔着冰裂纹的窗格,看得更真切了。

小蛮的肩膀抖得厉害,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那动作里透出的委屈和无助,让吴灼眼角一酸,她想起小蛮母亲那张蜡黄的脸,想起那间弥漫着药味和绝望气息的屋,想起小树冻得发青的小脸。

董姨娘刻薄的训斥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哭什么丧!晦气东西!再哭滚出府去!” 小蛮此刻的眼泪,是为了病重的母亲?

为了年幼的弟弟?

还是为了这宅里无休止的轻贱和委屈?

吴灼快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部沉重的黑色手摇电话机,摇动手柄。

“喂?接林公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短暂的等待后,听筒里传来林婉清清脆又带着点慵懒的声音:“喂?哪位呀?”

“婉清,是我。你现在能出来吗?”

林婉清的声音立刻神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想去小蛮家里看看……但,她家又城南陋巷,我不敢一个去。”吴灼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个蜷缩在笼边的身影,“小蛮在哭……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林婉清笑着打趣她:“大小姐,你不是有哥哥嘛?让他陪你。”

“你别闹了,要是被他知道了,铁定把我房门锁起来。”

林婉清爽朗大笑:“等着!胡同见!”

放下电话,她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飞快地换上那件最不起眼的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编好麻花辫,小跑着穿过回廊,径直走向后院角落。

寒风卷着碎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蛮还蹲在笼边,听到脚步声,她猛地一惊,慌忙站起身,胡地用袖子擦着脸,垂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大……大小姐……”

“小蛮,”吴灼掏出手绢擦了擦她的脸蛋,“走,和我去个地方。”

小蛮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不解。“可夫的燕窝我还没炖呢。”

吴灼刮了刮她的鼻子,“我和娘说好了,你放心跟着我就好。”

片刻后,一辆半新不旧的轿车停在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吴灼裹紧银鼠灰呢子大衣,围上米白羊绒围巾,拉着小蛮上了林婉清家的车。

“先去西鹤年堂。”吴灼对司机吩咐道。

车子驶出胡同,汇前门大街的车流。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行如织,电车叮当作响。

不多时,车子停在大栅栏西

西鹤年堂是北平有名的老字号药铺,药材地道,信誉卓着,铺面古色古香,金字招牌高悬。

一进门,浓郁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穿长衫的伙计见是两位衣着体面的小姐,连忙殷勤迎上。

“小姐,您要点什么?”伙计笑容可掬。

“可有治肺痨咳嗽、退烧的西药?”吴灼问道,她记得母亲张佩如咳嗽时用过一种德国产的药丸。

“有有有!”伙计忙不迭地应道,“德国拜耳药厂出的‘百多息’止咳退热最是灵验!还有‘阿司匹林’片,退烧镇痛也好使。”伙计麻利地从玻璃柜台里取出几个印着洋文的药盒。

“各要两盒。”吴灼毫不犹豫。她又看了看柜台里陈列的参茸补品,“再称二两上好的吉林野山参须,切片包好。”

伙计手脚麻利地包好药品和参须,算盘噼啪作响:“承惠,四十八元五角。”

吴灼从荷包里数出钱付了。林婉清在一旁看得咋舌:“这西药可真不便宜!”

离开西鹤年堂,吴灼又带着两走向斜对面的同仁堂。同仁堂以丸散膏丹闻名,尤其是安宫牛黄丸等急救药。

同仁堂内更是攒动。吴灼挤到柜台前:“掌柜的,要一丸‘参茸卫生丸’,再包半斤上好的燕盏(燕窝)。”

“好嘞!”伙计高声应道,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丸用蜡封好的乌金丸药,又用油纸仔细包好半斤色泽微黄、纹理清晰的燕盏,“小姐,六十五元。”

吴灼再次付钱,将药和燕窝仔细收好。

“灼儿,买这么多……”林婉清看着吴灼沉甸甸的荷包明

显瘪了下去,悄悄和她耳语道,“你这是费钱,小蛮家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她们最需要的是你手里的现钱”。

吴灼讶异道“真的吗?”

“我的大小姐,您可真是不食间烟火啊。信我,没错。”林婉清因她花钱都不觉有些疼。

“那我给小树买点吃的,总可以吧。”吴灼拉着两走向正明斋饽饽铺,“掌柜的,要两斤萨其马,两斤槽子糕,再包一斤茯苓饼。”吴灼指着玻璃柜里金黄油亮的萨其马、松软的槽子糕和雪白的茯苓饼说道。

“得嘞!给您包好!”伙计手脚麻利地用厚纸包好点心,细麻绳捆扎结实。

“小姐,你今天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小蛮跟在她们身后,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林婉清朝吴灼翻了翻白眼,按住小蛮的肩膀,“你家大小姐今天心好,你由着她就行。”

最后,吴灼在张一元茶庄门停下让伙计称了一斤上好的白糖。

采购完毕,三手里都提满了东西。

西药的纸盒、参茸的锦袋、燕窝的油纸包、点心的纸包和白糖的油纸包……沉甸甸的,散发着药材、糖霜和点心的混合气息。

“走吧,去福长街。”林婉清大声吩咐着自家司机。

吴灼托着下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行,有穿长袍马褂的,有穿西装的,有拉洋车的,有挑担卖菜的……她不禁思索着:这繁华的街市背后,有多少像小蛮家那样的角落,在寒冬里挣扎求生?

车子很快驶离了繁华喧嚣的大栅栏,向着城南那片灰暗、拥挤、弥漫着煤烟与苦难气息的胡同处驶去,车窗外,高楼广厦渐渐被低矮败的平房取代,喧嚣的声也被萧瑟的寒风所吞没。

吴灼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奔向一个她从未真正踏足过的世界。

城南。

狭窄的胡同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败的灰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丑陋的碎砖。

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前几未化的雪水和黑泥。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烟味、隔夜泔水的酸馊气,还有隐约的、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婴孩啼哭声。

小蛮这才知道吴灼的目的地是自己家。

推开吱呀作响、糊着报纸的木门,一浓重的中药味夹杂着湿的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迎面扑来,呛得吴灼和林婉清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炕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的身影,

背对着门,蹲在泥灶前,小心翼翼地用一把蒲扇,轻轻扇着炉火。

炉上药罐翻滚,热气氤氲,他动作专注而熟练。

吴灼正要上前帮忙,那缓缓转过身来。

是沈墨舟!

他额角沾着一点煤灰,看到吴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吴同学,林同学,你们怎么来了?”

“沈先生?!”吴灼错愕,“您……您怎么……”

“王婶是我家老邻居。我叔叔就住在隔壁巷子。他老家腿脚不便,托我过来照看一二。”他走到炕边,熟练地试了试王氏额的温度,拿起粗瓷碗,“王婶,喝水润润嗓子。”

吴灼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看着沈墨舟沾着煤灰却清雅的脸庞,看着他喂水时专注温柔的动作,看着他在这败肮脏的贫民窟里,如同照顾亲般自然的姿态……一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震撼和更的敬意,瞬间涌上她的心

林婉清和吴灼将带来的东西默默放在炕

沈墨舟颔首:“有心了。”复又转对小蛮姐弟说:“这药我分成了7份,隔煎服一次。”

吴灼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买的那些东西对不对。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油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光。

土炕上,小蛮的母亲王氏蜷缩在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里,脸色蜡黄,眼窝陷,瘦得只剩一把骨

她正撕心裂肺地咳着,每一次剧烈的震动都让那单薄的身体像风中残烛般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的矮几上摆着的瓦罐,药汁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娘!娘!”小蛮扑到炕边,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地替母亲拍背。

眼前的景象,远比她想象中更触目惊心。什锦花园里随便一个物件,或许就够这一家活上数月。她带来的那点药和燕窝,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吴灼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林婉清拍了拍她的后背,朝着小蛮的娘说道:“大娘,您好好歇着。这是吴灼带来的药,还有一点燕窝,您让小蛮炖了补补身子。”

王氏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的眼睛看向吴灼和林婉清,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最终化作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陷的眼角滑落。

“谢谢……谢谢大小姐……谢谢林小姐……”小蛮跪倒在地

上替母亲道谢,声音哽咽。

吴灼急忙将她扶住,“别跪,我错了,我错了。”她此刻才惊觉林婉清那句话说的多么正确,他们哪里需要燕窝和西药,他们的病是贫困。

沈墨舟仿佛悉了她的心事,微微一笑,“你带的药也是好东西,只不过不是他们急需的用品,恕我冒昧,眼下寒冬腊月,小蛮一家最急需的恐怕是能御寒的厚实衣物和棉被。发布页Ltxsdz…℃〇M府上想必有不少半旧不新、质地尚可的冬衣棉袍压在箱底,不如……不如拣选些厚实保暖的旧衣旧袄,送与小蛮一家。一来解燃眉之急,二来……也更实用些。”

沈墨舟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脱离实际的“慷慨”。她看向小蛮和小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再看看这冰冷刺骨的屋子,瞬间了然。

林婉清也连连点:“沈先生说得极是!咱们府里那些旧冬衣,好些料子都极好,只是样子旧了,搁着也是搁着,不如给小蛮。”

后,昏黄的油灯下,小蛮和小树颤抖着解开两大包油布包裹:厚实柔软的被子、棉袍、夹袄、棉裤、鞋袜……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属于“好家”的温暖气息,展现在她眼前。

她一件件拿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和厚实的布料,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当她拿起最后几件厚棉袍时,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从衣服里滑落出来,“咣当”的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小蛮低一看,瞬间如遭雷击!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耀眼的金属光泽,正是吴灼常常佩戴的那只!

小蛮失声惊呼,心脏狂跳!

她猛地扑过去,像捡起一块烧红的烙铁般,颤抖着将金镯子抓在手里。

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浑身发烫,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王氏被儿的惊呼声惊醒,艰难地撑起身子。

当她看清儿手中那只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华贵的金手镯时,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

“天……天爷啊!”王氏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灭顶的绝望,“这……这是要命的祸事啊!这镯子……落在咱们这……要是让府里知道了……我们……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董姨娘……董姨娘会活剥了我们的皮啊!”

巨大的恐惧让王氏发出惊的力气,她一把抓住小蛮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疯狂:“快!快!连夜送回去

!一刻也不能耽搁!现在就送去!跟大小姐说清楚!求她……求她饶命啊!”她咳得撕心裂肺,却死死攥着儿的手,仿佛那是她们唯一的生路。

小蛮被母亲的恐惧彻底淹没,她浑身抖得像筛糠,连滚带爬地冲出小屋,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衣,只紧紧攥着那只如同烫手山芋般的镯子,一扎进漆黑寒冷的夜色中,朝着什锦花园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吴灼洗漱完毕,正要就寝,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慌的敲门声,伴随着小蛮上气不接下气的呼喊:“小姐!开门啊!是我!小蛮!”

吴灼连忙披衣开门。

只见小蛮衣衫单薄,冻得嘴唇发紫,脸上泪痕错,浑身抖得不成样子。

她一见到吴灼,“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双手高高捧起那只金镯子,泣不成声:

“大小姐!镯子……镯子……婢该死!婢不是有意的!它……它掉在棉袍里了……婢……婢真的不知道啊!求大小姐饶命!求大小姐饶命啊!”她一边哭喊,一边拼命磕

吴灼看着小蛮手中那只失而复得的金手镯,又看看她冻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的样子,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复杂的绪涌上心——有对自己疏忽的懊恼,有对小蛮一家惊恐的愧疚。

她没有立刻去接镯子,而是弯下腰,用力将小蛮从冰冷的地上拉起来。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起来!地上凉!”

小蛮被拉起来,依旧抖得厉害。

吴灼的目光落在小蛮冻得通红、布满细小裂的手上,那双手正死死攥着那只镯子。

她伸出手,覆在小蛮的手上,将那只镯子连同小蛮的手一起握住。

“小蛮,”吴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亮得惊,“这镯子,是我放进去的。”

“什……什么?”小蛮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这镯子是给你的。”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就像那些旧衣一样,是给你娘抓药、给小树添衣、给你们一家……熬过这个冬天的。”

她拿起金镯子,不容置疑的给小蛮带上,安抚她:“带着不容易丢,等缺钱了就当了。这不是什么祸事。这是我给你的。谁问起来,都这么说。记住了吗?”

小蛮呆呆地手腕上的金手镯,感受着它冰冷的触感和大小姐话语中沉甸甸的分量,她张着嘴,拼命点,“大小姐您真是菩萨,真是菩萨。”

第5章 生

民国二十一年,小年夜。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喜庆氛围中。

前院挂起了红灯笼,门廊下贴了“福”字,厨房里飘出炖和蒸年糕的香气。

这热闹,与其说是为两位寿星庆生,不如说是借着节气,给这宅添几分活气,冲淡些常年不散的霾。

砺锋堂的书房,依旧冷硬如铁。

吴道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腊月二十三,原不过是个他十五年前为自己杜撰的子罢了。

他压根不会知道自己的生辰究竟是哪

那个在河北村庄废墟中被吴镇岳捡回来的孤儿,连父母是谁都已模糊不清,又怎会记得具体的出生期?

当他第一次看到府中为吴灼筹备生辰那热闹的场景、被众围绕的宠,他羡慕极了,当时的他,也想和吴灼一样,也想拥有众的宠,所以,他鼓足勇气大声说出来:“我也是腊月二十三生。”那个时候,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在这一天,他才能分享到一丝属于这个家的、真正的“存在感”,才能名正言顺地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

“大哥?”一声软软的呼唤在门响起。

吴道时猛地回神,敛去脆弱的表

吴灼手里捧着一个红色锦盒。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织锦缎夹袄,衬得肌肤胜雪,两只麻花辫子坠在身后,清丽中透着一丝难得的暖意。

琥珀色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看着他。

“生辰吉乐,大哥。”她走进来,将盒子轻轻放到他的书桌上,声音清脆悦耳。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下意识问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给寿星公送寿礼呀!”吴灼眉眼弯弯,带着少特有的俏皮,轻轻揭开锦盒。

里面是一个紫檀木的长方盒子,打开盒盖,黑色丝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块崭新的怀表。

表壳是沉甸甸的铜鎏金,打磨得锃亮,表盖上錾刻着细的缠枝莲纹,古朴大气,表盘是素净的白色珐琅,罗马数字清晰雅致,两根蓝钢指针在灯下闪着幽光。

“我瞧着大哥的旧表有些磨损了,也不准了。”她提溜着怀表的链子,轻轻按开表盖,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这块是亨得利新到的瑞士货,走时极准的。大哥公务繁忙,时间可耽误不得。”她将怀表捧到吴道时面前,眼

神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怯意,“希望大哥喜欢。”

吴道时看着那块致的怀表,又看看她眼中真诚的笑意,心百味杂陈。

他接过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沉甸甸的,仿佛压在他心

他摩挲着光滑的表壳,那錾刻的缠枝莲纹如同藤蔓,缠绕着他的手指,也缠绕着他的心脏。

“喜欢。”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压抑的喑哑,“令仪……有心了。”他抬起眼,那海棠红的衣领衬得她脖颈愈发纤细白皙,像易碎的瓷器。

他想伸手触碰,想将她拥怀中,想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

可他只能死死攥紧手中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令仪也生辰吉乐。”

吴灼看着他收下礼物,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丝狡黠,伸出葱白的手指:“大哥,我的礼物呢?”她掌心向上,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着,眼神里带着期待和一点小小的任,“今天也是我的生辰呀!大哥不会忘了吧!”

她很自然的和他撒娇,真心当他是哥哥。

他难得的勾起嘴唇,“给令仪的礼物在这里。”他拉开紫檀木的抽屉,掏出一个蓝色的丝绒盒子,安静的打开,然后期待的注视着她的表

这是他们两个的节,专属节,也是他们两个的保留节目:互赠礼物。

这一天,是他感觉和她最亲近的子。

丝绒盒子里,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钻石翅膀上镶嵌着细碎的蓝宝石,如同凝结的星光——那是他特意托从上海老凤祥定制回来的。

他想象过无数次她收到时的样子,想象那枚胸针别在她乌黑的发丝间,会是怎样夺目的光彩……

“真漂亮啊!”吴灼拍着手,轻轻的拿起这款发夹,“哥,很贵吧,真是太好看了。多谢大哥。”

“喜欢就好。”

“那哥哥替我戴上吧!”吴灼乖巧的蹲下,侧身将一边的麻花辫凑到吴道时的胳膊旁。

他抿嘴笑了笑,打开发夹,轻轻的别到她的发丝间,“我笨手笨脚的,令仪不担心扯坏发吗?”

吴灼羞赧的笑,“哥哥在我心里可是最最能,上的了战场,的了厅堂,将来不知哪位千金能得大哥青睐,成为我的嫂嫂呢。”

他浑身猛地一僵,喑哑着问道,“令仪希望我早成亲吗?”

吴灼拍拍站起身,“那当然啦,不过啊,可不能找董姨娘那种,不然啊,我们家早晚要砰

的一声,炸开。”

他攥着怀表的手默默收紧,默不作声。

“大哥,你有心上了吗?”她一边照镜子一边天真无邪的问道。

他看着她的背影,鬼使神差的答道:“有。”

“真的?”吴灼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兴致勃勃的又问,“大哥你……心有所属?是真的吗?”她凑近了些,琥珀色的眸子透着八卦和好奇,“是谁啊?是哪家的千金?我认识吗?她……漂亮吗?温柔吗?”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小石子,砸在吴道时的心湖上,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吴灼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充满好奇的清丽脸庞,看着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光洁的额……一巨大的、混杂着恋、痛苦和绝望的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想要告诉她……那个……就是她!

就是眼前这个……他视若珍宝、却又永远无法触碰的妹妹!

“令仪……”他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压抑,目光死死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吸进灵魂处,“那个……她……就在我心里。像一道……烙印。很……很。”他缓缓抬起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她……很好。比任何都好。只是……她……离我很远……也很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骨髓的悲凉,“远到……我永远……也无法靠近……”

地看着她,眼中翻腾着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祈求她能……明白?

祈求她能……怜悯?

祈求她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吴灼被他眼中那浓烈的绪和话语中沉重的悲凉惊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大哥按在胸的手,看着他眼中翻腾的痛苦……心涌起一巨大的酸楚和……的困惑。发布页LtXsfB点¢○㎡ }

烙印?很?很好?很近?无法靠近?

她不明白!大哥的心上……听起来……好悲伤啊!她一定是个很特别、很美好的姑娘吧?可是……为什么无法靠近呢?

“大哥……”吴灼的声音带着一丝心疼和不解,“她……为什么离你那么远?你不能……去找她吗?告诉她……你的心意?你这么好……她……她一定会……”

“不!”吴道时猛地打断她,吸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疲惫,“不能……令仪。有些距离……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鸿沟;有些心意……恐怕只能……永远藏在心底

。”他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翻涌的悲凉,“你……别问了。”

吴灼看着他痛苦隐忍的样子,不敢再追问,软语安慰着:“大哥……你别难过,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的……”

吴道时听着她天真的言语,如同万箭穿心!

“大哥?”吴灼察觉到他的异样,微微蹙眉,“你不舒服吗?”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碰碰他的手背。

吴道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没事,只是公事繁忙,累得很,你先去前厅。”

吴灼只好点点,走到门还不忘提醒他:“今天厨房准备了大哥最吃的鲥鱼,大哥早点过来哦。”

孩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一缕淡淡的皂角清香飘吴道时的鼻端,那熟悉的气息,如同最烈的毒药一点点腐蚀蚕食着他的理智,回应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知道了。你先去吧,我收拾一下就来。”

吴灼不疑有他:“好,那我在前厅等你。”她转身离去,海棠红的衣角在门一闪而逝,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香。

吴道时从未如此狼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摊开手掌,那块崭新的怀表静静躺在掌心,冰冷的表壳上,已留下他湿漉漉的汗渍和几道浅浅的指甲印痕。

前厅暖阁,张灯结彩。

一张红木圆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满了致的菜肴:葱烧海参、清蒸鲥鱼、油焖大虾、八宝鸭……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正中放着一个致的油蛋糕,上面着几支红烛。

张佩如坐在主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董姨娘坐在下首,穿着簇新的绛紫色锦缎旗袍,戴着翡翠耳坠,脸上堆着甜腻的笑容,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吴镇岳还未席。

吴灼安静地剥着橘子,海棠红的夹袄在暖黄的灯光下,衬得她面若桃花。她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小碟里,推到母亲面前。

“太太,小姐,大少爷来了。”小蛮的声音也大了一些。

吴道时走了进来,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藏青色暗纹绸面长衫,少了军装的冷硬,多了几分儒雅。他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沉如潭。

“慎之来了,快坐。”张佩如招呼道。

“大哥生辰吉乐!”吴灼抬,对他展颜一笑,笑容明媚。

吴道时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含笑点:“谢谢。令仪,生辰吉乐!”他在张佩如另一侧坐下,

与吴灼隔着一个座位。

他坐下的姿态极其平稳,连衣摆的褶皱都未曾多动一分。

这时,董姨娘身旁的子微微抬起了

这是董碧云的侄,董云芝,年方二十,一身月白色细布学生旗袍,领缀着极素淡的浅蓝滚边,外罩一件米色开司米开衫。

乌黑的齐耳短发,用一根简单的素色发箍别住,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沉静,与暖阁内奢靡的氛围格格不

“表哥安好。”董云芝站起身,微微颔首, “云芝冒昧叨扰,恭祝慎之表哥和令仪表妹生辰之喜,福履绥之。”

董姨娘立刻娇声笑道:“大少爷今儿个这身可真神!这料子衬得您气宇轩昂!”她亲热地拉了拉侄的胳膊,故意忽略了一旁的吴灼,“云芝可是燕大历史系的高材生!学问好,子稳!云芝,还不快给你表哥敬杯酒!”她眼波流转,明晃晃的撮合不言而喻。

吴道时的目光只在董云芝脸上极短暂地掠过,端起酒杯,隔空对她极敷衍地一点:“董小姐有心。”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绪。

他饮尽杯中酒,动作流畅自然,目光已落回自己面前的骨碟边缘,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董云芝脸上血色微褪,依言端起桂花酿浅浅沾唇。坐回位置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垂落,盯着自己洗得泛白的鞋尖。

吴镇岳踱步进来,在主位坐下,声音洪亮:“开席吧!”

席间热闹起来。丫鬟布菜斟酒。张佩如温言询问吴道时近况。吴灼偶尔一两句话。董姨娘则使出浑身解数逗吴镇岳开心。

吴灼在一旁仔细剔掉鲥鱼的细刺,夹了一块雪白的鲥鱼腩,自然地放进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大哥,这鱼腩的刺我已经除去了,你尝尝。”她又夹了一块,放进张佩如的碟里,对着母亲甜甜一笑,“娘,这块给您。”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家间无需言说的亲昵。

“哟,大小姐只顾着孝顺母亲和寿星啦,父亲不管的哦。”不用分辨,就知道谁在挑拨离间。

吴道时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

吴灼却四两拨千斤的回道:“爹爹吃鱼过敏,您不知道嘛?”

董姨娘的脸色顿时一阵白一阵红,吴镇岳清了清嗓子,算是帮她解围了。

吴道时嘴角微微上翘,目光落在碟子里那块鱼上,心里暗忖:对付董姨娘到底还是她在行。

随后极其自然地

伸出筷子,稳稳夹起那块鱼,动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优雅,将鱼中,缓慢咀嚼,下颌线微微绷紧,果然鲜

“慎之和令仪已经换过礼物了?”张佩如含笑看着两位小寿星。

“是呢。”吴灼得意地炫耀发丝间的蝴蝶发卡,张佩如点点,“慎之收到了什么?”

吴道时掏出铜鎏金怀表,哪知这时董姨娘噗嗤笑起来,“我们大小姐可真实惠,这铜鎏金也值不了几个子儿吧,倒是那发卡一看就价值不菲。”

吴道时却不以为然,“令仪送什么我都喜欢。”

“哎哟哟,不是亲妹却胜似亲妹,云芝啊,你可要好好学学我们灼小姐,哄的功夫一流呢。”

“没有姨娘功夫。”吴灼吃了一橘子,鼓着腮帮子回敬她。

“老爷,你看大小姐。”董姨娘被她气的直翻白眼,摇晃着吴镇岳的手臂适时撒娇,吴镇岳则适时地举起酒杯,“今天她是寿星公,你就别再招惹她了。祝我们慎之如松柏长青,克绍箕裘,光耀门楣!再祝令仪芝兰盈室,德容兼备,福慧双修!”

“谢谢爹爹。”

“谢谢父亲。”

吴灼和吴道时同时站起举杯,异同声。

吴道时刚坐下,董云芝就拿起公筷,带着无可挑剔的仪态,目光专注而平静地扫过那盘清蒸鲥鱼,同样准地夹起了一块最肥、最无刺的鱼腹稳稳地放进了吴道时面前的碟子里。

“表哥请用。”她的声音依旧清泠,不高不低,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吴道时礼貌的微笑:“我不习惯外给我夹菜。”

一句话,壁垒分明。谁是内谁是外,不言而喻。

吴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吴道时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漠视,将董云芝和她的“好意”直接打尘埃。

董云芝脸上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那心维持的、学生式的清高与矜持,在他这无声的、彻底的漠然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可笑。

一丝被彻底羞辱的惨白,终于无法抑制地从她颈后蔓延至耳根。

她缓缓收回手,指尖冰冷。

吴道时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张佩如,甚至接上了母亲刚才关于军部琐事的询问,声音平稳,回答简洁得体,他对待外脸上始终保持着完美无瑕的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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