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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桂英别传·同人续(12)(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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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李元昊那双沉的兽目,若观火般注视着这些细微却关键的变动脉络在穆柯寨坚韧的肌体内悄然成形、扩散延伸。如同谨的屠夫在巨大的猎物身上寻找那些不易察觉的天然缝隙,耐心而稳健地将尖锐的楔子一处处钉

他不仅在“埋钉”,更在织着自己的网——“李存孝”这张网。

他不再是初来时那个只知蛮力的武夫。每一次向穆羽进言,他总是以寨中实际困局为切点,提出可行的、务实的解决方案,言辞恳切,有理有据。每次寨中议事,他皆准时出席,静若磐石,绝不抢先发言。只是当意见相左或陷僵局时,他才以极简明扼要、又正中要害的寥寥数语切中核心,引证的都是最实际的现象,绝无空谈。这种沉稳准的作风,使他的话语在几位年老管事中的分量渐增加。

而对穆羽,李元昊更是投其所好,又分寸拿捏得极好。

穆羽自朝廷旨意风波后,身体神都大不如前。李元昊便常常于黄昏暮时分,提一坛寨中自酿的、味极醇烈的烧刀子,切几片山中腊得香韧的鹿或野猪,去侧院小花厅,名为“陪老寨主排解烦忧”。他不说阿谀奉承之辞,只与穆羽同饮烈酒,听这老寨主讲些年轻时纵横山野的快意恩仇,讲那莽如何凭一刀、一身胆打下这份基业的往事。

他专注地听,眼神真诚,偶尔恰到好处地附和几句。待穆羽讲到激愤处,他便闷一烈酒,用那朴实粗粝的嗓音道一句:“老寨主真豪杰。这才是真汉子。为护身边,刀山火海也闯得。不像如今某些鸟官儿……”话语不多,却每一句都挠在那尚武任侠的老寨主心最痛快的痒处。

饮到酣时,李元昊便也适时说些“延州军中那些龌龊事”——如何排挤忠良,克扣军饷,虚报战功,陷害同袍……半真半假,添油加醋。每每说到痛恨之处,便又猛灌一烈酒,眼中满是毫不作伪的悲愤火光。

“存孝只恨!恨自己有几分力气,却不能尽那朝堂上的腌臜魍魉。若非如此,也不用连累那些忠心可靠的老兄弟跟着某在这山野流离。”他用力捶着自己的胸膛,声音微哽,“若能寻个像穆老寨主这般豪气云、能为属下担待、又真值世庇护一方乡亲安身的所在,某李存孝……万死不辞。”

他那矮壮的身子因激动和酒意而微微颤抖,豹眼中燃烧着热切却又无处宣泄的火。这份发自骨髓里的恨意与赤诚,

如同烈火灼烤烧酒,其感染力远胜万句巧言令色。一次次叩击着穆羽苍老却依旧为义愤所激的心脏。

尤其是在几场酣畅淋漓的酒后谈中,穆羽更是在无意间流露出对儿孤身撑持山寨、背负血仇重担的忧虑与心疼。

“……桂英这孩子……从小就要强。<va/r>lt\xsdz.com.com</var>当年她要嫁杨家小子,老子……拗不过她。杨家是好家……宗保那孩子……唉。也是顶天立地的好孩子。可惜……天妒英才啊。”穆羽老眼含泪,声音哽咽,“如今……她一个撑着这个家。撑着这个寨子。外面朝廷虎视眈眈,西夏恶狼未去,里面……老子眼见着是不中用了。桂英多年未归,如今猝然归来,寨子里心浮动……”

他仰灌下最后一辛辣烧酒,浑浊的眼底闪过一抹痛彻心扉的忧色,“老子在一天,还能给她撑一分脸面。可老子走了呢?她再是能耐,终究是个家。这山寨基业要传下去。我那外孙文广年纪尚小……杨家也……唉。她这后半辈子,难!难啊。”

的叹息沉重如同铅块,坠落在寂静的秋夜空气里。

又在某一晚,穆羽又是这般老泪纵横痛饮至微醺之时。烛火摇曳,映照着老焦黄疲惫的脸庞上刻的皱纹和浑浊眼泪。

李元昊再次为老满上一碗劣酒,酒坛已近见底。他没有立刻放下坛子,而是矮壮的身躯如同山石般立在灯影中,目光专注而凝重地望着穆羽,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然后,他吸一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用那沙哑沉的嗓音,一字一字,缓慢而又无比清晰地说道:

“老寨主莫愁。存孝虽无德无能,但亦知‘义’二字重如泰山。”他一只粗砺的大手重重按在自己砰砰跳动的心上,另一只手指向屋外穆桂英通常处理事物到夜的签押房方向。

“某……李……存……孝流落至此,蒙老寨主与寨主收留活命之恩。更有战场上寨主不弃垂青,救命之。此恩此义天高地厚。”他眼眶竟也微微泛红,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加沉重,却带着一种火山即将发的力量:

“老寨主之忧,便是我李存孝心中之刺。寨主……穆娘子……她……她的苦,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这山寨是老寨主一生的心血,也必将是穆娘子接下来一生的倚靠。”他目光灼灼如同要烧穿夜幕。

“老寨主若不嫌某李存孝出身寒微,粗鲁不文。某愿赘穆家,既续穆家血脉,又可全杨家忠义。某于此地向天发誓,生当竭力,死当衔环!必用这七尺

残躯,一身气力,护住穆柯寨不失,护住穆大娘子安好!”他豹眼圆睁,声震屋瓦。

“更愿以残生……追随穆大娘子鞍前马后。为她分忧,为她挡难,守她平安一世,守这穆柯寨基业永固。若违此誓,天雷殛之,万箭穿心!”

这不是话,却远比那些风花雪月的绵绵意要沉重百倍。充满了军中男儿一诺千金的豪气,带着战场上并肩浴血铸就的无畏信任。

这番誓言与其说是表白,不如说是效忠。

偏厅的烛火被他最后几句重若擂鼓的誓言震得跳动起来,光晕在他矮壮如磐石的身上明灭不定,衬得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庞线条刚硬如铁铸。那双陷的豹眼中燃烧着毫无伪饰的真挚、决然的意志,仿佛眼前只有这个老和他想要守护的一切,再无其他。

穆羽浑身剧烈一震。他猛地抬,瞪大了混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面前这个矮壮的汉子。手中的酒碗无意识地倾泻,残酒滴滴沥落在地面也没发觉。

“存孝……你……你……”他似乎一时无法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分量极重的效忠誓言。脑海中瞬间闪过这数月来战场上那一次次舍生忘死的扑救护持,闪过平他沉稳练、为寨分忧的言行,闪过他今对粮仓器械的举荐得……

尤其是那句“护住穆大娘子安好”、“守她平安一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老父亲那颗被忧虑和恐惧包裹的心脏最柔软之处。

“好!好汉子!”穆羽猛地将酒碗重重砸在桌上,残酒和碎裂的陶瓷渣四溅。他伸出枯瘦的、沾着酒的手,竟颤抖着抓住了李元昊结实如同生铁铸成的手臂。

浑浊的老泪无法抑制地涌出。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老子……老子没看错你。你是个厚道赤诚的真汉子。比……比那些满仁义道德的读书狗官……强上千倍万倍。”

他另一只手猛地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桂英……有你在身边看护着……替老子我……分担着……老子……死……死也瞑目了。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见了杨老令公、见了宗保,老子也有脸说话。我穆家基业还有指望。”

自那夜之后,穆羽看李元昊的眼神彻底不同了。那种欣赏器重之外,更添了一种近乎托孤般的信任与亲昵,一种老丈看准婿的殷切与宽慰。

原本夜的议事,渐渐变成了穆羽留李元昊单独在花厅长谈。谈的已不仅限于山寨防务工事,更多的涉及山寨钱粮积蓄,田亩,甚至天波府旧部流散、杨宗保生前

在汴京结过的一些可能派得上用场的脉……

更令瞩目的是,穆羽在数次与几位核心老管事议事的公开场合,开始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对李元昊的极度赏识。

“……瞧瞧存孝这孩子新设的铁线网配滚石陷坑。位置刁钻,成本又薄。比我们老家伙想得通透。”

“……粮仓账目这下清爽了。要不是存孝荐的,咱们寨子怕是要吃着发霉的米过冬不自知。”

“……恶狼沟的工事,有这等本事,西夏的马蹄踩过来也得崩掉大牙!”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更在一次巡视修缮一新、弩机如林的鹰愁峡防线的当,当着几位老管事发出一声极具震撼的慨叹:

“生子当如李存孝。”穆羽抚掌慨叹,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抖,他目光炯炯,“看他行事谋略,待仗义赤诚。文能厘清庶务,武能冲锋陷阵。这份品才、血担当。当真……当真像极了当年初见时的杨家宗保。此等佳儿 此等良才,当为我穆柯寨之擎天之柱。更是……”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喜悦与笃定,“更当为桂英之良配也。”

良配。

这两个字如同平地惊雷。毫无预兆地、赤地炸在了在场所有随行之的耳中。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过峭壁,发出更响的呜咽。

穆羽的目光是热切而毫不掩饰期许的。

几位随穆羽开辟基业的老管事的目光是惊讶、随即又以为然暗暗点

横山处已是朔风初啸。

暮色沉沉压向穆柯寨,如一只巨大的玄铁手箍,将依山而建的屋舍岗哨紧紧攫住。寨墙垛残留着月前西夏铁骑箭矢留下的斑驳焦痕,凛冽山风穿行其间,呜咽作响,恍如战场亡魂幽咽哀鸣。

寨内正堂花厅内,却是一番灯火通明,暖意流溢的景象。硕大的炭火盆燃着旺红的火苗,毕剥作响。一张乌木镶松石的八仙桌上,排开山中野味、窖藏土酒。主位是须发花白、身着半旧赭石锦袍的穆羽,他左右下手第一席,赫然坐着身躯矮壮如磐石李存孝。

李元昊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劲装,粗壮的脖颈微微前倾,一张风霜刻画的脸上,眉眼恭顺却难掩骨子里的沉。再往下才是穆柯寨中几位实权老管事——总揽采买的孙三叔,专司匠作的罗麻子,管着寨墙防务的地趟张。当然了,还有福伯,皆是随穆羽多年的老兄弟。春兰和另两个体面丫垂手立于屏风之侧,默默添酒布菜。

穆桂英在春兰轻唤下步

厅堂时,见着的便是这番景象。李元昊那异常醒目紧挨着父亲的位置,像一根突兀的钉子,猛地扎进她的眼帘。

她今为着议事,只穿着素净的暗绛色窄袖夹绫罗襦,外罩一件半旧玄青比甲,腰上紧紧束着那条陪伴她驰骋沙场的犀带。这近乎男子装束的打扮,将她宽肩窄背的挺拔身段勾勒得愈显轩昂利落。然而那过分紧绷的布料,亦将她胸脯处一对饱绽的雪峰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形轨迹。犀带勒,将那练武多年不曾松懈半分的雌豹般劲腰绷得如满月弓弦,小腹之上紧绷的筋线条,哪怕隔着厚重衣料,依旧隐隐透出起伏如沙丘般的坚韧廓,于这暖室烛火中蒸腾奔波一留下的薄薄汗气,更添一份力量感包裹下的奇异湿腻。

“桂英,来。”穆羽红光满面,招手示意儿落座他右手边特意空出的位置,“累了一,今便卸了那些军务烦心,只陪爹喝两盏。”

穆桂英颔首,依言坐下,犀带摩擦座下胡凳发出细微“吱呀”声。她坐姿笔挺如松,眸光下意识扫过对面安坐的李存孝。矮壮汉子微微垂首,浓眉锁的眼窝内光尽敛,唯有那身绷紧的靛蓝劲装,诉说着布料下蕴藏的、令寻常健硕男儿也自叹弗如的蛮力。他仿佛专注于品尝杯中粗劣却烈的土酒,那粗糙如砂砾的手指转动粗陶酒杯的姿态,沉稳依旧。

酒过三巡,气氛暖融。

罗麻子打着酒嗝,拍着壮硕的胸膛说寨里新制的三床神臂弩就安在鹰愁峡,西夏贼子胆敢再来,定要让他们尝尝“钉板下黄泉”的滋味。众哄笑应和,气氛愈加热烈。穆羽捋着花白胡须,皱纹里都漾满笑,目光在李存孝和儿身上流连,愈发满意。

时机已熟。穆羽忽地将粗陶酒碗重重一顿,满堂喧嚣为之一静。那碗中暗黄色的浑浊酒泼溅出来几点,砸在黑沉沉桌面上,像凝滞的血珠。

穆羽目光灼灼,越过众,直勾勾落在穆桂英脸上,声音洪亮如撞钟:“我的好儿。”他脸上酒气蒸腾出的红晕愈发浓烈,“寨子艰难,西夏压境。你爹老了,总有撒手西归的一天。这穆柯寨百十条命,我创下的基业,不能后继无。”

他霍然起身,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先点向穆桂英,又猛地转向稳坐的李元昊:

“宗保忠烈,我穆羽敬他。可他的仇未报,忠魂犹自含冤九泉。我儿桂英你替他守着这空名节义,守着杨家独苗,还要苦忍许多年……”老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心疼,“存孝这孩子,义气重,有担当。一身虎胆龙威,为父看得真真儿的。

他转向李存孝,浑浊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托付与期盼:“存孝。今夜当着这些叔伯兄弟的面,你前几的血言尚在耳。老子再问一次,你可愿我穆家的门,承我穆家的姓?守这寨、报国仇。也替我……替我好生守住我这苦命的闺。”

此言一出,花厅内瞬间落针可闻。只剩炭火开的哔剥声突兀地敲打着紧绷的沉寂。所有的目光,如无形的长矛,瞬间钉在了花厅中央的三身上——穆羽昂然期待,李存孝端坐垂目,穆桂英脊背猛地僵直如铁。

李元昊缓缓抬起,那陷的眼窝如同两道幽暗山谷,沉静无波。他动作极慢,带着一种战场宿将的沉凝威势,亦起身,面向穆羽,抱拳拱手:“老寨主厚恩,存孝感佩在心。誓言如铁,断无更改之理。某身无长物,唯有这腔滚烫热血,一身筋骨气力。只要为大义,为报老寨主与寨主的活命恩。莫说是赘穆家改姓,便是舍了这条命,也绝无二话。”他字字如金铁鸣,砸在地上铿然有声,目光恳切中带着山岩般的坚实。

随即,他目光转向穆桂英,姿态放得更低,透着十二万分的恭敬:“只是……事关重大。存孝自知粗鄙莽直,出身寒微,万万不敢亵渎污浊了穆将军的清名贞烈……”

他的话未竟,穆桂英骤然发。

“咣当!”

她手中那只未动的粗陶酒盏猛地被拂落在地,摔得碎。暗黄的酒浆与褐色陶片四溅开来。

巨大的、无可阻挡的冰冷洪流与滚烫的血腥味猛地同时冲上了穆桂英的天灵盖。李元昊中的“清名贞烈”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自渎之夜那崩溃的灵魂裂痕之上。

霎时间,肩药膏揉搓残留的麻痒,书房烛光下舔舐玉势时舌尖那浓烈咸膻味,体内贯时撕裂与饱胀织的痛楚,以及最终涌而出的羞耻热……所有她拼尽全力锁死在记忆渊里、不容碰触的污秽画面,都被这四个字硬生生撕扯出来,在灵魂处赤露骨地招摇。

她只觉得一腥甜直冲喉,五脏六腑都如焚如绞。巨大的欺骗感、背叛感、更的、无法启齿的自我厌弃与对眼前这男伪善面具的极端憎恶,混杂着对父亲擅作主宰的愤怒,轰然发。

穆桂英“霍”地站起,身下胡凳被带得向后“哗啦”倒去,犀带绷紧至极限,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父亲!够了!”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尖厉。如同撕裂寒冬枯枝的北风,带着一种近乎战阵鸣镝的凄厉穿透力。

那张被怒火烧得通红的美艳面容陡然转向穆羽,凤目圆睁,凌厉如刀锋:“儿嫁与宗保,生死盟誓。尸骨未寒,孝期未满。忠臣蒙难,血海沉冤。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儿身为杨家媳,岂可行此改弦更张、尽可之事?”

穆桂英指着脚下碎的酒盏残骸,指甲几乎嵌掌心,留下的血痕。她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控诉:“您中说的为寨!为国!为后路!说得好!可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这宋家朝廷不仁不义,无信无德;不就是因为杨门崩塌,我们孤儿寡母势单力薄?您……您便要急着将儿与这天波府仅存的清白名节,连同这块你打下的立锥之地,都捆绑着、给一个来历尚不明不白的陌生男?”

“您让儿往后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如何有脸去九泉之下见宗保?见杨家的列祖列宗?!”

穆羽被儿这番血泪控诉当喝。那张因酒意和期待而红润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一怒混合着被戳某种算计的羞怒,将他眼底那浑浊的老泪都蒸烧尽了。

“反了!反了!”他胸膛剧烈起伏,一只枯瘦的手拍得沉重的乌木桌砰砰作响,“什么叫来历不明?什么是捆绑押送?穆桂英,你醒醒!”

双目圆睁,须发戟张如怒的狮子:“这是边地!兵荒马命不如!你看清楚,庞狗贼和那帮子朝堂蛀虫还在逍遥,西夏的铁蹄随时再踏过来,寨子里死的那么多儿郎,血还没透!”

“义气?贞烈?能当饭吃?能守得住你儿子杨文广的命?能替你挡得住西夏架在寨子老弱孺脖子上的刀?”

穆羽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垂死的虎啸,带着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赤的残酷:“爹不是要卖求荣。爹是怕,怕撒手走了,留你一个家,孤儿寡母。在这虎狼环伺的绝地,连块容身的瓦片都守不住!宗保的仇更是再没替你报!若是宗保还在、太君还在,还则罢了,杨家煊赫将门,这家业给便给了。如今杨家孤儿寡母,你要为父怎么安心!你是穆桂英,不是杨穆氏!”

他指着垂目肃立、仿佛承受着莫大冤屈的李元昊,声音嘶哑却字字凿凿:“存孝,他是条真汉子!是真有本事在这世立足守护的。爹这双老眼还没全瞎,战场上他能为你挡箭,山寨里他能立工事、安心。他把这些老兄弟的饭碗命脉都摆得清清楚楚,哪里不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狗官?!咱们寨子里没有外,只等你守孝期满,和存孝诞下一儿半,又有谁能知道呢?”

“什么清白贞节,那活

死守虚名的玩意儿,有比护住这最后一气,替咱报仇雪恨的指望重要?!”穆羽猛一挥手,粗陶酒壶“啪”地砸在墙上,碎成齑

“糊涂!”穆桂英的声音同样激越,如裂帛穿云。在父亲毫不留的“死守虚名”鞭笞下,她心底那道被玉势撕裂过的伤疤再次鲜血淋漓。

然而这痛楚却激起了更惨烈的反弹。

“为了护寨,为了传承,就该将的名节都抛进臭水沟吗?就该把宗保以死相护的忠义廉耻都垫在泥里吗?杨家的血海仇,岂能寄托于蝇营狗苟、苟活求全?”她双目赤红,全身紧绷如拉满的强弓,巨大的羞辱让她不择言,“您今所为,才是重利轻义!才是愧对了宗保在天之灵,才是……才是真正寒了儿的心!”

“住!”

一声霹雳般的喝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穆羽眼前发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儿:“之仁!蠢,天大的蠢!”他气得几欲呕血,胸撕裂般抽痛,“你……你这是要为了杨家的空牌坊,葬送了穆家最后这点基业,葬送了你儿子,葬送了你自己!”

他踉跄一步,被旁边眼疾手快的李存孝一把搀住。李元昊面上忧心如焚:“老寨主息怒,莫气坏了身子。此事……万万不可迫寨主。”

“不用你假惺惺。”穆桂英的怒火瞬间燎原,如同找到了一个更明确、更刺眼的宣泄出,猛地刺向李元昊。他那适时而恰到好处的宽慰,在此刻的穆桂英眼中,无异于豺狼对着血舔舐獠牙。

“李存孝。”她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寒冰,“收起你那套做派,收起你那点算计!想谋夺我穆家家业?悬崖断谷你做的事,我穆桂英心里还记着、刻着!杨家今凋零至此,佘太君、七娘她们生不见死不见尸,要我嫁你?除非这横山山倒转,天河彻底枯!”

她声音森冷而清晰,字字如寒铁铸就的钉,砸在地上,回音嗡嗡。

李元昊搀扶穆羽的手更用力了些,声音暗哑带着痛楚:“寨主……穆将军……存孝……存孝若有半分此心,便叫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存孝无话可说,只盼寨主息怒,保重身体……”那姿态,竟是完完全全的委屈忠臣。

“够了!”

一声苍老的喝。总揽采买的孙三叔猛地站起。他是穆羽的结义兄弟,最是心直快:“大侄,你这说的什么混账话?存孝兄弟自上山来,赤胆忠心看在眼里。鹰愁峡不是他扛着滚石冲在前面拦那西夏狗?粮仓烂谷不是

他荐的理清的账?悬崖底下不是他冒死把你从阎王手里夺回来的?”

他把桌子拍得山响:“如今是什么光景?外西夏的刀子悬在脑袋上,朝廷那群狗杂种恨不得借刀把咱们这点渣滓都给扫平。你还扯什么杨家牌坊?要牌坊你怎么不给杨老令公、给杨宗保在汴京城竖去?家把你家当通敌叛国的罪,砸了你的门楣,砍了你丈夫的,还要诛你满门孺!”

孙三叔越说越怒,声音激昂带着粗鲁的直白:“老哥哥掏心掏肺为你后路着想,觅来存孝这等样样拿得出手的实在汉子。你倒好,不识好歹还往死里泼脏水?天波府倒了,杨家军散了,现在就剩个没长进的杨文广。你不倚靠自己娘家,你还靠什么在这世道立足?靠你那点寡的脸面牌坊过活吗?莫不是让咱们这些老兄弟都陪着你为了面子在这山里等死?”

“不错。”地趟张也沉着脸站起来,他掌管寨墙防务,知其中艰难,“穆帅。我敬重杨家忠烈,可寨子里眼下的局面您不是不清楚,丁单薄,甲胄残旧,那帮从天波府跟来的,还有几个顶用的?死的死,亡的亡。如今全靠咱们穆柯寨的老底子和存孝兄弟荐来的那几个好手的撑着。鹰愁峡的工事、后山的悬索桥、没有存孝兄弟,早就被冲垮了多少回?”他的目光扫向穆桂英身后——除了春兰和另一个战战兢兢的丫,别无他

随穆桂英从天波府撤至此的杨家寡们,伏击之事后大多失踪。此刻在这温暖却剑拔弩张的厅堂里,堂堂浑天侯穆桂英身边,竟连半个能帮她出声的杨家旧部也无。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孤立感,如同冰冷的铁箍,骤然箍紧了穆桂英的心脏。

“大帅,您是大伙的主心骨。可如今不同往昔……”管事刘伯也慢吞吞站起,声音带着世故圆滑,目光却在穆桂英和李元昊之间快速逡巡,“老当家也是出于公心。为的是整个寨子的生计安危。他老家阅历百年,难道还比不上咱们?那李存孝兄弟的能耐德行,确实……寨内外有目共睹。老当家欲结此良缘,也是为了固我穆柯寨根基,替未来计啊。”

“是啊是啊。”

“大帅三思啊。”

“李领着实是个能扛事的。”

“这时候再讲那些空名节……是要误事的呀……”

除了惯常熟悉的福伯一直沉默着,众管事都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他们的话里话外,无不是支持穆羽结亲以固根基的务实考量。这些在穆柯寨扎根多年的老,他们的根只在此处,他们认的是穆羽这位老寨主,是这

寨子的存续。至于杨家的荣辱,将门的风骨,早已在数月前那份冰冷绝的宋廷诏书下达,在血染鹰愁峡后,在他们心中模糊不清甚至心生怨怼了。谁护住这山寨,护住他们和家小的命粮仓,谁就是他们此刻认的道理。

这些声音嗡嗡地响着,像无数根带钩的细针,扎进穆桂英的耳膜,直刺脑。她孤身立于温暖如春却杀机暗伏的厅堂中央。炭火焰气混着浓烈酒气蒸腾,将她周身裹得燥热无比,额角脖颈渗出细密的汗珠,粘着几缕散落的青丝。犀带勒之下胸腹起伏剧烈挤压,汗水浸透里衣紧贴那劲健腰背的起伏廓,汗湿的薄绫罗紧贴着挺拔峰峦之巅,隐隐透出那饱满浑圆的、因绪激而微微发颤的曲线弧度,然而身体之内,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寒。

她环顾四周。

父亲眼中是痛心、不理解与不容置疑的悲愤。

李存孝垂首,宽厚坚实的肩膀似乎承载着巨大的屈辱,那姿态更是似乎坐实了他的无辜隐忍。

满座的叔伯旧部,眼神复杂,却无一为她说话。目光里是世故,是忧惧,是衡量,甚至是……对她不顾全大局的无声责怪。

连春兰,她视为姊妹最亲信的婢,此刻也只是惶然地站在屏风边,眼神躲闪,竟不敢与她对视。

天波府的忠心部曲去哪里了?婆婆佘太君威震天下的威望在哪里?七娘杜金娥爽朗的解围笑语又在何方?张金定、李翠萍、杨排风……那些曾经可以并肩共进退、替她分说两句的杨家亲眷们呢?

血。冰冷的血。陷金山……陷金山……那坠崖翻滚的马车……那些撕扯着她呼喊她的声音……还有鹰愁峡那些血染的铠甲……

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一阵天旋地转。

厅堂上悬挂的油灯盏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摇曳成一片昏黄的光海。无数张面孔扭曲变形,父亲愤怒的斥责,管事们嗡嗡的议论,李存孝佝偻却暗藏獠牙的廓,织成一张巨大的、散发着浓厚血腥味与绝望气息的网,正将她牢牢缚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孤身被抛了那夜鹰愁峡惨烈的修罗场,四面八方都是敌冰冷的刀光箭雨。

没有战友。没有后援。脚下踩着的是杨家忠烈子弟碎裂的尸骸,背后悬着的是杨家老幼碎的家园。

这窒息般的孤绝与背叛感,比任何一场惨烈的厮杀更令她心神俱裂。

穆桂英那挺拔如孤峰雪松的背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手猛地撑住了身侧冰冷的墙壁。指节因用力而煞白,一冰冷腥甜之气从心底

直冲向喉咙。她强行压住那剧烈的眩晕和呕意。那双曾经在千军万马前也能震慑三军的凤眸中,此刻正燃着惊怒、哀恸、孤立无援的赤红火焰。

“好……好……好一个为我计,为寨子计!”

她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渗血的喉咙中艰难磨出。不再看任何,那双通红的瞳仁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块碎裂的酒盏残骸,仿佛那是她支离碎的忠义幻梦。

“父亲,诸位叔伯兄弟。”

她强撑着身躯,挺直脊梁。那份属于浑天侯的凛然气势竟在绝望中迸发出最后一丝惊心动魄的灼华。

穆桂英声音不高,却压下了所有纷杂:“婚嫁之事,休要再提。桂英心意已决,此生只有亡夫杨宗保一个夫君!生不能同衾,死亦当同。若再相……”

她猛地抬起手。那粗粝骨节分明、曾挽铁弓北斗的手掌,竟在众惊愕的目光中搭在了腰间犀带旁悬挂着的,那柄镶有七星吞的腰刀刀柄之上。

“呛啷——”

半尺寒光冷冽如冰线,骤然抽离乌沉鲨皮鞘。

厅堂内所有都倒吸一冷气,春兰更是吓得“啊”地一声短促尖叫。

森冷的刀锋映着穆桂英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却冰寒透骨的眼眸。她一字一顿,如同斩钉截铁:“便如此盏!”刀光顺势下劈,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狠厉无匹地斩落。

“咔嚓。”一声脆响,旁边小几上那只厚实的陶土炖盅应声裂成两半。

汤汁四溅。

“我穆桂英守得住边关,杀得死强敌,亦能斩断这不堪的枷锁。”刀锋斜指地上碎裂的陶片,映着烛火寒芒流窜。

她收刀还鞘。

“当啷!”清越的金属摩擦归鞘声,为这决绝表态画下冰冷句点。她不再看众一眼,猛地转身。那被汗湿浸透的玄青比甲裹住的肩背绷紧如拉满的硬弓,修长双腿带着沙场大将的凛凛杀伐之气,大步流星冲出花厅,厚重的门帘被粗掀开又轰然落下。

厅堂内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炭火出的最后一声哔剥。

“你……你这……不孝!是要气死我啊!”穆羽气得浑身颤,脸色由青转白,猛地一手捂住心,踉跄着就要向后倒去。

“老寨主!”李元昊一个箭步,那双蕴满钢之力的臂膀牢牢架住老倒下的身体,宽厚胸膛稳稳给老寨主做了靠山。

他半扶半抱着面如金纸、喘息急促的穆羽,忧切焦急地嘶声唤:“快!快拿养心丸来。

取温水!老寨主……”声音在空旷死寂的花厅里回,是那么的忠良可靠。

满屋管事面面相觑,脸色难看至极。罗麻子重重跺脚:“唉!这……这叫什么事儿啊。”孙三叔更是怒哼一声:“顽固!不识大体!”刘伯眯着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老寨主保重身子要紧。这穆柯寨,还得全靠您和……李领撑着啊。”

穆羽被李元昊强扶回座,服下速取来的药丸,脸上毫无色,喘息半晌,浑浊的眼中透出无尽的疲态与心死。他无力地摆摆手,声音衰如抽丝:“罢了……罢了……老夫……管不动了……随她,随她去吧。”

他的手,却死死抓住了李元昊那只紧实得像铁钳般的臂膀,如同抓住唯一可靠的浮木。那枯瘦冰冷的手指传递着无言的绝望与最后的托付。

李元昊只垂着,看着杯中晃动的浑浊倒影,那低垂的眼睑处,锐利如鹰鹫的光芒一闪而逝。杯沿下,嘴角紧绷成一条冷硬笔直的线,微微向下抿去一丝极其短暂、不易察觉的弧度。

我故意露出的野心,所谋的……又哪里只是区区一隅之地呢……好,误会的好啊……

门外,朔风陡然加大。

猛力拍打着厚重的桐木大门如同鬼哭狼嚎。门帘缝隙外,夜如墨泼,浓重的黑暗吞噬了穆桂英离去的最后一丝痕迹。

横山山如蛰伏巨兽的森冷剪影压迫着整个穆柯寨,凛冽寒风裹挟着远处山崖崩塌枯松倒伏的阵阵低鸣,呜咽着掠过寨堡尖利的垛。卷动檐角残损的铜风铃,发出碎断续的“叮……呜……”之声,如同孤魂野鬼夜半的凄切吟泣,久久回在冰冷彻骨的寒夜峭壁之间,不绝如缕。

厅堂内的短暂喧闹终究化作一片沉滞压抑的死寂。炭火盆中的红光亦黯淡下去,只余几点将熄的火星,在厚重的灰烬处苟延残喘。窗外呼啸的寒风愈显凄厉。

下雪了。

笔者按:北宋受唐开放风气影响,况北宋仁宗朝理学尚处萌芽。寡可招赘,曰“接脚夫”,为方便读者理解,文中称“赘婿”。子随母姓,无财产继承权,相当于劳动力。故李元昊云“既续穆家血脉,又可全杨家忠义”。

穆羽前汉世生,且称“天王”,多年割据,穆柯寨内亦自给自足少与外界联系,无谓世俗舆论,少受儒家羁绊。为儿计,自然云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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