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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接过帕子擦拭鬓角汗湿,门外又响起急促脚步声。一名哨兵目疾步内,单膝跪地:“禀寨主!杨家洼方向已有我军骑兵队扬尘而去的踪迹!按将军行进速度推测,应已抵达预定虚击点位!”

“知道了。”穆桂英语气平静无波,“继续监视各方动静。” 她将帕子递还给春兰,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倒悬的黑沉墨海,将整个山寨包裹。李元昊那矮壮却如钢浇铁铸般的身影,此刻应已带着那支悍的夜刺小队,如同一群无声的魈影,没了这巨大的黑色帷幕,扑向预定的猎物。

子时正。

天地如墨,星月无踪。

凛冽寒风从黄土高原的褶皱间毫无遮拦地呼啸而过,卷起燥的黄土尘沙,打在的脸上、颈后,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攒刺。风声淹没了万物,也成了这支夜刺小队最好的掩护。

李元昊如同一团贴着地皮移动的黑影,矮短身躯在陡峭仄的岩缝间展现出豹子般的敏捷准。那条缠着纱布的左臂早已活动自如,厚实的开山刀用布条紧紧捆缚在他肌虬结的宽背上,只余一截黝黑暗哑的刀柄在寒风中矗立,像他此刻坚冷的意志。

他身后,三十余条同样沉默的黑影沿着他开辟的、几乎无路可寻的绝径缓慢潜行。?╒地★址╗发#布页w{ww.ltxsdz.COM衔横枝,厚布紧裹弓弦刀鞘,脚步踩在嶙峋怪石间薄薄的枯苔、枯之上,发出比风声更轻的沙沙声。所有紧抿着嘴唇,每一次呼吸都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白汽,转瞬被寒风撕扯消散。唯有彼此间那偶尔掠过刀锋般的目光,在黑暗中换着坚毅与杀意,如同冰冷的星火闪烁。

这是一群真正的山林猎豹,在无边的夜色里,被最凶悍的豹牵引着,悄无声息地滑向猎物的咽喉。

艰难地绕过一处突兀如斧劈的悬岩,李元昊停下脚步,窝的豹眼在暗夜里闪烁着摄的幽绿光芒。他蹲伏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处,朝着下方隐没在墨色中的谷地廓,缓缓做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身后两名同样悍瘦削、最擅攀援潜袭的小队目立即无声无息地滑行上前,伏在他身侧。无需言语,一从褡裢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管,另一则摸出自配的磨石,在掌心极轻极快地刮擦刀刃,一丝微弱的金属摩擦声瞬间被风声吞没。冰冷的杀机,如同凝结的露水,无声地在这狭小空间里蔓延。

李元昊屏住呼吸,耳朵几欲贴到冰冷粗糙的地面。寒风在顶咆哮,但在下方谷的某一处,细微、混、带着异国腔调的语声、偶尔响起的兵刃碰撞铁甲的轻磕,甚至夹杂着模糊难辨的啜泣与压抑的痛苦呻吟……这些杂音如同投潭的石子,穿透风幕的扰,清晰地传他异于常的耳鼓!

目标无误!正是那掳掠、充作苦役军资的西夏临时营地!甚至能听到被掳汉民的悲泣!

一丝冰冷的满意在李元昊眼底处掠过。此刻的身份,是李存孝,是穆柯寨急民所难的冲锋悍将!他无声地比了一个手势。

身后三十余条黑影如同得到了明确的指令,立即分散潜行。如同黑色的水滴,无声无息地融进更的黑暗。沿着湿滑溜陡的岩壁,利用凸起的怪石和枯藤作为支点,他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和技巧向下滑降。动作迅猛又带着猫科动物的绝对静默,贴着崖壁影爬行,每一步、每一个借力都准到极致,竟无一颗碎石滚落惊响,只留下几道淡淡的腥咸汗渍与指尖皮的焦痕。

李元昊的身形更是如同鬼魅。他矮壮的身材在这种环境下竟显露出匪夷所的灵活。不需要绳索借力,粗粝的手指抠岩石缝隙,如钢钩般稳固,脚上穿着最不起眼的麻布软靴,脚尖在微凸的石棱上一点,整个便如猿猴般下跃数尺,再无声落地。臂伤处偶尔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却在冰冷杀气的刺激下化作一种近乎变态的专注和亢奋。

距离在疾速缩短。谷底那点点的松脂火把光亮已清晰可见。数十名疲惫不堪、被绳索捆扎成一串的汉民青壮蜷缩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围成一小片绝望的黑影。外围稀稀拉拉杵着十余个身穿皮袄、戴毡帽的西夏军士,或倚着临时竖起的木栅,或围着几处篝火低声谈笑,篝火上架着刚剥皮的羊腿,焦化的油

脂香气混杂着寒风里的血腥土腥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胜利者掠夺后的松懈气息。营地依着一处崖壁凹设立,除了进出的谷方向设有简陋鹿砦望楼,其余方向只倚仗陡壁天险,警戒松懈得近乎儿戏——显然是欺穆柯寨兵马在穆虎那“疑兵”吸引下,断然无暇奔袭至此。

营地后方,用砍伐的原木捆扎成的简易羊圈马厩里传来牲低沉的呜咽声,以及堆积得如小山包的粮食袋、盐、布帛等物资的身影。

“三号弩,正前方!栅栏后左侧第三根松脂火把下方,瞭望兵一名!”

“五号弩,右侧篝火堆!啃那厮!”

“九号弩、十一号弩,目标谷哨楼!”

低哑如腹语的指令,如同毒蛇吐信,在攀到预定位置的劲弩手耳边清晰响起。冰冷的弩机悄然在暗处校准。

李元昊潜伏在营地侧面靠近悬崖底部的一从半高的枯黄硬中,整个如同僵死的鼹鼠,气息低缓悠长得近乎停止。他豹眼透过隙,死死锁定了营地最中央、距离被掳百姓最近的一堆篝火旁。那里坐着一名戴尖顶狐尾盔的百夫长,正撕咬着一块羊腿,和旁边兵卒大声谈笑,唾沫星子在火光下飞溅。他手中的厚背开山刀已被悄然拔出,冰冷的刀身紧贴着小臂,一丝寒芒都未曾露,唯刀尖一滴自高处滑下、凝而未落的冰冷露水,映出跳跃的篝火光,如同一点即将熄灭的、嗜血的萤火。

时机将至!

“嗤——!嗤嗤——!”

刺耳凄厉的弩弦空声骤然撕裂夜的寂静!这声音太过短促尖锐,如同死神的冷笑,压过了一切的寒风声!

“噗!”

“噗通!”

几乎同时!谷哨楼上那道模糊的身影猛地一仰,一道细小的血箭被弩矢的强大动能带得斜飞而出!篝火旁那名啃军士胸前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整个身体离地倒飞出去,撞翻了半扇羊腿!左侧栅栏后的黑影一声未吭便软倒在地!

“敌袭——!有埋伏!”营地内迟了一息的惊骇嘶吼刚起。

一道矮壮如熊罴的身影已如同脱闸的黑色风,从那丛枯底部悍然起!没有一丝战吼,唯有沉重到几乎踏裂枯的狂奔脚步!速度之快,带起的劲风竟将燃得最旺的那堆篝火吹得火星狂舞!

那名西夏百夫长刚惊惶抬,将中的半块羊甩出。

一点冰冷的寒芒已掠至眼前!

太快!太突然!

他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弯刀!

“噗嗤!”

沉闷、钝重、令牙酸的声响。李元昊手中的那柄特殊加厚磨砺过刃的开山刀,挟着从三丈高处滑落叠加的冲力,再贯他一身千锤百炼的蛮牛巨劲!

如同劈开一颗熟透的西瓜。

锋锐厚重的刀身从百夫长那带着狐尾盔的右额角猛力贯,劈裂骨碎屑飞溅,贯穿整个颅内!刀势不减,带着千钧之力斜劈而下!骨裂帛之声响彻整个瞬间死寂的营地上空!

“嚓啦——!”

百夫长那彪悍的上半身带着一道血淋淋的巨大创几乎被分成两半!滚烫的脏腑带着腥气洒而出,糊了他身后火堆旁刚抽出弯刀惊愕抬的几个兵卒一一脸!滚落在雪白盐袋上的血水还在冒着丝丝热气!那一刀,如同劈柴般将百夫长的尸体连同坐着的半截木桩一同斩为两段,余力未消,劈冻硬的地面足有半尺

力!极致的血腥力!没有半点多余花哨,纯粹为斩碎筋骨、摧毁意志而生的蛮横!这突如其来的、仿若太古魔神附体的虐斩杀,其震慑力远超弩箭!

整个营地瞬间被这骇的场景抽了魂魄!剩余的十余个还在本能寻找武器的西夏士兵僵在原地,目瞪呆地看着他们百夫长瞬间变成两半血尸,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冰锥瞬间刺了他们的脊椎!

“杀——!”

如同呼应这戾杀气,四周悬崖暗影中瞬间发出十数声压抑到极致又骤然释放的、宛如猎豹扑杀般的狂野嘶吼!三十多条凶悍黑影如同扑食的鹞鹰,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悍然杀出!刀光在幽暗中闪,短弩再次发出死神吐息般的嘶鸣!

战斗猝然发,却又在转瞬间几近结束!

被掳掠来的汉民青壮,起先因恐惧缩成一团,此刻眼见从天而降的“救兵”,尤其是那个为首将领非虐姿态,死寂绝望的眼窝中猛地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凶悍!

“杀西贼!”“报仇啊——!”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这声裂帛般的嘶吼,数十条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影猛地挣扎起来。有扑向最近的西夏士兵,用牙齿疯狂撕咬脖颈!有就地摸起石,砸向失魂落魄的敌!更多的水般涌向四周惊骇退避的落单兵卒!混和勇气织,竟硬生生将几个想负隅顽抗的敌兵推搡、压倒!

李元昊一刀劈死扑来的一名军士,溅了半睑温热猩红。他随手抹去眼皮上粘稠阻挡视线的血浆,目光如鹰隼扫过混的营地。远处营帐角落一个西夏军士竟已搭好

长弓,冰冷的箭簇正瞄向那些奋起反抗、此刻毫无遮掩的汉民!李元昊瞳孔骤然收缩!

“找死!”

一声野兽般的低沉咆哮!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燃烧的篝火堆!燃烧的木炭火把在空中翻滚,火星如毒蛇狂舞!那弓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滚烫火光和烟尘扰了视线,动作微滞。

就在他眨眼偏的瞬间!

一道凄厉的黑光撕裂翻滚的火焰!半截被蛮力生生拗断、带着尖锐棱角的烧火棍,如同攻城弩投的巨矢!挟着无法阻挡的巨力与风啸!

“啪嚓!”

那截断棍准无误地狠狠贯透弓兵的脸颊!强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狠狠掼撞在身后的帐篷支柱上!粗大的木支柱在沉闷撞击声响中竟被这巨力硬生生砸裂开一道缝隙!弓兵的面颊如同被攻城锤轰中,皮骨骼瞬间碎塌陷,一只眼珠被挤压裂成血沫!他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整个脑袋和脖颈被这的力量狠狠砸进碎裂的木柱中!身体还保持着搭弓的姿态,却已如麻袋般挂在碎裂的木桩上,手脚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粘稠的脑浆混着血顺着开裂的木纹缓缓下淌。那截夺命的“木棍”,如同生锈的铁钎,牢牢嵌在他的血和碎木里!

浓烈到令窒息的铁腥、以及骨烧焦后的怪异恶臭,随着夜风猛地弥漫开来。

“嘶……”几名为营救汉民扑上来、正准备手刃敌的穆柯寨步卒倒吸一冷气,脚下动作都是一滞。他们见过沙场喋血,但从没见过这般蛮酷烈的死亡方式!李元昊身上溅满的脑浆与血浆、在黯淡火把光下那张如同爬满诡异花纹的脸孔,此刻恍如刚沐浴过血浆池的恶神!几个离得近的汉民更是两腿发软,瘫坐在地,裤裆下一片湿热臊气溢出!

剩余的几名西夏兵卒彻底崩溃。最后一点抵抗意志被眼前同伴被棍、身体钉在木桩上的惨烈画面碾得碎!中发出凄厉如被扼住喉咙的、不成调子的绝望哭嚎,丢掉弯刀木矛,甚至抛掉了身上碍事的皮袄毡帽,如同被恶鬼追赶的疯兔,连滚带爬地扑向谷方向!只求远离这尊形凶魔!

“放响箭!”一个冷硬嘶哑的命令从李元昊沾满粘稠血的嘴角挤出。那声音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寒的余悸。

一支包裹着特殊浸油布团的鸣镝带着凄厉无比的尖啸冲上漆黑的夜空!拖着赤红色的长长尾焰!

“啾——!”

信号在寂静的山谷反复震。远处山脊之上,早已燃起一堆巨大的信号篝火!那里有

接应的寨兵!

晨曦如同一柄巨大的、沾着鱼肚白颜料的刷子,悄然涂抹在黄土高原东方的天际线上,驱散了浓重的暗蓝。寒风依旧凛冽,卷起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谷中尘土。

战斗早已结束。谷被两具西夏斥候死状凄惨的尸体和几中惊脱、最终被砍翻在地的驮马暂时堵住。简易营寨被拆得七零八落。

营地上方一个背风隐蔽的崖前,火光融融,暖意驱散着渗骨髓的寒气。崖生着一堆燃烧正旺的篝火,枯枝噼啪作响,暖光和热力退了黎明前最沉的冷冽。

李元昊站在崖,赤着上身,露出布满伤痂和陈年疤痕、肌虬结成一块块铁疙瘩的前胸、手臂。他正拧着一块粗棉麻布,从篝火上架着的铜壶里舀出滚烫的水,混着刺鼻的金疮药,仔细擦拭左臂伤周围那些因强行发力而再次崩裂渗血、以及沾染上的涸血污。那伤处皮翻卷,鲜红中夹杂着黄白的脓色,每一次麻布擦拭都引发肌一阵抽搐,他却一声不吭,只牙关咬得死紧,额角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顺着坚硬的颊骨滚落,滴在赤着的胸膛上。火光映在那道道狰狞错的伤疤和他粗犷如石雕的面容上,将那份铁打硬汉的狰狞与凶悍刻画得淋漓尽致。

处,穆桂英独自伫立。门有寨兵把守。她已卸去甲胄,仅着一身藏青色细棉布劲装,更显出肩宽腰窄、英气勃勃。但此刻,她并未注视那些从西夏营地抢回的、堆积如山的黍米粮包、盐铁块和几捆良布帛。她的目光凝聚在角落蜷缩成一团的影上,凤目中翻涌着极复杂的绪。

那是一个被掳走的孩子。三四岁的小孩,蓬垢面,一身粗布棉袄烂不堪,沾染着泥污和不知名的暗黑污渍。她如同受惊过度的小兽,紧紧缩在一个同样狼狈不堪的老怀里。老瘦如柴的手像枯爪一样,死死护着孩子的和后背,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沟壑间填满绝望的哀愁。

“俺……俺娃他爹……就被那群畜生……推到前挡箭……”老声音嘶哑碎,几乎不成语句,枯的眼窝里不断涌出浑浊的泪水,“俺儿媳……被……拖了进去……再没出来……求求寨主……收留俺孙……”她颤抖着想跪下磕,却被小孩死死抱着腿,发出一阵惊惧小动物般的呜咽啜泣。

穆桂英的心脏猛地被攥紧。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烟尘味、汗酸味、残留的血腥味、以及隐隐从营地方向飘来的尸臭,混合着这对祖孙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衰败荒般的绝望气息。她吸了一这浑

浊冰冷的空气,腹中空空带来的灼痛感似乎减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的倦怠和沉痛。她缓缓蹲下,解下系在腰间、还带着体温的一小囊水袋——这是寨兵递来的补给之一,内装温热糖水——小心翼翼地递到那正惊恐抬窥望她的小孩嘴边。

“喝一点,暖身子。”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柔和下来的音色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孩如同受惊的小兔,飞快地低下,将脸更地埋进老褴褛的棉絮里,只露出一双大大的、写满恐惧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穆桂英那双骨节分明、此刻却递着温热水囊的手。

哆嗦着接过水囊,浑浊的泪眼里闪过受宠若惊和更的悲戚,语无伦次地絮叨着感激。

穆桂英站起身,转身望向崖外天光已大亮,谷中那片血腥狼藉的战场已被清理出一个角落。李元昊正指挥着几名寨兵将堆积起来的缴获物资——粮袋、盐,还有从西夏士兵和营地帐篷中搜罗出来的几件半旧的皮袄、毡帽、甚至几块腌——一样样分类码放。几十名被解救出来的汉民男子站在不远处,大多赤着脚,衣衫褴褛,在寒冷的晨风中瑟瑟发抖,脸色蜡黄,眼窝陷,却又带着一种从地狱爬出的麻木和一丝重新燃起的、微弱如风中之烛的生机。他们的目光紧紧地黏在那些堆积的物资上,如同饿狼盯着猎物。

穆桂英迈步走出崖。寒风扑面,吹起她额前几缕细碎的鬓发。那英挺如剑的身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她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在晨光与寒风中战栗、写满期盼与不安的脸,朗声道:

“众位父老乡亲!我穆柯寨无能,未护得一方周全,致诸位遭此大难!” 她声音清澈如金石击,穿透寒风,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前的空地。“今略施薄力,从虎中救得尔等命!然家园被毁,亲生死未卜,此痛彻骨!穆桂英无能,此恨亦难消!” 她凤目含煞,扫过远处那片黑黢黢、已成废墟的营地方向。

稍作停顿,她语气一转,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重力量,一字一句道:

“此战所得贼资——黍米麦豆,凡五担!盐四斗!布帛二十匹!另有皮袄毡帽等御寒之物若——” 她手臂一扬,指向那堆在晨风中显得无比厚实的战利品,“并非穆柯寨之财!乃贼寇掳掠你们父兄姊妹所有!”

群瞬间死寂!几十双眼睛猛地瞪大!

“此物当归!当还与乡邻!用以重起炉灶,糊!”

她清越的声音如同惊雷落地,炸响在每一个颤抖麻

木的心底!

“福伯!”她目光转向身后肃立的发花白、神稳重的老管事,“你亲自带,按此间百姓各自所属村落、损失轻重,立时分发下去!务求公平!有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者,优先多给一份越冬衣粮!”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每个字都如同重拳,凿在众心坎上!

“穆柯寨纵粮有限,也断无吞没此救民于水火之资的道理!”

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寒风卷动旗帜那如同呜咽般的猎猎之声!但这份寂静只持续了一刹那。

“噗通!”

“噗通!噗通!”

群最前方那个曾跪在穆桂英身前、老泪纵横的瘦老妪,第一个瘫跪在冰冷的土地上!紧接着是更多的身影!如同被狂风折断的麦子!几十个劫后余生的男男,连同那些搀扶着才勉强站稳、瘦骨嶙峋的青壮,全都朝着那道伫立崖前、藏青劲装英姿勃发的身影,重重跪倒!

嚎哭震天!

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屈辱、悲痛、绝望……所有负面的绪,在这一刻被“物归原主”、“雪中送炭”的滚烫宣言彻底冲溃!如同决堤的洪流!

“青天大老爷啊——!”

“寨主活菩萨——!”

“穆元帅!穆元帅大恩大德!杨家英魂在上啊!小……小……”嘶哑的哭嚎语无伦次,有疯狂地用额撞击着冻硬的黄土地!泥土沾上泪水,糊了满脸!

那先前惊恐的小孩,此刻也似乎被这滔天的感恩悲伤风所感染,在老涕泪流的摇晃怀抱里,终于发出响亮的、如同被抛弃般无助的嚎啕大哭!

悲声震野!哀恸撕心裂肺!

李元昊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捏着那半块沾染血和药的麻布,肌贲张、如同钢浇铁铸般的身躯笔直地矗立在物资堆旁。火光在他露的宽阔脊背上勾勒出如同古铜山脉般硬朗的起伏。他陷的豹眼看向那跪倒一片、哭嚎震天的场景,又缓缓抬起,落在那道立于崖、寒风卷得衣袂猎猎作响的穆桂英侧影上。那英挺冷冽的脊梁上,此刻也仿佛承载着泰山般的重量与无形的枷锁。

“当——当——当——!”

山寨方向,巨大的铜钟带着沉闷雄浑的音,一波波撞击着沉寂的山谷,在凛冽晨风中传向四方。那是召唤凯旋将士的钟声!厚重的钟声悠远苍凉,激回旋在这片刚刚经历血火与悲嗥的山坳上空。声音遥遥,如同天边滚过的闷雷,盖过悲泣,宣告着某种暂时的“胜利”

。穆桂英的身姿如同风雪中的孤松,英挺,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倦意与寂寥。那温热的糖水囊仍紧紧攥在她骨节略显粗粝的手中,冰冷的锡制囊已被她手心浸出的汗渍和寒意浸润。她并未低看匍匐在脚边尘埃、涕泪横流的群,凤目投向钟声传来的山寨方位。那目光穿透层叠的黄土丘陵和呼啸不止的风,显得邃而凝滞。

腹中那经久不绝、灼烧般的空乏感又攀了上来,搅动着酸涩的胃。一夜殚谋算,半宿浴血奔袭,身体里积蓄的力量已近乎抽空。然而心中那无形的枷锁,那属于浑天侯、属于天波府未亡、属于此刻这些痛哭流涕之眼中活菩萨、诸葛的沉重责任……却一层层箍得更紧。

一缕冰冷的山风卷来,擦过她微汗的鬓角。几丝散的、粘腻的发丝被风拂起,如同纤细的囚绳,缠绕过她光洁白皙的脸颊,带来微痒的触感。那脸颊因疲惫和清晨寒风失去了血色,在熹微天光下透出羊脂白玉般的冷脆感。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掌,想将几缕碍事的鬓发捋向耳后。

指尖却在离耳垂寸许处悬停。

冰凉!只有一种难以言喻、沁骨髓的冰凉触感,顺着食指蔓延。

这一申时刚过,山风裹着尘土穿寨而过,摇动高杆上猩红的“杨”字残大旗。寨门外突然一阵骚动。哨卡飞骑奔至,马蹄踏碎了山道的寂静:“寨主!寨主!圣旨到了!朝廷派下的传旨天使穿营到了!”声音尖利急促,带着一种荒诞而不祥的预兆,刺穿了寨中那层虚假的宁静。

霎时间,寨门内外的空气凝滞了一瞬,旋即轰然炸开。练的停下刀枪,修整的丢开木活计,营房内奔出无数衣衫磨损的寨丁,如同枯被火星猝然引燃,顷刻间汇聚成黑压压一片涌动的,向着寨门汹涌扑来。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寨门外尘烟中渐渐清晰的小小黄衣身影——那手中高举的一卷刺目的明黄绸布。

“朝廷,朝廷的?”

“总算是来了。娘的,总该有援兵粮了吧。”

“放!瞧他那阵仗,穿丧服似的,能有好消息?”

“不管是什么,让他说。”

声鼎沸,恨意与最后的期待织成沸腾的洪炉。穆桂英那轩昂的绯衣影急步出现,在寨门前高台一站。李元昊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时间便钉在了她身上。只见寨主面上似覆盖着一层薄脆的寒冰,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猩红斗篷下那挺如枪身的身姿纹丝不动。唯有最熟悉她的,方能在紧绷的空气

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异样——

汗水。

一层极细密、极亮泽的汗珠,正无声无息地从她紧俏如刀削的鬓角渗出,沿着两侧莹白滑腻的颈侧肌肤,悄然滚落。几缕柔软乌黑的鬓发被濡湿,黏在白玉般的颊边,显出几分平罕见的、几乎狼狈的湿意。高耸的胸脯在那紧束的犀带压制下,随着她异常长而克制的呼吸微微起伏,细罗中衣绷出饱满到惊心动魄的弧线,隐隐可见峰顶微妙的、因这突然的紧张气息而绷紧的颤感。

更令心悸的是那片被犀带死死勒扣住的腰腹平原,狼腰似弓弦满月。在藏青罗裙的紧裹下,平坦紧绷的小腹下,清晰的、流线型的肌理廓层层浮现,在汗气微蒸的衣物贴合下,竟勾勒出起伏连绵的沙丘形态。紧绷。一种内蕴的、沛然莫御的力量此刻却被无形重压死死钳制,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裂开来。那纤细如束素的狼腰之下,紧实的髋骨线条因陷的腰带而刻画出惊心动魄的沟,饱满浑翘的峰将罗裙绷出紧致流畅的浑圆廓,此刻竟也无意识地微微收紧、下沉,如同雌豹伏击前那最后一寸的距离调准。这不是姿态之威,而是骨里魂中的惊涛骇被意志的铜墙铁壁死死圈压。

高台下声如沸。黄衣小使官脸如土色,抖着手,嗓子尖得变了调:“有、有旨——大宋浑天侯穆氏桂英,并一应等接旨——”那卷明黄的圣诏“哗啦”一声,在万众注视下倏然展开。

宣旨声起,字字如淬冰的针尖,扎每个的耳膜:“……尔寨守土之功,朕已有闻。然杨家获罪在前,功过岂容轻相抵盖。当自反省,固守篱藩……”

“命邻近州府官军,固守险要关隘要冲,绝不可使西夏一兵一卒得以突防线南下,威胁百姓安宁。然……非奉明确诏令,不得擅离驻防之地,随意出击战。更不可赴援穆柯寨,堕敌谋。”

“令穆柯寨寨众,戮力同心,固守疆界。待其自保成功,朝廷……后续自有安抚。”

冗长的辞藻堆积如山,核心不过一句冰冷骨的敲打:尔等戴罪之身,自生自灭。

“……钦此——”最后两字拖长着尾音,重重落下。像一道冰河坠了油甑。

死寂。绝对的死寂吞噬了方才所有的喧嚣鼓噪。空气沉重如铅块,几欲令窒息。无数道目光从惊愕、困惑,迅速淬炼成烧红的炭火,最后轰然燃起炽烈如焚的狂怒。

“朝廷无耻!”

“狗天恩,卸磨杀驴!”

臣!定是那鸟庞太师使

招!”

“守个鸟!兄弟们,拼死拼活还落个罪身。横竖是死,杀出去,反他娘的!”

烈的怒吼如同海啸般席卷。不知谁第一个拔出了豁的腰刀,雪亮的刀光如闪电劈开压抑的狂。刹那间,无数双手抓住了兵刃,推搡怒骂,汹涌翻腾,向着那脸色煞白如纸的使臣狂扑而去。场面已然失控,只差一线就要沸腾为血横飞的哗变狂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

“肃静。”

一道清越、锋锐、蕴含无尽威严的喝叱如同九天落雷,轰然劈开鼎沸的声。穆桂英站到了高台的边缘。夕阳的金光斜照在她身上,勾勒出她那如山峦起伏的胸腰曲线,更泼洒在她那寒玉雕琢般的面庞上。那面庞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如弦,凤目中裂的火光在寒冰般的意志下化作令望而胆寒的沉静。鬓角汗珠滚落,在金色阳光下如碎钻坠落,砸在尘土里不见踪影。

“呛啷!”手中那杆点钢长枪被她重重顿在脚下的砖石上。火星迸溅,枪锋嗡鸣,带着山岳将倾的千钧之力。

这一枪顿下,山呼海啸的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骤然扼住咽喉。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台顶那绯红的身影。

穆桂英目光如两柄冷电淬火的寒刃,缓缓扫过台下狂沸的群。那目光有着穿石碎金的穿透力,所过之处,最躁动的汉子也不由自主地避其锋芒,激愤的呐喊生生噎在喉咙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似掺了冰的钢砂,冰冷凝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每一双耳朵:“天恩浩?罪身难赎?”她唇角微微一扯,那是个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刻骨髓的讥诮弧度,“这圣旨,寒的是前方将士的热血,断的是浴血守土之的脊梁。”

这句话石天惊。直接戳了那道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台下骤然一窒,旋即发出更的怨气与一种被揭露心事的震动。

然而话锋陡转,穆桂英手臂如旗杆般猛然指向寨门之外,仿佛指向了那连绵如黑色蚁群的西夏军帐:“仇寇未灭,血债未偿,此刻内,自毁长城,岂不正中豺狼下怀?”这句话如同寒水泼沸汤。那熊熊燃烧的、向外倾泻的怒火,被她凌厉的锋芒猛地向内拉回。

“你们告诉我……”穆桂英的声音猛地拔高,清越冷厉,压住一切鼓噪,“刀卷了刃,甲,箭筒空了,粮仓见了底。此刻哗变,除了给门外那群豺狼送上一颗颗活颅,再添几条屈死的亡魂。于我穆柯寨,有何益处?于身后万千依托此寨的宋家百姓,又有何指

望?!”

她的话语如铁锤,一锤锤砸在众的心房。愤怒的喧嚣终于开始冷却,沉淀下赤的绝望与不甘。无数张布满灰尘血污的脸上,肌扭曲着,拳指节捏得嘎嘣作响。

“没有指望了吗?”穆桂英的声音陡然间沉凝下来,仿佛淬火之刃由炽热转向森寒。那双凤眼处,方才因圣旨掀起的惊涛骇已被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彻底取代——一种属于沙场宿将、绝地求生的冰冷智慧取代了一切绪。

“不!”她环视所有,语气斩钉截铁,“指望,不在汴京高堂之上。”她的手猛然收回,五指紧握,如同攥住了无形的权柄,“指望,握在我等——每一个还能拿起兵器、记着血仇的山寨子弟自己手中!”

话音落地,一片死寂。

“贼虏围而不灭,困而不杀,显是畏惧我山中栈道奇险,惧其骑兵不能驰骋山野。”穆桂英的声音铿锵作响,语速陡然加快,条理清晰地剖开战局,“其恃者,不过平地骑之快。”她猛地转身,那猩红斗篷如血翻卷,手臂遥指西北方向,夕阳下苍莽山峦一道斧劈刀削般的巨大豁赫然在目——

“鹰愁峡。”

所有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投向那两壁如刃、狭窄蜿蜒如肠的名险之地。

“李存孝听令!”那声音陡然凌厉如刀。

台下中的李元昊心猛地一炸。如同最机警的猎犬闻到了搏杀的气味,血瞬间沸腾。他疾步越众而出,抱拳过顶,矮壮的身躯绷紧如开弓弩机,豹眼中燃起两团狂热火焰:“末将在。”

穆桂英的目光锁住他,那目光不复平的清冷审视,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寻觅唯一利刃的果决与灼灼的信任:“着你即刻点齐三百敢死步战锐。只带朴刀,藏藤牌、飞钩、挠索。多备松脂硫磺引火之物。”

“得令!”李元昊吼声如雷。

“今夜子时,尔等自后山盘蛇道潜出。”穆桂英语速更快,“奔袭西南二十里外,劫我粮队。定有西夏伏兵守候。尔等不必死战,许败不许胜。弃粮佯溃。向西北——引着这条‘大鱼’,给我直驱鹰愁峡腹地。”她指尖再次点向那险恶的峡谷,“切记。拼死也要将夏兵诱峡中,他们下马步战。若敌军未,战死也不许退。若退……”

穆桂英的声音如同冰山上刮过的寒风,带着绝地断指的残酷决绝:“若退,按寨规,斩立决。”

李元昊眼中涨,这分明是九死一生的诱饵,更是难得的信任。“末将定不惜此身,

万死诱敌彀!”字字句句,落地砸坑。

穆桂英吸一气,那起伏有致的胸脯因这吸而高耸出更惊的弧度,旋即压下:“寨中余下所有能战之兵即刻整备。今夜三更出发,潜行至鹰愁峡东西两侧山脊林莽之中。”她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几位核心领,“王猛。”

“在!”一名满脸虬髯的壮汉沉吼应声。

“领弓弩手及寨中所有还能用的神臂弩,伏于右翼峭壁崖台。多备滚木。待峡中火起、号角为令,先断其尾,封堵峡。”

“钱三通。”

“在!”一个瘦小悍的汉子跃出。

“领长牌手,伏于左翼侧坡高地。待峡被堵,贼兵慌之际,压坡而下,分割残敌。”

她的目光最后越过众,落在寨墙高处那巨大如兽牙的悬石机关绞盘上:“父亲。”

老寨主穆羽须发微颤,眼神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锐气:“在!”

“率寨中老弱乡兵,稳控寨墙。死守此关,不得擅离。更……”穆桂英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回护,“护好文广。”

命令如飞瀑直下,条理清晰,部署周密,每一个节点都卡在敌可能的反应链条之上,那份沙场运筹的恢弘气魄与心的狠辣算计,听得即使心如死灰的寨兵也不由热血激。众脸上那绝望的灰败开始消退,一种压抑中陡然迸发的凶悍杀意弥漫开来。

暮色终于如同泼墨般吞没天穹最后一缕金光。穆柯寨如一蛰伏的受伤猛兽,在黑暗中敛息磨爪。李元昊所领三百死士,如幽灵般从盘蛇悄然出寨。月光稀疏,洒在荒野上如同斑驳的霜华。他们行动极快,穿密林,直奔西南方向押运粮队的预定路线。

荒丘之上,火把摇曳。果如穆桂英所料,一支约莫千的西夏骑早已如恶狼蹲伏。眼见李元昊部仓促杀到,夏兵首领狞笑一声,令旗挥下。刹那间,伏兵四起,蹄声若惊雷,箭雨如飞蝗。

李元昊喝,声震荒野:“接应寨中粮!”中喊的凶狠,动作却是有序。三百朴刀手依着事先演练,结成简陋却扎实的圆阵抵御骑兵冲锋。短促而激烈的搏杀旋即发。朴刀寒光在夜色中挥舞成一片银色泼,西夏骑兵居高临下,弯刀如同旋转的死亡风车,不断有寨兵惨呼着倒下,血花在夜色中不断溅。

眼见伤亡渐重,阵型开始动摇。李元昊猛地发出信号:“撤!粮不要了!”他当先挥刀断后,刀锋凶狠劈开两个靠近的西夏骑兵。掩护着队伍,如同溃堤

洪水般,向着鹰愁峡方向“败退”。动作狼狈仓惶,断后死战姿态却分明真至极。那队西夏骑兵果然被挑起了凶,如同嗅到血腥的饿鲨,长啸着催动战马,死死咬住李元昊这败兵残阵,一路沿着石嶙峋、崎岖道路,狂追不舍。

夜色沉,李元昊部亡命奔逃,身后马蹄声轰鸣,火把摇,照出追杀者狰狞狂怒的面孔。坡陡石之处,西夏军不得不降低马速,混渐生。待到那鹰愁峡如同漆黑巨骤然显露眼前时,西夏首领才隐隐觉察不对。

这溃逃路线过于诡异。

“止步,小心埋伏!”首领勒马狂吼。

晚了!

李元昊已带所部残兵,不顾一切地涌那狭窄仅容两并排的黑暗峡谷。同时猛地发出凄厉到变形的鹰哨。

哨声刺耳欲裂,正是前约信号。

“放木!点火——”

王猛那炸雷般的吼声猛然在峡谷右翼百丈高的崖台炸响。早已埋伏多时、憋足了劲的弓弩手猛地掀开关。无数裹着松脂湿的滚木石,轰隆隆带着刺耳尖啸与死亡火星,如同山神发怒般砸将下来。瞬间将惊惶失措、试图回撤殿后的西夏后队砸得血横飞,仰马翻。狭窄的峡顷刻被燃烧滚落的巨木石死死封堵。

峡谷内顿时一片鬼哭狼嚎。马的惨号、岩石滚落的轰鸣、木材燃烧的裂声、还有山谷回音的震,汇聚成吞噬灵魂的地狱响。

“吼——”就在残敌陷这死亡峡谷、前无进路后遭截断的刹那。左翼高坡上,钱三通如猛虎般长身而起。身后寨兵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数百面厚硬的长牌如巨拍岸,狠狠压向坡底成一团的敌群。盾牌碰撞着骑队早已失控倒毙的马匹,撞击着血,发出沉闷如擂鼓的砰砰声。阵势被硬生生分割成了数段。狭窄的地势彻底埋葬了骑兵的机动

“杀光贼虏!”

“为弟兄们报仇!”

山寨憋了太久的怒火被这绝境中的伏击彻底点燃。王猛的弓弩手疯狂地向被分割的谷底倾泻箭雨、投掷燃烧物。钱三通的朴刀队则如饿虎扑食,沿着长牌开辟的甬道,涌向混不堪的敌群。

血。黏稠滚烫的血,刹那间染红了峡谷中的溪流砾石。战马绝望的长嘶,兵刃碰撞的刺耳裂啸,垂死士兵的哀嚎咒骂……浓烈的腥气混合着呛的焦臭腾空而起。整个鹰愁峡化作沸腾的杀戮之瓮。

也就在此时,峡谷最处。

一道猩红烈的身影骤然突战场。

桂英终于动了。

她并未在崖台调度,亦非在长牌后指挥。而是亲自率一支百锐预备队,绕行极陡峭隐秘山径,如同奇兵天降。目标正是峡谷中部那批由西夏主将亲率的、装备最良的核心骑队。

点钢长枪如同浴火蛟龙。在她手中发出摧山断岳的煞气。那双修长健硕的玉腿发出恐怖的速度与力量,踏着满地的血污与残骸,几个起落便冲敌阵核心。长枪抖开碗大的寒光枪花。枪杆如同有了生命,横扫千军处,挡者披靡。那猩红斗篷在她身后疯狂舞动,宛如浴血凤凰张开的羽翼。腰身随着枪势不断扭转发力,紧束犀带的狼腰发出惊的柔韧发力,每一次拧转蹬踏,都带动枪锋如流星经天。紧实的峰在闪避与突进时划出惊心动魄的圆弧轨迹。汗湿的薄罗中衣紧紧贴在脊背线条与腹部起伏的肌理廓上。

枪锋所向,血迸溅。一名企图从侧翼偷袭她的夏军百夫长,被她也不回,一记反撩枪刺透脖颈。尸体凌空飞起。枪尖红缨甩出一串血瀑。穆桂英杀得兴起,一声清叱如凤唳九天。身影腾空跃起,竟踏过两具叠起的马尸,凌空一枪点向那正声嘶力竭试图稳住局、身材格外雄壮的西夏首领的咽喉要害。

那首领身手也自不凡,仓惶间以弯刀格架。

“当——”

一声尖锐刺耳如铁锯裂石的金铁鸣。大蓬火星在二兵刃相处怒放。巨大的冲击力让那西夏首领控不住马镫,竟被硬生生震落马鞍。穆桂英凌空落势不减,长靴踏地,激溅起一片碎骨血浆。枪势回环如,已如毒蟒吐信般斜刺里再取那首领心窝。

首领魂飞魄散,就地翻滚堪堪避开,肩上已被枪锋撕裂一道可见骨的血沟。

“杀了他!”穆桂英怒叱。身后如狼似虎的寨兵轰然扑上,瞬间将这已失锐气的敌首剁成了泥。

主将毙命。如同釜底抽薪,峡谷中残余的西夏士卒彻底崩溃了。如无苍蝇般在山火、箭雨、利刃与恐惧中撞,沦为刀下之鬼。屠杀变成了清理战场。夕阳西下之前,西夏骑兵千余马,除少数运气极佳从石缝隙钻出者,尽数成了鹰愁峡中冰冷的腐

凄厉的惨号久久回在幽的山谷,连那呼啸的山风一时也难以吹散这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杀戮之气。侥幸逃出生天的十余西夏探马亡命飞骑,那仓惶奔散的蹄声撕了薄暮下的寂静,带着大败的恐怖消息向着围困穆柯寨的大营狂奔而去。

穆柯寨的寨兵们,喘着粗气,拖着疲乏欲死的身体,在那已被染成紫

黑色的山溪边、在尸骸狼藉的战场碎片中,一寸寸搜寻还能用的箭簇,剥下敌军尚算完整的皮甲,搜刮一切可用的物件。无言语,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压抑的咳嗽声,以及兵刃刮过石块的刺耳声响回在这如同幽冥地界的峡谷渊之中。那胜后的欢腾尚未凝聚,更的疲惫与一种带着血腥味的茫然已悄然浸润了每个的四肢百骸。

这便是生存。用最冰冷的尸骸换取喘息之机的、血线之上的挣扎。

穆桂英独立于峡一处被血水染成黑色的小片高坡之上。猩红斗篷在晚风中如凝固的血痂般缓缓沉落,终于不再翻飞。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如孤峰寒石。她摘下了损的盔,露出汗水淋漓、紧紧贴伏着乌发的前额。一缕湿透的发丝黏在她光洁却沾着点点血污的颊边,随着她急促却竭力平复的呼吸微微颤动。鼻尖翕张着,浓郁得令作呕的血腥气混着尸体烧焦的恶臭与峡谷特有的湿土腥,不断灌。她下意识地抬手抹去额角滚落的硕大汗珠,那汗水带着盐碱的微咸,亦裹着征尘的粗糙颗粒感。

犀带勒出的沟下,那片狼腰沙丘般的肌理依旧在紧束的布帛下紧绷起伏,仿佛刚刚一场惊世骇俗的搏杀之后,内里仍在余悸未消地鼓。身姿轩昂依旧,夕阳的金光照在她半边侧脸上,映出线条坚毅如铸的廓,也同时将她那紧抿的双唇勾勒出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与冰冷。

她缓缓低下,目光扫过横陈于脚下的西夏兵尸骸。这些曾活生生的面孔如今扭曲僵死,瞪大的眼珠空映着暗红色的云天。

一个念如同冰冷的毒蛇,在胜利的短暂虚火熄灭后,无声无息地咬噬着她强韧的心志:“朝廷此诏……究竟是退了党项爪牙……还是在我大宋这千疮百堵的江山堤坝之上,又凿开了一道泄洪夺命的决?”

这疑问在血染的暮色中盘旋不去,沉重如铅铁,沉沉坠她心湖最、最冷的渊薮。山风呜咽着刮过峡呜咽,卷起几片烧焦的布缕与几缕散落的马鬃,打着旋,坠向不见底的幽暗沟壑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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