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顾夫这般说话,顾倩兮只淡淡一笑,却没
猜得透她的心事。
这顾倩兮带同小红,主仆两
一同出门采买寿礼,她念及娘亲育养自己的辛苦,此时早把私房积蓄全都拿了出来,只希望给顾夫
一个惊喜。
眼见顾倩兮谈谈笑笑,一展难得的欢颜,小红心下暗暗为她高兴。这两年顾倩兮住在京城,面上虽然强颜欢笑,但夜间却常泪湿孤枕,独个儿伤心难受,小红看在眼里,自也是心疼无比,想起把她害得这般惨的那个逃犯坏蛋,心里直是痛恨至极。
也是老天可怜,好容易半年前来了个杨郎中前来追求,也多亏这文武全才,平
又风趣健谈,这才让顾倩兮慢慢恢复生气。心念于此,小红暗暗祝祷,只求上苍保佑,让小姐能有个好归宿,别再给坏
欺侮。
两行至热闹大街,只见四处都是来往熙攘的路
,端的是繁华至极、喧腾热闹,小红见到一旁有处玉铺,心下一喜,指着上
的金招牌,道:“小姐啊!这儿便是京城最大的‘知古斋’,不如咱们在这儿挑些东西吧,也许能找着什么希罕玩意儿呢?”
顾倩兮知道娘亲玉如命,当即喜道:“好啊,都说京城是天子脚下,说不定能给咱们找到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当下轻移玉足,便往铺里逛去。
顾倩兮走铺中,四下探看,她自幼出身豪门,珍奇古玩是见多了,左右看了一阵,却只见到些寻常物事,实在没有稀奇珍罕。她摇了摇
,心道:“看来京城虽大,却还比不上咱们扬州的风
。”
她叹了气,正想叫唤小红离开,忽听一
道:“老板哪!这是家传之宝,我先祖乃是宋代的大官,才有这等好东西留下来,若不是我家里极需用钱,我也舍不得卖,可你…你却只出这些银两,这……这怎么使得啊?”
顾倩兮心下一奇,便回去看,见是一名中年男子来此卖玉,她见那
手上抱只玉鹿,看来色泽不凡,颇见宝异,当是北宋时期的大内珍藏。她心下暗喜,寻思道:“娘最是喜欢玉器,要是见了这只玉鹿,准是开心极了。想不到今
运气这般好,居然教我见到了这只‘白玉黄褐沁’。”转念又想道:“可我今
只带了三百两银票出来,不知够不够价钱?”
正想间,却听那老板道:“这位老兄啊!咱们生意讲究的是童叟无欺,从不欺瞒方家,你这玉鹿我只能出三十两银子,这位爷台要是不愿卖,那便请回吧!”说着眯起了眼,一幅理不理的神气。
顾倩兮心下暗暗生气,想道:“这老板只出三十两银子,看来准是在欺负,要不就是不识这玉鹿的宝贵。”
也是这时节仿古玉器实在太多,没敢买来路不明的东西,那男子大概极需用钱,再不便是走投无路,只听他长长一声叹息,道:“好!算我倒楣,遇上了你这种
商,唉!一切全都是命!”说着伸手出去,道:“三十两就三十两,咱们一手
钱,一手
货,快把现银拿来吧!”
顾倩兮眉一皱,心道:“这男子也真傻,这只玉鹿少说值得上五百两银子,这老板只出三十两,他怎么舍得卖?”
哪知那老板真是十足十的商,眼见这卖玉男子确实欠钱使唤,一时贪念大起,又想多污利
,当下冷冷地道:“什么
商不
商?你说的那几句话太也难听,已然伤了我的商誉,现下你若是要卖,我只能出二十两银子。”
那男子大怒,满脸胀得通红,喝道:“你……你这不是欺负吗?”
那老板傲然道:“你还敢再说?你再说一句,我就多扣你一两银子。”
那男子又急又气,一时不知要不要翻脸走。那老板好整以暇,冷笑道:“要卖便快,我没工夫与你啰唆。”
那低
长叹,摇
道:“好吧!二十两便二十两,你给钱吧。”
那老板见计谋得逞,登时微微一笑,便要取出现银。
顾倩兮不忍那吃亏,便要向前阻拦,忽听店门
传来一个声音,笑道:“这位爷台,你这玉鹿颇为奇异,可否借我一观?”
那卖玉男子一奇,转过去,只见一名书生笑吟吟地站在面前,顾倩兮心下也是一喜,想道:“有
出来打抱不平了。”
她撇过去,只见那书生背对着自己,看不到长相,但听他吐属文雅,官话道地,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之
,顾倩兮心下暗暗一笑,却要看他怎么修理那老板。
那卖玉男子奇道:“这里是知古斋,多的良美玉器,公子若要看玉,何不去店里挑?”
那书生笑道:“我偏只阁下的玉鹿,不知可否借我一看?”
那卖玉男子了,正要将玉鹿递过,那老板却已怒喝起来,只听他大声叫道:“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将这玉鹿
给第二
看,老板我便不买了!”
顾倩兮眉一皱,心道:“这老板好生
诈,自己只出二十两讹诈,却不许旁
来看,真是坏透了。”
那男子面色为难,他看那老板已然取出现银,不愿旁生枝节,当下叹道:“好吧!算你狠!”说着对那书生一弯腰,歉然道:“实在对不住这位兄台,只是我这鹿已卖给旁了,兄台若要看,改天自来此处找吧!”
此时店内客见此处有热闹可看,已有不少
过来围观。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阁下何必怕这老板?他若不是做贼心虚,指鹿为马,硬要讹诈于你,又怎会怕我来看?你别来管他,让在下替你看上一看,保管有好无坏。”
众听那书生言之成理,都对那卖玉男子叫道:“是啊!这老板定是讹你的,可别给他骗了。”
顾倩兮掩嘴轻笑,知道这书生已然占得上风,料来那老板已是不得不让步。
果然那老板听了众的说话,那可是砸招牌的难堪事,他满
冷汗,登时从柜台走了出来,指着那书生骂道:“你这小子好生嘴利,莫要在此含血
!这玉鹿是什么来历,值得多少两银子,你这
臭未
的小子又懂什么了!”他哼了两声,斜目道:“照我看哪,你这小子准是
家找来的帮手,想来这里哄抬卖价!”
此言一出,旁观众也觉有理,此刻世道不靖,市面上颇多骗子,这些
一搭一唱,有时竟能把废铁哄成黄金,众
多曾听闻此类传言,一时纷纷
。顾倩兮见那老板出言挑拨,心下不禁暗暗为那书生担忧。
那书生哈哈一笑,道:“老板啊!我不懂这玉鹿的希罕处,难道你懂了?”
那老板也是哈哈大笑,道:“我出道四五十年有了,算得是北京第一把鉴玉名家,天下间岂有我不懂的玉器?”
那书生哦地一声,微笑道:“听你夸的,你真要这么了得,又怎会把这宝贝看走了眼。”
那老板呸了一声,道:“这种西贝货也能称作宝贝?你这小鬼别再胡说八道啦!小心我轰你出去!”
那书生一笑,道:“看你尖酸成这个模样,准是不知这鹿的好处,等会儿我若说了出来,只怕你要两手捧着几百两银子,跪着求卖你哪!”
顾倩兮暗自,想来这老板也不识这只玉鹿的来历,否则以他贪财的
子,若是知道这玉鹿价值非凡,又岂会这般刁难于
,把这天外飞来的好处往外推?
那老板世代在此开设玉楼,乃是京城有数的行家,眼下被那书生一顿数说,这个脸如何丢得起?他不怒反笑,道:“好一个猖狂的小子,在我这‘知古斋’中,有胆说这话的怕没几个哪!你不给老板我说个明白,今绝不放你出去!”说着伸手一挥,两旁冲出几名伙计,盯着那书生冷笑。
小红低声惊呼,她急急走来,悄声道:“这老板要打了,咱们要去报官么?”
顾倩兮微笑摇:“别怕,有我在这儿,不怕这
使坏。”言语之中,满是官家小姐的见识气派。
主仆两正说间,那书生却笑了笑,竟对众伙计的威胁毫不在乎,他自行将玉鹿提起,用牙齿轻轻一咬,那卖玉男子惊道:“咬不得!”
那书生笑道:“不打紧。”他细细看过玉鹿,颔首道:“不简单,果真是宋代珍品。”
那卖玉男子又惊又喜,问道:“兄台识得这鹿?”
那书生微一,道:“这玉鹿乃是宋代雕琢而成的,再兼玉质温润,至少值得几百两银子。”
顾倩兮见他看玉的门道甚是对,已知此
乃是方家,便放下心来,看来那老板虽然强凶霸道,却为难不了他。
那老板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什么几百两银子,简直是信开河!”
那书生却不生气,只笑道:“尊驾既然不信,那照你的眼光来说,这玉鹿是哪朝哪代的物事?”
那老板嘿嘿一笑,伸手抢过那玉鹿,道:“这鹿虽然巧夺天工,却瞒不过我的眼去,你看它上的沁色,当是苏州工匠所为,乃是十余年前的仿古之作。”
顾倩兮未曾细细看过那玉鹿,自不知两谁对谁错,便自提起脚跟,远远眺望。
那书生微微一笑,道:“这玉器出自苏州?老板凭什么这般说?”
那老板冷笑道:“你能说这是宋代古物,我却不能说是当今苏州匠所作?你若觉得我所言有错,何不明白举了出来?”
旁观众听得此言,登时大声附和,都要那书生说出道理。
小红见场面越来越,怕生出事来,便拉住顾倩兮,道:“小姐快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顾倩兮摇道:“不忙,再看一会儿。”她也想知道那书生的理由,当即专心倾听。
却听那书生道:“阁下要听,那我也不客气了。老板卖玉多年,当知方今仕名流多喜玉壶玉瓶,这玉器若是近年苏州匠
所作,何不雕成时兴模样,也好方便贩售?却又何必雕成一只玉鹿,让
来白白讹成二十两?”
众听他讥嘲,都是哈哈大笑,那老板呸了一声,喝道:“谁知雕刻师父想什么?你问我,我却要问谁啊?”
那书生笑道:“原来老板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
众更是大笑不止,都在取笑那老板。
那老板听两旁众讪笑不已,当即怒道:“小子莫要猖狂!咱们莫说这些死无对证的废话,咱们现下就来映证映证,看看这玉鹿究竟是什么质料所就?你敢不敢?”
这老板对玉质颇有见地,一向自信,此刻便出言相激,就算那书生有什么怪招,反正旁观并无方家,料来自己信雌黄,届时定能扳回一城。
那书生笑道:“如此也好,大家切磋切磋。”
那老板有意争回颜面,当即命取出纸笔,要两
各自写下玉质来历,跟着同时对照。
顾倩兮心下暗笑,寻思道:“听这位公子言语,当是个大行家,那老板又要丢丑了。”
两各自写就,过不多时,那老板掀开手上白纸,只见上
写着:“寒白玉。”
那书生笑道:“只有这样么?”
那老板气往上冲,怒道:“你冷笑什么?快快把文字揭了!”
那书生哈哈一笑,掀开白纸一角,上却只写着“白玉”二字。
那老板傲然道:“你神气什么?你纸上只有白玉两字,却还比我少一字,是你输了。”
旁观众无知无识,一见那书生写的文字短了一字,便纷纷附和,大声道:“两字对三字,你输啦!”却把文字短长当作了胜负,直是荒唐之至。
那卖玉男子也是摇了摇,本以为遇上行家,没想到这书生只是附庸风雅,全没真本领。众
中只有顾倩兮满脸笑容,似知那书生学问渊博,必能让
大吃一惊。
那老板正要出言嘲笑,只听那书生一声长笑,道:“看清楚,还没完呢!”说着将白纸完全掀开,露出整篇文字,一名好事之徒走了过来,照念道:“白玉黄褐沁,寒玉种,当产水间,俗称子儿玉。”
顾倩兮心下暗自一凛,这玉鹿果真是“白玉黄褐沁”所就,自己若能以三百两银子买得,那可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老板惊道:“你怎么知道这许多?”
那书生道:“我适才咬过一,这玉鹿质地坚硬,自属寒玉无疑,我虽不曾亲见玉璞,但以此玉的色泽观之,璞衣当属黄褐之色,乃是水产玉的极品。”
众闻言惊叹,尽皆争睹玉鹿风采。
那书生道:“宋代古玉多为平淡含蓄之作,雕工多承袭唐代,诸位请看。”说着将玉鹿托起,指着鹿角处道:“此处鹿角雕为斜面,使其更加栩栩如生,这种刀法称为‘偏刀’,全然不同于当今盛行的‘花下压花’。其间上下差异,可说判若云泥。只有不识货的,才会将其误认。”
众听他说得
是道,忍不住赞叹出声。
那书生向旁观众微微一笑,道:“这只玉鹿刀功非凡,色泽晶莹,又是前代古物,这位老板却要以二十两买去,诸位说他公道么?”
众哗然道:“不公道!”更有
叫道:“这
是
商!”一时群
激愤。
那老板又气又怒,喝道:“你这样说一气,又有谁知道真假了!”他回
向伙计道:“把他给我轰出去了!”众伙计答应一声,便要向前动手。
顾倩兮见那老板太过蛮横,当即走上前去,娇声叫道:“你说不出道理,便要动手打,天下焉有是理?”
那老板急忙转去看,见是个美貌少
在此撒泼,当即喝道:“哪来的泼辣婆娘,一并给我赶出去了!”
小红急忙上前,大声道:“你们敢!我家小姐是当今兵部尚书的千金,你们要敢动她一下,回拆了你们知古斋!”
那老板听了此言,脸上忍不住变色,颤声道:“原来是官家的小姐!”旁观众听得大臣千金到来,忍不住也是议论纷纷。
那书生猛听“兵部尚书”四字,霎时如同五雷轰,全身更是颤抖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一笑,道:“这位爷台,这位老板存心讹诈,你不必理他了。现下我想买你的玉鹿,不知你能否出个价钱?”
众知道这小姐也是个识货的,猛地又凑了上来。
那卖玉男子见官家小姐出面来买,登时大喜道:“成!成!”说着往那老板怒目一瞪,神态甚是不忿。
顾倩兮笑道:“请爷台出个价吧!”
那男子却皱起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已知此物大非寻常,决计不只区区二十两,但眼前自己若把价钱出得太高,只怕成了有行无市的惨况,可若出得太低,又怕成了自贬身价的无知之徒,旁徨无措间,猛见那书生背对着众
,霎时如同见到救星,当即急急走到那书生身边,低声问道:“这位兄台,我那玉鹿该出多少价钱?您可有个主意?”
顾倩兮见他二正自商量,自也不便催促打扰,她细看那玉鹿,赞道:“鹿者,禄也。若与蝙蝠同雕,那是福禄双全,若与马儿摆在一块儿,那称作禄马同居,最是祥瑞不过。”
众听她见识不凡,心中都道:“果然是尚书府里的小姐,眼光就是不一样。”
那书生先前耀武扬威,好不神气,此时却只背对着众,低
颤抖,不知是在做啥。那卖玉男子眉
一皱,低声催促道:“老兄啊!好
做到底,帮我出个价吧。”
那书生听了问话,却只把身子一缩,反而更不敢说话了。
顾倩兮见他二兀自低语不休,想来是要出个天价,她走了过去,摇
笑道:“你们快别商量了,我今儿个没带够银两,最多只能出三百两银子,不知您能否廉让?”说着取出三张百两银票,递给那卖玉男子。
一旁众见了这等高价,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卖玉男子猛吸一
凉气,万万想不到这玉鹿值得这许多钱,当下不再多问那书生,猛地伸手抢过银票,笑道:“好!好!便是三百两银子,咱们就这样说定啦!”他急忙将银票藏
怀中,就怕有
觊觎。
那老板以手支额,惨叫道:“我的三百两啊!”先前他若不是心存贪念,非要多讹诈那十两银子利,此刻这白花花的三百两银子便是他的囊中物了,一时又悔又气,跳脚不已。
顾倩兮向那卖玉男子福了一福,笑道:“大叔倒也爽快得紧,咱们便就说定了?”
那男子拱手笑道:“那当然!咱们银货两讫,小姐可将玉鹿带走啦!”
顾倩兮微微一笑,她见那书生兀自背对自己,想这学识广博,侠义心肠,倒是不能不见上一面,便轻轻走到那书生身旁,道:“这位公子见识不凡,小
子佩服得很。”
那书生见她过来,却急急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并不言语。
顾倩兮心下一奇,想道:“这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奇怪?”登即走到那书生面前,抬
去看,霎时全身大震,颤声道:“是…是你……”
眼前这长身玉立,剑眉
鬓,正是卢云。
顾倩兮震惊之下,不由退开一步。
卢云轻叹一声,低声道:“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当年两在扬州匆匆分手,事隔多年,终于再次说话。
顾倩兮凝视卢云,一颗心怦怦直跳,她本已觉得这书生说话声音好熟,却万万没料到这竟是卢云,她轻声道:“这几年你在哪里?那天在杨府,你为何走得这般急?”
卢云面色铁青,慢慢地低下去,却是一句话也接不上
。
那卖玉男子正自开心,却见那小姐面色诧异,那公子又浑身颤抖,状大是奇特,那卖玉男子惊道:“你们相识么?”他见二
神
如此,只怕他们是一对雌雄骗徒,百忙中急急往那银票一瞧,就怕给
拐了,待见那银票盖的是户部的大印,端的是万无一失,这才放下心来。他冲向小红,叫道:“我已收了你家小姐的钱,你可以取物走
啦!”他怕还有什么闪失,当即匆匆奔出店去。
众客见主角走了一个,都叫道:“过瘾!过瘾!今
看了一场好戏!”也纷纷散去。
偌大的玉铺中,只剩寥寥数,顾倩兮与卢云却是一动不动,仍在痴痴地望向对方。
小红却还没察觉异状,她见银货两讫,当下抱起玉鹿,走到小姐身边,道:“小姐,咱们走吧!”猛见顾倩兮面带泪光,小红吃了一惊,急忙往卢云看去,见了他的面貌,忍不住惊叫道:“是你!又是你这骗徒!”双手一颤,那玉鹿登时摔落。
卢云猛地醒觉,伸手一抄,急急将那玉鹿接起。他轻叹一声,把东西往小红手里一塞,跟着转身离去。
顾倩兮追了过去,颤声道:“卢云!你为何不理睬我,你不识得我了吗?”
卢云停下脚来,低声叹道:“识与不识,又有什么不同?”说着迳自离店。
顾倩兮尖叫一声:“你别走!”登即追了出去,小红手上抱着玉鹿,叫道:“小姐你别走啊!”却也赶了出来。
顾倩兮奔到街上,叫道:“卢云!卢云!”却只见满街,哪里还看得到卢云高高的身影?她奔得急了,猛地脚下一个踉跄,便往前
跌下,此时一
伸手出来,将她抱个满怀,顾倩兮急忙抬
去看,只见那
脸上带着一抹不忍的神
,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却是卢云。
顾倩兮垂泪道:“你为什么要跑?你既然不理睬我了,又为何要来相扶?”
卢云低声道:“小姐,你别这样说。”他叹息一声,眼见顾倩兮娇美脸庞上满是泪痕,忍不住便想伸袖出去,替她拭去面上泪水。
却在此时,心中一个念道:“卢云啊卢云,你这是
什么?你害她还害得不够惨么?好容易杨大
过来追求她,你若想要对她好,便该离她远远的,你又想害
害己了么?”他身子一震,又把袖子缩了回去。
正为难间,只见顾倩兮已然拭去泪珠,缓缓站了起来,她指着街旁的茶铺,道:“卢公子,我们去喝杯茶,好不好?”
卢云听她声音微微发颤,知道她此时心中激,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答应。
顾倩兮见卢云沉吟不决,登时捏住了卢云的衣袖,硬拉着他向前走去。卢云叹息一声,袍袖一拂,将她的手震脱了,轻轻地道:“小姐啊,都几年了,大家也都生份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摇道:“我不管你是不是逃犯匪
,我只想和你说上一阵子话,就像…就像以前那样,等会儿你若是要走,我自也不会拦你。”
卢云见她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一泓泪水,柔美的神色中兀自带着一抹娇羞、一抹哀愁,似乎有着无数的话要对自己说。
卢云心烦意,只想转身就走,却怕顾倩兮伤心难过,但要留下,
家已有杨肃观这般文武双全的奇男子前来追求,自己实不该再与她有所牵连,他满心苦楚,登时现出极为难受的
容。
顾倩兮见他迟迟不肯应允,便求恳道:“卢公子,就当是最后一次见面吧,自今而后,你若是不再睬我,我也不会怪你。”说话间语带哭音,已在哀求。
卢云听了这话,也是心如刀割,想道:“看来这次真是最后一回相见了,也好……把话说清楚,这番相思总算也有个了局。”他了,低声道:“既然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卢云回看去,只见小红抱着玉鹿,远远地看着他二
,脸上神
也是极为复杂,好似又感伤,又担忧。卢云回思往事,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无限苦闷。
京华秋色中,漫天枯叶纷纷洒落,两一前一后,缓缓向茶铺走去,
秋的阳光从街角落下,暖暖地映在两
的身上,卢云看着自己的影子照在顾倩兮纤细的背上,好像自己正在紧紧拥抱着她,想起几年来的相思之苦,忍不住热泪盈眶。
忽见顾倩兮回过来,卢云急忙举袖遮面,将泪水拭去。只听顾倩兮轻轻地道:“卢公子,那
在杨府,为何你一见我就走?”
卢云忍住泪水,摇道:“那
我身子有些不大舒坦,只好先行离去,还请莫怪。”
顾倩兮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你骗我。”
卢云心道:“没错,我是骗你,可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别的男子好吗?我……我也是血做的啊……”他看着秋
的浮云,泪水又已盈眶。
两行到茶铺,要了张桌子,便自坐了下来。
茶博士走了上来,招呼二,顾倩兮轻声吩咐:“店家,给送上一壶龙井。”茶博士答应一声,迳自去了。
眼见顾倩兮就坐在身前,卢云极力克制,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行!你该走了,她已经跟你没半系……为了她好,你万万不该再与她坐在一块儿。”虽说该当离去,两腿却像是极力反抗心意一般,就是一动不动,心中一个念
道:“她不再是我的,那…那没有关系,只要再让我坐一会儿,和她说上一段话,我今生也没有遗憾了……”转念又想道:“卢云啊卢云,明明你俩就不可能再有将来了,你为何还这等放不开?你读了这许多圣贤书,却为何这等无耻……”
心烦意间,忽然一只纤纤素手伸到眼前,修长的玉指上捧了只茶碗,却是顾倩兮为他奉上茶来。只听她柔声道:“天有些凉了,快趁热喝吧!”
卢云见顾倩兮待己亲厚,一如往昔,心下登时一动,想道:“她…她不曾忘了我啊!”霎时之间,无数往事飞心中,眼泪险些掉了下来,他连忙举起茶碗,撇开
去,就怕自己失态。
远处光照过树枝,映得客店灿烂,宛如梦境。顾倩兮两手托腮,怔怔地看着他,低声道:“时光好快,都两年了。”
卢云转望着斜阳,眯起了眼,叹道:“是啊,光
似箭,现下我三十好几了,而你…也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
顾倩兮听他说得愁苦,摇了摇,淡淡地道:“几年不见,大家都长大了,不是么?”
卢云望着她的盈盈眼波,只觉她神色妩媚,比当年分手时更增娇艳,忍不住叹道:“我这般年纪,还能长大什么?反倒是你,出落得更加美了。”
顾倩兮听他称赞自己,忽地露出欢喜的眼色,霎时愁容尽褪,道:“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回说我美。”她掠了掠秀发,对着卢云浅浅一笑,眼中尽是万般柔。
卢云见了她美艳绝伦的神色,心下大震,碗里茶水猛地溅了出来。
顾倩兮见了他的失态,却是微微一笑,她端起茶壶,替卢云斟上茶水,卢云咳了一声,忙道:“我自己来吧!”跟着伸手出去,顾倩兮却举手挡开,将卢云的手推了回来,说道:“不忙,让我帮你吧!”
两双手相触,卢云只觉顾倩兮的手背滑腻柔
,他心中激
,一时竟不舍得缩手。顾倩兮一双凤眼却只盯着桌上的茶碗,好似不知卢云正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她俏脸低垂,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
过了良久良久,卢云轻叹一声,终于缓缓缩手回去。
顾倩兮秀目低望,一边替他斟茶,一边问道:“卢公子,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
卢云轻咳一声,寻思道:“我该怎么说,一五一十的告诉她么?”
顾倩兮抬起来,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你若是不想说,那也没有关系。”
卢云想道:“看她这幅模样,只怕还是当我做逃犯,唉……我该怎么解释才好?”正想间,只见顾倩兮已然倒好了茶水,缓缓将茶碗端到他面前。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那年离开你家,便做了个面贩,在江南一带卖面维生。”他只觉喉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几句话挤出来。也是这些年来饱受世
轻贱,他心
暗暗害怕,只怕顾倩兮看不起自己。
顾倩兮听了这话,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看不出来卢大学士也会煮面,我还以为你只会写诗画画呢。”
卢云见她不来耻笑自己,心下一宽,轻声道:“我在江南卖了几个月的面,觉得这般下去也不是办法,便决定上京城闯看看。后来总算安定下来,就一直在王府胡同外卖面。”
顾倩兮啊地一声,道:“原来你就在王府胡同外卖面,我常经过那儿呢……”
卢云微微苦笑,道:“想不到吧,那个面贩就是我。”
顾倩兮做了个顽皮的神,道:“每回经过王府胡同,都觉得那儿的面好香,可惜没去吃上一碗。”霎时四目
投,两
一起微笑。
卢云心中一阵温暖,想道:“若能天天为她煮上一碗面,与她这般说笑,今生于愿足已。”
两对望一眼,卢云忽地想起顾家老爷,他叹了一声,低声问道:“令尊呢?他这几年可好?”
顾倩兮听他这一问,登时低下去,眼中泪光闪动,道:“你问他做什么?你真的还念着他吗?”
卢云见她神如此,忙道:“我……我那
不告而别,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倩兮别过去,两手捧住茶碗,低声道:“卢云啊卢云,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
,你说来便来,要走便走,从来不管别
的苦处,你…你好生自私……”说着泪光一闪,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卢云心下一动,寻思道:“没错,我……我真的很自私,我从没顾虑旁的感受,那
我离开顾府是这样,离开定远时也是这样,我……我从没替他们想过……”言念及此,忍不住全身震动。
顾倩兮见他全身颤抖,怕自己这几句话又刺伤了他,忙凝目去看,柔声道:“你生气了,是不是?”
卢云见她怜横溢地看着自己,心道:“她怕自己说话重了,会因此伤了我,这才柔声安慰……卢云啊卢云,你配么?你配消受
家的心意么?”
顾倩兮见他低不语,轻声道:“两年了,难得我们有缘再见,你可别为了我一句话生气,好不好?”
卢云听了这话,心中又又恸,他仰天一叹,寻思道:“我到底该怎么办?要我忘了她,我……我舍得么?可要和她在一块儿,我又配么?”满心悲苦间,一手支额,举袖挡住了泪水。
卢云心里明白,横亘在两面前的,不是这张薄薄的板桌,而是令
窒息的身世差距。若非那一缕愁苦的相思之
,今
两
却连见也见不上一面了。
卢云望着店外来往的行,心下悲伤,苦笑道:“你知道吗?我……我真是个没用的
……”
顾倩兮痴痴看着他,忽尔道:“卢公子,你是宰相也好,乞丐也好,对我都是一样的。你永远都是那个不服输的卢公子。”说着缓缓伸手出去,轻轻按在卢云的手背上。
卢云被她这么一握,登时双目泛红,颤声道:“倩兮!我…我……”
顾倩兮见他真流露,心中也是一酸,哽咽道:“卢郎……卢郎……自你走后,我每
每夜都在担忧,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还有
欺侮你……我……我好生挂记你……”她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洒下,竟在卢云面前哭泣出声。
卢云心中大恸,他紧抓顾倩兮的小手,颤声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顾倩兮低声叹息,她拭去泪水,幽幽地道:“那在杨家,我见你吐血的模样,我心中好生难过,我不要你这样……”
卢云听得此言,陡地想到杨肃观,他身子一震,缓缓地放开了手。
顾倩兮见他这幅神态,脸上神色黯淡,她摇了摇,低声道:“你又看不起自己了,对不对?你…你为何总是这样……”
卢云低凝望自己的茶碗,咬住了牙根,心道:“我真是看不起自己么?嘿嘿,卢云啊卢云,只怕连你自己也回答不出来吧……”
卢云是个不服输、不认份的,无论是大牢里的百般折磨,还是二姨娘的恶毒陷害,他始终坚持自己的风骨,绝不向命运低
。当年若非他断然拒绝二姨娘的提议,此刻的他,仍是顾嗣源身边的书僮。
只是卢云心中明白,他之所以熬过大牢里的拷打,绝不是要成为一名卑微的书僮,继续在姨娘、小姐与老爷之间的夹缝尴尬的活着。他饱受世的讥嘲怒骂,只因他要做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伟大
物,但是眼前的他,败得如此之惨,如此令
难堪,这要他如何面对心
之
?
对卢云来说,只要能忘却自己卑微的身世,远远地瞧着顾倩兮,那已是生平最大的福份了,顾倩兮越是接近他,他心中的苦痛越是加,
到他自己也难以承担的地步。
在扬州分手时还只是一场无奈,但眼前的局面却是现实无比,两年了,他卑微依旧,贫贱如昔,所差者,只是马齿渐长而已。
过了一会儿,卢云见茶壶里没了水,当即道:“我……我去添水,一会儿就来。”
顾倩兮嗯了一声,道:“你快些回来。”
卢云走到后厨,将茶壶递给伙计,一时之间,只觉心中千万绪,实有莫衷一是之感。他叹了一声,眼看茶博士已将茶水装好,提着茶壶,便要走回座位霎时之间,忽见一名年轻男子走进店来,那
见了顾倩兮,登即满面惊喜,道:“啊!倩兮!怎地你也在这儿?”
这好生英挺,直可说是气宇非凡,他腰上悬了只长剑,身穿一袭宝蓝色的长衫,却是一名贵公子。
卢云心大震,心道:“他…他也来了。”
这正是五辅大学士之子,少林天绝亲传门
杨肃观。
卢云万万料想不到,竟会在这儿遇上了杨肃观,他心下慌张,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急忙别过去,手里却还拿着那只茶壶。
杨肃观满面惊喜,道:“真是巧了,想不到你也在这儿。”
顾倩兮道:“是啊,还真是巧。”
杨肃观指向门的几名文士,道:“那些是我的朋友,咱们也才刚到。”
顾倩兮微微一笑,转看向门
,几名年轻男子向她微一
,纷纷走进店来。这几
举止文雅,看来都是京城里的俊杰。其中几
曾与顾倩兮在杨府家宴照过面。
顾倩兮眼波流转,嫣然一笑,道:“杨郎中也是来喝茶的么?”
杨肃观笑道:“与几个朋友约了,便到这儿一叙。”
杨肃观的几名友见他与一名美貌
子说话,登时心中暗笑,都想道:“好一个‘风流司郎中’啊!又在掳掠芳心了。”诸
互望一眼,脸上都露出笑容。
杨肃观向来世故,当即介绍众,这几
多是知书达礼之辈,纷纷向顾倩兮微笑
。顾倩兮也是含笑回礼。
卢云呆呆地看着这对男,眼见杨肃观衣着光鲜,顾倩兮言笑晏晏,两
相貌家世,无一不配,直可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卢云猛地自惭形秽,寻思道:“卢云啊卢云,都说
各有命,今
今时,你再不认命,还想如何呢?”
热泪盈眶之中,卢云缓缓地垂下手去,壶中的茶水猛地倾了出来,洒上他的裤脚。
客店中的几名文士都是杨肃观的知,眼见杨肃观对这名小姐神态大为不同,而这小姐也是落落大方,确是名门闺秀的风范,众
都觉这对男
郎才
貌,心下都是有意撮合。一
便道:“难得在此相会,不如咱们同坐一桌,也好说谈则个,不知此议如何?”说着往杨肃观看了一眼。
杨肃观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顾倩兮神色间颇有为难,料知她另有朋友在此,他虽不知顾倩兮与何相约,但察言观色,自己绝不该在此时打扰于她,当即笑道:“咱们这群不速之客,可别打扰了
家的清兴,到那儿坐吧!”说着伸手肃客,将众
引到了一旁。
眼见杨肃观等往一旁的空桌坐去,却留了顾倩兮一
坐在那儿,卢云心中感慨万千,寻思道:“
家好好的一对金童玉
,我何必拆散他们?等会儿我若走了过去,与她坐在一块儿,岂不让她被旁
看轻?卢云啊卢云,你在山东时不是想得清楚了么?怎么临到她的面前,你又不能自已了……”他虽然这般想,心中却有个声音呐喊道:“别放弃啊,她曾经是你的啊!”
卢云两行泪水滴下,已然泪湿衫袖。
这一缕相思直是如此锥心,令他万般痛苦难为。
一次又一次的相会,换来一次又一次的痛苦惆怅,尽管他曾燃起过熊熊的希望火焰,但此时此刻,却已随着杨肃观的来到而消灭殆尽。泪眼朦胧间,卢云的手指已然捏碎茶壶,碎片割裂了肌肤,只弄得满手鲜血,他自己却浑然不知。
顾倩兮等了卢云良久,却始终不见他来,忍不住便起身去找,只是店里店外看了一阵,却见不到他的影子,正自焦虑间,只见小红匆匆走来,顾倩兮急问道:“你有看见卢公子么?”
小红低声道:“他走了。”
顾倩兮啊地一声,颤声道:“又是这样不告而别,他……他到底在想什么?”
小红道:“他要我转告小姐,说从今以后,请你不必再记得他这,就当你二
不曾相识。”
顾倩兮全身巨震,俏脸毫无血色,颤声道:“他真的这样说?”
小红道:“他说了这两句话后,就急急地走了。”
顾倩兮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夺眶而出,登时泪洒当场。
杨肃观始终留意顾倩兮的神态,待见她忽地悲伤哭泣,顿时一惊,急急走向前来,温言道:“倩兮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怎地哭成这样?”
顾倩兮望着杨肃观的英俊面孔,耳听他软语相慰,泪光盈盈中,实不知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