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摊开双手,一脸的匪夷所思:
“您说说!好好的一场寿宴,硬生生变成了一场百十来号
被附身般的哭丧!自打那
起,莫说是我,这满城谁还敢再上那显了形露了馅的鬼画舫?金道
这棵摇钱树,算是彻底倒了!”
等到送走那兀自喋喋不休的富商,苏夜白独自坐案前,心中已是波澜万丈。 当天夜里,他鬼使神差般再次来到夜泊河畔。
只见河面之上,月华清冷如霜,映照着死一般的寂静。昔
彻夜不息的喧嚣灯火早已湮灭,那数十艘曾极尽奢华的画舫,此刻皆如被抽去了魂魄的巨兽骸骨,无声无息地蛰伏在浓稠的黑暗里,再无一丝生机。
然而,就在这片彻底的死寂之中,苏夜白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痕迹。地址发、布邮箱 Līx_SBǎ@GMAIL.cOM在一艘最大画舫的船舷吃水线附近,月光照亮了一小片区域。那里的木质并非腐朽,而是呈现出一种异常焦黑
燥的状态,仿佛被某种力量
准地灼炼过,并未伤及周围分毫,只留下一道清晰无比的焦痕指印。
苏夜白凝视着那绝非自然形成的痕迹,一个念
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那金道
的邪术绝非自行败露,而是被
以摧枯拉朽的手段猛然戳
,才泄露出这般不堪的里子
他背后的墨娘声音幽幽响起:
“这霖安城,是来了一位‘净街扫尘’的厉害
物了。”
苏夜白默然不语。他最后望了一眼那死寂的河面,转身融
夜色之中。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
第十二章:兵
霖安城郊外有一座无名的
小山丘,山上孤零零地立着一棵不晓年岁老柳树。 在城中樵夫与药农间流传着一桩奇谈。都说月上中天时,若有胆大之
路过那山丘,便能瞧见一桩诡异又滑稽的景象:数十只麻雀、蛤蟆、野兔、黄鼠狼,但凡是能喘气儿的活物,竟都在那老柳树下,排成一列歪歪扭扭、不成体统的队列,仿佛在听一位看不见的“将军”训话。
这个传闻,勾起了苏夜白的兴趣。在这一天的夜里,月光如同流水,他携带了那幅《素衣吟月图》,独自一
,向着那座山丘行去。
临近山丘,他并不急于现身,而是先隐藏在了一块巨大的岩石之后,运起目力望去。
月光清明,照见那队列前方正立着一位老者魂灵,他身上穿着残
的旧式军服,面容早被风霜刻满沟壑。他如钢钉般钉在原地,目光如同闪电一般
向那列乌合之众,
中发出低沉而严厉的训斥。
只见队列最前
的一只肥兔子打了个盹,身子一歪。那老兵魂灵顿时怒目圆睁,他虚虚一挥手,一
无形的力量便拍在兔子身上,惊得它慌忙挺直身子,就连耳朵都竖得笔直。旁边一只蛤蟆刚要发出“呱”的叫声,立刻就被老兵严厉的目光瞪得把声音憋了回去,只鼓了鼓腮帮子。
苏夜白看得分明,那老者的魂灵周身有清气环绕,并非恶类,只是那份执念的
度已经化为了实质。他的心中好奇更甚,于是便从岩后缓步走出,对着那老兵魂灵恭恭敬敬地行了个长揖:“晚辈苏夜白,偶然经过此地,看见老先生治军严谨,心中实在是钦佩,冒昧叨扰。”
那老兵魂灵见苏夜白不仅能看见自己,还毫不畏惧,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转而露出一种积年累月的疲沓。他好像是终于逮着一个能搭话的活
,把满腹牢骚都倒了出来,沙哑嗓子裹着粗豪气,劈
就说道:
“你这后生,眼力倒是不差!”
老兵魂灵粗声喝道。他虚指着那列歪七扭八的“队伍”,声音里满愤懑: “来得正好!快来替老子评评理!”
“瞧瞧!瞧瞧老子手底下这群怂兵!”
他手指一划,扫过那群禽兽:
“我叫它们站,却没有个站的样子;叫它们坐,也没有个坐的样子!这军列歪斜,倒像是一条蛇在爬,一条蚯蚓在拱!”
指
又猛地戳向刚才打瞌睡的那只肥兔子:
“还有那夯货!在值哨的时候,竟然敢于瞌睡!如果是在当年,老子早就已经打了它二十军棍!”
接着扭
瞪向一旁鼓腮的蛤蟆:
“还有那只癞蛤蟆!它的嘴一开
,便是呱呱的
叫,这成何体统!此事乃是泄露军机,应当被判处何罪!”
他将手抱在胸前,胸膛起伏了一下。最后像是把所有无奈都压进了一声闷哼里,摇
嗤笑道:
“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语气激愤,仿佛面对的真是千军万马。但是在那愤怒的下面,却浸透着一种
骨髓的孤独。苏夜白正不知道如何接话,却听得那老兵谈兴愈浓:
“想当年,老子带着弟兄们守这山
,三天三夜,打退了敌军一十八次冲锋,那箭矢
在身上就跟刺猬似的……”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方才还激愤的神
骤然之间便褪得
净净,只剩下一片枯槁。那总是绷得板正的肩膀忽然就塌了几分,站在月光里晃了晃,就像是棵忽然被风吹折了的老松。最终所有未能说完的话语都混成一声粗重的叹息,散进夜风里,再听不见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墨娘的声音轻轻落进苏夜白心神之中:“公子且慢……此间的煞气是凝重的,然而忠烈之意却更为凛然,叫
不敢轻侮。”她声气极轻,却字字清晰,宛若耳语:“方才这位军爷所说的话,倒让我想起了往昔曾在书阁之中听闻的一件事——这个地方,在八十年之前,曾有过一支杨姓的部队,为了保卫全城的生民,在此地结阵。兵尽矢穷,力战数
,最后全师尽墨,无一
生还。”
在听闻了墨娘的这番话之后,苏夜白再去看那个老兵魂灵的时候,其目光已全然不同。
眼前的景象,又如何能够用“练兵”之说来解释呢?
这分明是一场经历了八十载寒暑而不曾改变的驻守,是一位孤单的魂魄恪守着他那早已不被任何
所记取的职责,等候着一封永不可能抵达的兵符。
苏夜白只觉得自己喉
一哽,鼻尖发酸,他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画卷。他并未点
那悲壮的往事,只是再次
一揖,神色愈发恭敬:
“老前辈,您在此地戍守,劳苦功高。如今天下承平,霖安繁华远胜往昔,百姓安居乐业。”
他目光清亮地看着老兵那空
的双眼,提出了个古怪的请求:
“晚辈想要用这支笔,为您绘制一幅今
霖安城的‘沙盘阵图’,邀您检阅一番。您看可好?”
“检阅?”
那老兵魂灵闻言,先是感到茫然,随即那双因执念而略显浑浊的眸子,如同被投
火星的
柴,迸发出惊
的亮光!
“好!好!让老子看看!
看看!”
苏夜白当即席地而坐,于老柳树下展卷研墨。他笔走龙蛇,泼洒丹青。然而他画的却非山川险隘,亦非兵戈铁马。他所画的,是城中璀璨不夜的万家灯火,是熙攘喧闹的市井长街,是巷弄里追逐纸鸢的垂髫小儿,是茶楼下悠然对弈的白
老翁。
他所画的,正是这个时代最平凡、却也最珍贵的太平景象。
当他为那画中千家万户的窗棂,点上最后一笔昏黄时,奇异的景象便发生了! 整幅画卷蓦地漾开一片柔和而恢弘的光辉,如同将最温暖的夕阳余晖尽数熔炼其中,瞬间驱散了山丘的夜寒与孤寂。
那老兵魂灵怔怔地望着画中景象。
在他那双浑浊的眼中,倒映着画中那从未见过的繁华。便在这时,一阵苍凉而温柔的哼唱声,自画中一条
巷里悠悠传来——一位白发老妪正轻拍着自己的孙儿,哼着一支古老的调子。那歌声穿越八十载光
,一字一句,清晰地叩击着他的心魄:
“霖安城外哟,三道梁,
一道梁来一重伤。
好男儿血沃青山下,
不教胡马渡潇湘。
哎嘿哟——
青山处处埋忠骨,
魂灵悠悠护家乡……”
这歌声像一把锈蚀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最
处的锁。刹那间,烽火连天、弟兄们决绝的背影、城中父老含泪相送的目光……无数画面奔涌而来。他守护的、他失去的、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原来从未被遗忘,都已化作这街
巷尾最寻常的安宁,融进了这血脉相传的歌谣里。
他那张浸满了风霜的面庞,在那古老的歌谣中一点一点地融化开来。
他挺直了身躯,整理了一下
旧的军服,庄重肃穆到了极点。
随后他转过身,面向那画中的太平盛世,用尽全身力气,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晨光熹微,第一缕金色的阳光刺
云层,温柔地洒落在山丘之上。那光芒与画上的辉光
融在一起。
在光影之中,那老兵魂灵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的脸上带着满足而平和的笑容,如同是终于卸下了千斤的重担一般,安然地随风消散。
苏夜白站在晨风之中,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手中画卷上的霖安城,在朝阳下显得愈发温暖而真实。
山风拂过,空余老柳寂寂。他忽地挺直身躯,将手中画卷对着那空茫的山丘与万丈霞光,朗声喊道:
“霖安无恙——!”
声
四野,群山回应。
“永世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