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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33-36 [第五卷])(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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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是不只一的。”耿照正色:“但少城主只想打开家里那。”

铸令尤忌走漏消息,然而须瞒不过方家,特别是能造出木桩柜那种机关的宗匠。既瞒不了,开诚布公说不定更能争取对方的好感,遑论在面对方骸血和奉玄教时,石世修可能与他们是一边的。

“……翻砂法,还是失蜡法?”身后之又问。

“晚辈思考已久,未有定论。”

“我记得锁是玄铁锻成,铜质浇铸强度不够。你那簪子的部件多么?形状复杂不?”连珠炮似的一串发问,听着兴致盎然。

“都记在晚辈的脑海之中。”少年微笑道。

“看来是不能一时兴起,随意砍下了。”那喟叹着:

“方才那厮,与你有旧?”

“谈不上。那自称方骸血,率领一帮名为奉玄教的邪魔外道,冒七玄之名四处作案。少城主在浮鼎山庄与他过手,击退了邪教妖,晚辈恰好在场,也算躬逢其盛。”扼要待了当晚之事。

不应庐之主长叹

一声,此番却无半分戏谑,听着颇为萧索。“西宫川与我有一面之缘,我对他的剑法印象刻。死得可惜。”收起玉刀,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愤世嫉俗的吻。“行了,起来说话。”

尽管担心石欣尘,但不应庐之主既已说了,耿照忍住翻过郎的冲动,起身拱手道:“晚辈赵阿根,见过山主。”

舟山不应庐之主、立于渔阳武林顶峰的“阜山四病”之一,称“布衣名侯”的石世修,看上去还不到五十,考虑到他儿的年纪,应该不是早当爹,而是修为湛,致以驻颜。或许也与他未蓄胡髭,颊颔白净如少年有关。

儿如此貌美,其父自也是美男子。

石世修与方骸血一样,都是面容清臞、两颊微凹的瘦长脸型,肤白如纸,凤目隆准,柳眉如黛,左眼角有颗鲜明的泪痣;两绺长鬓乌浓如发束,末端系以金环,气质秀逸,低调中透着说不出的华贵。

儒服形制的大袖、云履、逍遥巾,有纱有锦,层层叠叠,浑身上下除了眉发之外,全是清一色的白,额鬓间却无有斑灰,这也是他外表与年纪瞧着并不相符的原因之一。只差手里一柄羽扇,便像秘掌天机、运筹帷幄的名军师。

仿佛嫌这样还不够出尘,他膝上搁了柄鹅黄流苏的白玉如意,若非坐着椅,直是态拟神仙,说不出的飘逸可喜,望之令不禁生出形秽之感。

颜若美,智珠在握,眼前之令耿照不由自主想起慕容柔,益发使得靖波府密库扣押指南车的“国器”轶闻可信起来,对比先前的无知腹诽,少年惭愧得无地自容。

而那柄与珂雪刀同样拥有疗伤异能的玉刀“驺吾”,竟是不到两尺长的蛾眉弯刀,形制尺寸俱充满柔之美,刀身似以白玉碾成,莹润微透,刃上沾了血殷,相映分明,美到令摒息。

耿照瞧着颈间微感刺疼,仿佛身体还记得它有多锋锐,石世修却全没把此等利器当回事,说话之间随手比划,像是当成玉如意的替代品。

他打量着少年,凤眼微眯,似笑非笑的戏谑表十分眼熟,耿照曾在某个戴黑曜石珠花的迷郎身上见过。果然孩子不能偷生,血脉的印记磨也磨不掉。

“……所以,你对方骸血一见你就像见了鬼似,连滚带爬跑得无影无踪,自也毫无想法,对不?”

“晚辈确实是很想知道。”他故意笑得暧昧,希望能蒙混过关。

石世修只点了点,忽如电殛一般弹立起来,膝盖连弯都没弯,身如僵尸,两只雪白袍袖已搅风而至!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接招,两四臂圈转,清脆的贴拍击声不绝于耳,直到石世修单掌贯中宫,手臂如鬼影般消失在耿照落空的防御路数之前,五指忽地摁上少年胸膛。

“……晚辈输了。”耿照诧而不惊,举手投降,满脸乖觉。“谢前辈赐教。”

石世修一撢怀襟,大剌剌坐回木椅中,完全没有解释的意思,扬眉冷笑:

“身手不错,内功不行。我无意说死坏话,但梅玉璁把你教成这副鸟样,真不怕别王孙杀他?”

“晚辈是——”

“行了,赵阿根是吧,不是梅少崑。我不想再听你说一遍。”

白衣不耐挥手。

“我准你留在本山,所有作坊里的器具、材料皆可自由运用——我家的蠢丫此前定然应允了你,但其实那是她自把自为,打算瞒着她爹,偷偷卖阙家小子一个。这同我的允可不能一概而论。

“本山只有这幢屋子你不能来,除非有我召唤。我哪时兴致来了,便会唤召你来,瞧瞧工作的成果,或许我们也能聊聊。我不看你的蓝图,不会剽窃你的心血结晶,如果我真想得到那个设计,我会拿你有兴趣的东西换。”下朝四仰八叉的桩柜一比。

“这样,你就明白我和你一样,只是个匠而已,匠应守的规矩,在我这儿与他处并无不同。你戴着那块血玨,不怕在山道间迷路,玨子虽是我儿私自借与你的,但此际我已应允,就跟我亲手给你的没两样。我家丫跟你说了曼珠沙华的事不?”

“只说花海有碍,唯子幼童可免。”耿照老实回答。

“说得不清不楚,谁听得懂?笨。”石世修一哼,没好气道:

“这花出自南陵秘境,千年以来,青丘山以北唯此间能育得,乃修习《无鸣玄览》神功不可或缺。此功能将三十年间所修功力尽凝于一击之中,世间无物可挡,正所谓‘卅年不鸣,一鸣冲天’,故曰‘无鸣’。

“你想像不到有多少妄,欲试这一击之威,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无聊,这也是我隐居在此,三十年间未曾与动手的原因。你是我修习此功迄今,唯一过过招的对象,也是你几乎不通内功,我才姑且一试。”

耿照固然闻所未闻,却隐约能明白他反复强调的关键。

“有三十年修为”,与“将三十年间修成的劲力汇于一击”是不一样的。

设若苦练了卅年武功,练到一拳有三百斤气力,所谓三十年修为就是一

拳能轰三百斤。|最|新|网|址|找|回|-ltxsba)@gmail.com}但若于三十年间,将打出的每拳劲力贮存起来,一次轰出,就算保守估计一年只打一百拳,也足足是三千倍的威力。

前者乃根基,可往复循环,唯上限固定,撑死也就三百斤;后者却是力量上限乘以次数的总成,因为听着太过匪夷所思,似有“轰出去就没了”的暗示,略补一点稀碎的合理

何况辛苦修成的杀着,却只能用一次,怎么想都不划算。

“这便是《无鸣玄览》厉害的地方了。”

石世修毫不掩饰那的自负轻蔑,恍若好名者施粥,洋洋说道:

“内功练了就是你的,不会消失不见,不妨当它奉送了一次天下无敌、无能挡的输出。况且一旦功成,要将这至绝杀招再练回来的时间,会越来越短,十年、五年、三年……终有一,你能练到随手击出都是同样的威力,那便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耿照心念微动,脱问道:“山主莫非是有棘手的宿敌,又或是非赢不可的比试,才修练无鸣玄览神功的么?”

石世修凤目微瞠,虽于一霎间收敛如恒,仍未逃过耿照的眼睛。白衣秀士瞥他一眼,似笑非笑,歙动的唇形依稀说了句“鬼灵”,却未真的出声,片刻才敛眸道:“听过‘痴瘣痝瘿,阜山四病’不?”

“吃秽茫影,阜山四——”

耿照识字有限,只能按发音复诵。石世修见他愣磕脑的傻样直翻白眼,摇道:“行了,梅玉璁虽是鲁汉子扮斯文,好歹也非文盲,怎么教出的徒弟文武都不行,光一门心思打铁?”耿照搔傻笑。

石世修摇不止,长长地叹了气。

“锭光寺的天痴和尚,总该听过罢?那厮自称‘渔阳武功第一’,狂妄得很,他出家前的俗名叫樊轻圣,外号痴道,剃度后才改的法号‘天痴’。”刀尖朝倾覆的木桩柜一指。“别光顾着听啊,收拾收拾。”

刀柄轻磕扶手,一阵轻细的绞转声,木椅竟自行后退,无论滑行或静止都准得恍如有推送,耿照却看不出是什么机关,显是石世修有意炫耀,专看他瞠目结舌的模样,这点也是十足的匠

说不定山主与逄宫大会很有话聊——少年边想着,一边把毁损的桩柜搬到白衣秀士指定处,靠着檐廊边上排列整齐,又一一捡拾出的零件,尽可能地按外型分类摆放。

劳动之间,少年频频瞟着角落里俯卧的石欣尘,石世修不耐冷哼:

“别管她!冒冒失失闯进来,妨碍机关,连

累我两具奉茶童子遭殃,阵形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崩溃的。考虑到被拿作质时,须让对方至为棘手,才将她药倒……这不是自找的么?趴着反省反省,下回莫再犯蠢了。”

耿照才知木桩柜原来叫“奉茶童子”,对照滑行自如的木椅,说不定真是造来奉茶递物,只是刚好附带防御功能罢了,不禁啼笑皆非。

他来渔阳前便听说,来自白玉京的北地贵族重男轻,在天霄城见舒意浓一呼百诺,愿为她挡死,以为传言多少有些过了,直到亲眼看见石世修对待儿的态度,始知无虚。

所幸名唤“如风茹华弹”的药烟弹子只有迷昏的效果,石欣尘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背脊起伏宁定有序,应无大碍,也只能放她继续伏在角落,打定主意在郎苏醒之前找个理由闪,以免她难堪。

石世修见他膂力甚强,扛起沉重的奉茶童子直若无物,偏生捡拾、分类残件又谨慎细心,明明不曾见过设计图,却有将近六成的分辨率;激赏之余,谈兴益浓。

“前朝末叶,世局将,那会儿樊轻圣进士及第,自负文武双全,目无余子,约莫是吐狂言冒犯了大,被得抛弃满门老小,连夜逃离白玉京。

“哪知正赶上央土大涝,京城外聚集流民无数,皇上派兵围剿,一位世袭侯爵的名门贵公子不忍百姓受戮,不惜抛弃祖传的富贵,追上领兵的将军,想说服他违抗皇命,不意一名江湖也在当晚潜大营,谋刺将军,使麾下所部不战而溃,以救黎民。

“三一下子说不清,遂斗起来,越战越远,最后在野林中遇到逃亡的樊轻圣。那厮以为这仨是朝廷派来追杀他的,不由分说便往死里打,最终把三个全打趴了,但自己也动弹不得,四终于能好好说上话,才发现彼此都不是敌。”

耿照摸摸鼻子忍笑道:“他们也是挺冲动的。难不成一言不发便开打么?”

石世修也笑了,一脸的怀缅感慨。

“年轻时就是这样了,总觉自己一定是对的,没想过其他。总之话说开之后,他们才知将军早已挂印弃职,才会在重重戒备的大营外被堵到,原来他也不忍心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不想被无道的君王任驱策,舍弃功名,只求夜能成寐。

“樊轻圣听得将军倾吐,提议四一起逃亡。那位江湖是从东海千里迢迢来行刺的,便带三同返家乡。

“就这样,去时是三名立场各异的敌手,和一个无关的者,归来时已是结义兄弟。他们落脚阜山,推武功最高的樊轻

圣居首,各以自身的一个毛病为号。我这个‘瘿’字原是颈间有瘤的意思,借指眼角之痣。”

耿照笑道:“山主未免客气。”

石世修哼笑:“马要拍得听不出,才算成功,知道不?”

耿照诚心诚意道:“晚辈记住了,下回一定进。”

石世修白他一眼。“不必,我怕别王孙砍我。现在这样挺好。”叹了气道:

“张冲嗜酒,诸葛孤高,本以‘痝’、‘瘣’为号,只是他俩后来打了个赌,本意是想让张冲戒酒,以免伤身,不幸诸葛输了,终以互换道号作结,代表此事永不再论。

“我是不明白樊轻圣痴在何处,按我说,他若嫌狂字没有疒字不甚齐整,叫疯道也挺合适,反正目无余子到了他那样,同发疯也没分别。”

耿照听他说得趣致,本欲发笑,蓦地心微沉,生出一丝不忍。

他不知张冲、诸葛是何许也,但为使对方戒酒而打赌,足见义。石世修对天痴的嘴碎也能看出两甚笃,只有亲密无间之,才能这般调侃。

但若无变故,故事就不好听了。想到曾意气相投的四兄弟终至反目,少年不禁感慨丛生。

石世修看着他的神变化,仿佛能读出耿照的心语,似笑非笑的摇摇,淡然道:“也没有你想的那般狗血,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四个本领超群的聚在一起,本来就是谁也不服谁,终究要分出个高下。既有争,难免有憾。”

争斗的源,毫不意外地是本名樊轻圣的天痴上。但问题并非出在他武功最高,为余所嫉,恰恰是四的进境越发接近,樊轻圣再压不住结义兄弟,益焦躁起来,冲突急遽攀升。

想方设法开解,却适得其反,听在樊轻圣耳朵里,这些温劝说直是赤的嘲讽,同的反面是轻鄙,强者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解决争端,没有比对手俯首趴跪更好的解方。

而他居然是对的。

“……练成千灯手后,便无能再胜过他。”石世修蔑笑道:“确认自己重登‘渔阳武功第一’的宝座,那厮的疯病便好了大半,可不是佛法治好的,而是他那既可笑又脆弱的无聊自尊。

“我一直想着,哪天咱们四终究要再比一场,这回可不能再输。那个叫方骸血的白眼狼却说张冲已死……”白衣秀士神凝肃,眉宇间翳遮涌,原本夹杂三分玩世不恭、三分愤世嫉俗的优雅和嘲讽一扫而空,只余重重心事,沉吟未决。

“若

然是真,那一天是再不会来了。”

方骸血无遮拦,言行都不甚靠谱,按舒意浓之说,就是个被血骷髅惯坏了的面首小白脸,偶尔兼做打手,无从判断他说的可不可信。白行事、孤身闯山,既未打着七玄盟的名号,也未黑衣掩面装神弄鬼,此非奉玄教一贯手法,应可视作是他个所为——

但究竟是为什么?方骸血意在激石世修出手,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惜以侵犯石欣尘裹胁,若非郎在不应庐之主的眼中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赔钱货,他说不定真能出正主儿来。

挨这一下,到底对方骸血有甚好处?

石前辈说,来赚《无鸣玄览》至绝一击的,或因好奇,或为成名,又或单纯只是愚蠢……哪个最贴近方骸血的目的?

其中固然疑点重重,但此间主也算不上开诚布公。有一处至为明显,必是揭方骸血来历的关键,石世修却绝不提,耿照不信绝顶聪明的山主会漏掉,毋宁是不欲耿照留心于此,才故意打的迷糊仗。

为防心思被窥,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虽说如此,山主练成《无鸣玄览》,十几二十年来不断积蓄功力,却未曾主动约战天痴上,也是惜。”

“这马进步甚多。让你别进了不是?”

石世修打量他几眼,耸肩道:“惜么?也未必尽然,说不定是懒得再见他那副尊容,还有灰不溜秋的和尚。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方骸血用以击毁奉茶童子的,正是千灯手的独门掌劲。他虽极力隐藏,不欲我看出掌法路数,但劲力骗不了,那灯芒似的淡金掌晕,普天下再无第二家。千灯手是谁的武功,要我提醒不?”

那倒不用。浮鼎山庄那会儿,耿照未见他使过类似的掌功,今确是初睹,若与其来历有关,方骸血惜用也是自然。

石世修还没说完。

“他徒手斩断镔铁的武功,名唤‘铣兵手’,正是靡庄之主诸葛残锋毕生钻研,天下五道间只他白鼎派一脉孤传,别无分号。对,你想得没错,就是那个‘诸葛’——附带一提,如风茹华弹也是这一位与我联手研制,如风二字与他的庄名同出一源,皆用了‘如风靡’的典故。

“方骸血能避过,我那笨儿却不能,为何我不是很意外?他居然跟我说张冲死了,是死在他手里。”

白衣秀士仰天闭目,嘴角扬起,笑得无比嘲讽却未出声,轻轻瘫靠在木椅的椅背,仿佛倦极,垂落的眼角说不出的苍凉哀戚。

“他是樊轻圣

所派,还是诸葛堕落了,也搞起诡计谋?起码不会是张冲,毕竟死不来这套。天幸我只须怀疑两名故就好,而非三个。”

◇    ◇    ◇

耿照并未如愿赶在石欣尘苏醒前离开。

石世修似乎很欣赏化名“赵阿根”、但全渔阳都知他爹他师傅是谁的少年,不但留他将被坏的机关复位、打扫战场,还指导他如何拆解奉茶童子,更换受损的部件——对工匠来说,差不多就是摊开设计图供窥看的意思,慷慨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托不应庐主大方分享之福,耿照才知那个像石井一样的装置,正是玄泉钟的中枢,只是井栏上吊着的不是木桶缒绳,而是重逾千斤的实心铜柱。

石世修隔着重重机关接见方骸血,便是奉茶童子悉数完蛋,也还有其他手段,毋须唤前来。若有旁,反而投鼠忌器,石欣尘的闯即是血淋淋的例子。

谁知方骸血一阵发疯似的打,毁去悬系铜柱的机括,意外启动玄泉钟,才有后续石耿二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呜”的一声撑坐起来,耿照正钻进其中一具奉茶童子的背箱,试图将严重变形的零件取出,尽力保持未损部分的完好,同时还要应付身后不耐烦的石世修叠声问,急了便起脚踢他

郎摇摇昏沉的脑袋,看着眼前极其荒谬的景象,忽然噗哧一声笑出来。

耿照闻声欲起,顶“砰!”撞正箱柜,“喔”的闷声惨呼,抱拱背,石世修以为他要出来,啪的一脚将少年踢回背箱里。石欣尘急忙提醒:“爹,他撞着啦!”

耿照正想回说“我没事”,哪知二度撞箱,又是“砰!喔!啪!”三声连环,这回连石世修都意识到荒唐处,笑骂:“你拿脑袋打鼓么?有趣不?”横了儿一眼,没好气道:“笑!就知道笑。”石欣尘也未反,和颜起身,稍事整理仪容,跟着清扫起来。

书斋本是弟子们的禁地,非传召不得擅至,曼珠沙华由红转紫后,就只剩未成年的季英得以自由出。伍伯献、翟仲翔等素知“彼岸之花”的厉害,等闲不敢靠近。

石欣尘在凉亭看似对耿照不假辞色,其实是为他着想。

曼珠沙华说是对子孩童无害,也就相对于男子罢了。如风茹华弹内所藏的迷魂药物,据说便是从花中提炼制成,浓缩若此,也能教石欣尘酣睡近半个时辰,事不知。

无论前山有多少弟子,都不能唤来收拾,郎是责无旁贷便不推辞的子,认份地

整理起来;本想连耿照都打发走,拗不过父亲久逢知音兴致勃勃,坚持请父亲拿出缓解药来,让耿照含在舌下。

“这比如风茹华弹的药芯珍贵百倍,制程极之麻烦。”石世修像被生生剜下一块似,半炫耀半胁迫地捏着乌中带透、如以黑曜石磨成的剔莹丸药,直到耿照阖上嘴才肯松手,悻悻然道:

“用含的。敢咬碎吞下,我就把你埋到花圃里,以后做出来的药都管叫‘阿根丸’,听见不?”耿照拼命点

石世修瞟了儿一眼,仿佛在说“满意不”,犹不解恨,冷哼道:“你就不必了,花又没黑。”石欣尘见耿照满面狐疑,随解释:“曼珠沙华全开时是黑的,连子幼童都不宜近,须得含缓解之药,才能免受其害。除修习《无鸣玄览》,别无应对法门。”

耿照有些诧异。“石姑娘没练么?”

石欣尘从容摇,未因此问难堪。石世修冷哼一声:“子练什么?嫁即外传,不嫁惹是非,哪个不是祸源?”对这话题兴致索然,转指挥耿照修缮,再没搭理儿,当她如空气般。

忙活到夕阳西下,石欣尘本欲去备膳,却听父亲道:“行了,今儿就到这儿罢,我有些乏了。你同阙家小子说,让他到西岭的梅花林瞧瞧,用他爹的名义拜望下‘斗雪道迹’的瘣道张冲,回来向我报告,越详细越好。

“办妥这件事,我便许他每来探望赵阿根,可待到落前为止。如何?”

石欣尘强掩诧异,却没能掩住扭捏,多半是那句“如何”的针对太强,仿佛是遂其所愿似的;强辩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则又更为着相。郎收敛心神,淡然道:“我无所谓,都按父亲的意思。”

石世修冷冷一哼,转对耿照。“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做到什么程度,带着成果来见我。我打赌翻砂法或焚失法都不合你用,你会需要同我聊上一聊的。”嘴角微微抽动,很难说是得意或微愠,唯有满面的嘲讽和衅意未曾变改。

“那个表,代表他心里已有了答案。”

与耿照并肩走过彼岸花海时,石欣尘主动开

“我要多谢你……家父,已许久不曾这么开心了,今天就像突然又活过来似。我不敢想像书斋毁成那个样子……不,哪怕只有现在的三成损伤,他老家要气成什么模样。他肯定非常期待你的解法。”

“希望我不会令山主太失望。”耿照苦笑。

石欣尘察言观色,展颜一笑。“我还要谢谢你,这回是为我自己。谢谢你为

我抱不平,我以为在本地氏族之中,重男轻也是稀松平常,若非东燕峰特别开明,便是你特别善良,能对他之苦感同身受。”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梅少崑,是赵阿根。”

石欣尘似笑非笑,难得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促狭般的淘气神。怪的是这份似笑非笑,与在厢房缠绵时有着微妙的不同,甚至和她父亲都不一样,仅五官是熟悉的,带着异样的陌生与违和。

“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可惜他只有儿。即使我娘亲故去已久,为此他从没原谅过她。”

石欣尘顿了顿,犹豫得十分明显。

“你的内力……是不是突然消失了?”大概自知此问怪异,努力试图圆说,强颜笑道:“堂堂东燕峰掌门的高足,不可能身无内功,一味运使筋骨蛮力,未免太不合理。恁谁都会怀疑——”但实在是不擅扯谎,才起了个便说不下去,索,放弃得也算果决。

果然。她不知道。耿照心想。

她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并非一无所知。然而那不过是推论,绝非亲身所历。

她不确定她对他做了什么。那并不是她,尽管她们拥有一模一样的脸庞,差堪仿佛的身量,以及其实不甚相像、腴瘦各异,只是同样诱以死的惹火胴体。

那不是石欣尘。

在厢房里死命榨取他的尤物,是另一个

第卅六折 诗礼发冢,脂画冰镂

此后两一路无语,直至阙牧风等候处,耿照才留意到厢房的所在,乃是一座独立小院的西厢,与堂屋间以高雅的海棠形门相隔,门上有四字题匾,然而院墙内外爬满的五叶地锦掩去刻字,便院门大开也难望见。

小院朝外的大门上原也应该有匾,不知何故取下,留了个空的突兀位置。

石欣尘板着俏脸转述了父亲的话,见阙牧风恨不得抓耳挠腮,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暗叹了气,殷殷叮嘱:“张冲前辈子孤僻,你别独个儿去,也别带太多,老成的三四名即可。莫忘礼数。千万记得,定要带上二爷具名的拜帖。”

阙牧风本欲说几句俏皮话,见她眉心紧蹙,是真的担心张冲撕了自己,胸中柔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理会得,姑姑勿忧。”视线一到她面上便再也移不开,怔怔瞧着,仿佛能多看片刻也好。

石欣尘不好当着旁的面说“你别瞧我”——怎么听都像话——恼他不看场面,索装作没看见,转对耿照。“

赵公子,作坊虽在后山这厢,但弟子起居都在前山。饮食、睡眠还请公子移驾,与伍伯献他们一道,比较方便。”

耿照想起那与她容貌极似的神秘郎曾说“今晚我来寻你”,唯恐错过解谜对质,装着浑不着意,随道:“我对吃睡没甚要求,愿以工作为先,毕竟已与山主订下三之期,时间有些紧。不麻烦的话,可否让我就近住在这里?睡于作坊亦无不可,有棉被粮便能凑合。”

石世修有言在先,凡锻造所需,无不应允。以此为名,石欣尘势必无法拒绝。

郎没料到他会提出这般要求,雪靥微红,淡道:“那也不是今夜。有劳赵公子往前山客舍屈就一夜,明儿我再请示山主,他老家若允,我再唤将留梦轩打扫净,供赵公子使用。”耿照始知此间名唤“留梦轩”。

阙牧风见他还欲开,伸臂圈住他脖颈,箝得少年几乎离地,笑道:“好啦好啦,我带你到前吃饭去。姑姑,此际未全落,我扒两饭就走,决计不耽搁。许久没吃李大娘的菜,委实想念。”见玉不置可否,赶紧挟耿照离开。

“你小子瞧着挺机灵,怎就不看脸色?”

阙牧风连连咂嘴,笑得无比暧昧。“留梦轩是老不死昔藏娇用的金屋,没准里有许多既咸湿又快乐的回忆,岂容他二次玷污?要也是他亲自弄脏才对,你小子也配滚他的床单?”

“……藏娇?”耿照可以说是震惊了。石世修瞧着仙风道骨飘逸绝俗,这两字与他的形象太过扞格,光想便觉不适。

阙牧风乜着他,轻蔑中不无怜悯。“那厮也是,也会好吗?要不我姑姑是石里蹦出来的?”

石世修曾纳一妾,说是“纳妾”,实际上并未明媒正娶,而是偶然救了一位流落至此的南陵子,照顾着照顾着便好上了,索盖了留梦轩安置。

异乡子被称为于好,据说初来时连官话都不怎么会说,石世修教她“你好”之类的问候语,子会意之后,也指着自己说“我好”,故尔得名。

于字,便是“我”的意思。此地以“留梦轩”为名,按阙牧风的天才理解,定是用了“好梦留睡”的香艳典故,听得耿照大翻白眼,体会石姑娘管教这位二少爷之不易。

石世修新纳小妾、夜夜留轩拥好梦那会儿,石欣尘的母亲正重病卧床,只剩一气,没多久便香消玉殒,至于是不是被负心的丈夫给气的,谁也说不准。

当然,这都是在阙牧风上山前的事,阙家二郎未曾亲睹,仅只耳

闻,其转述更是添油加醋,哪个难听拣哪个说,石世修是不是真如此薄,尚且两说,只能认为这些前朝贵族对血脉的执念太;相较于此,玄圃舒氏能在舒意浓嫁前,上下一心侍奉少城主,两者之别,实不可以道里计。

耿照将书斋所历一五一十说与阙牧风听,让他把消息带回通古坊。两推敲半天方骸血的动机,仍无绪,阙牧风确信沿途未有跟踪,这点与耿照的认知是一致的。

前山差不多是知名书院的规模,屋舍沿山形呈阶梯分布,十几二十幢的层层叠叠,还有个校场,足以容纳百多读书练武,便放到武林之中,也是中大型门派的架式。

此际离放饭的锣响还有小半个时辰,往食堂的路上没什么,但室内已须点燃灯烛,才得伏案读书。整座山仅不到三成屋舍亮灯,扣掉此际无的寝居,及伙房等杂役之所在,舟山实际上的弟子怕是未满半百。

“……慕容柔。”阙牧风耸肩。“自他扣押了指南车,附近士绅嗅出浓浓的警告之意,不敢把子弟送来读书,除了少数铁的,还有我爹那种不怕死的武,才敢要‘舟山不应庐’这块招牌。

“什么叫毒?慕容柔这一手就叫毒。少了地方乡绅的束脩年供,山上的拮据是触目可及。我还在的那会儿,房舍维持得齐整多啦,不似眼下这般。”

这是真忌惮了,耿照心想。“那车有这么厉害?”

阙牧风大笑。

“不,就是辆车。”见耿照一脸懵,摆手道:“借罢了。便无指南车,慕容柔随便在山上扣条萝卜,结果也一样,意在杀儆猴。明面上是冲着乡绅,其实警告的是地方衙门。”

如伍伯献言,石世修为筑堤防洪提供了偌大帮助,得以打通府署,在一众地方官心目中营造出“隐世高”、“稀代军师”的形象,仿佛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所料无有不中。

“布衣名侯”四字原本只对江湖有意义,尝过治水立功的甜,县衙州治的外官们看待君侯的眼光自此不同;考虑到平望的青云路尚须高提点,上门求教的频次与层级较之过往也急遽攀升。

而这点恰恰碰触到了慕容的底线。

石世修乃前朝贵族,玉京石氏在澹台家君临天下时,可谓名门中的名门,爵位直到石世修的曾祖父才被收回,然荣遇不变。其下三代均以白身行侯府之仪,车马同制,天子走动如邻翁,故以“布衣名侯”自况。

这般背景,在本朝做个太平富家翁尚且能容,若想把手伸进朝廷,东镇绝

不能坐视。

可以想像这些食君之禄的地方官员颠登门拜访、执弟子之礼恭谨问候,乃至称一名前朝布衣为“君侯”的麻景象,被镇东将军府无处不在的眼线传回慕容柔耳里时,将军是何等的震怒。

若非考虑北地尚有大批遗老,须适君喻时时奔走,使之不与朝廷扞格,不宜杀立威,没准慕容早办了石世修;断他一条收受束脩的财路,算是小惩大诫,法外开恩了。

耿照终于明白乍听指南车事时,那违和感从何而来。

慕容行事,不会花工夫在无关紧要的浮华表面;若只做了表面工夫,其意必在工夫外。

恁石世修能耐再高,除非铁了心造反,否则是斗不过官的。将军拿走指南车还算给面子了,让石世修有点东西在外说,仍占个“贤而遭忌”的大好名

阙牧风在外历练多年,又有被逐出门墙的怨怼,此消彼长,时间久了,自能想明白当中的关窍。

说到“逐出门墙”,看阙、石二四目相对的尴尬劲儿,耿照认为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只不知他为做到何种地步,才气得石世修宁可不要阙二爷这个金主,也不想再看到他儿子的尊容。

“……我写了封信给老不死,正经的。”没想到阙牧风洒脱得很,代:

“说他儿只能嫁我了,堂堂男儿汉,我会负起责任。打骂随他,杀剐不行,这是为了他儿的幸福着想,真要动武我不会站着不抵抗。”

耿照瞠目良久,见阙牧风满不在乎地叼着叶,施施然迈步,简直难以置信,片刻才吐了长气:“我要有儿的话,收到这样大言不惭的信,指不定真的会杀你。”阙牧风大笑。

“你不是会开这种玩笑的,”耿照仍不死心,追问道:“其中必有原因。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要负什么责任?”他十分在意神秘郎自谓“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无后悔”,此姝既非石欣尘,却有一张难辨真伪的脸,无论有心或无意,有没有可能是那张脸造成了两间的误会?

阙牧风哼笑:“咱俩何时又有这样的了?你倒说说,我是会开哪种玩笑的?赵公子,你手上的山芋比谁都滚烫,要不先管好自己罢。”故意将“赵公子”三字咬得特别清晰,虽是嘲讽意味十足,却无明显的不悦,只是不想继续拧在这个话题上。

耿照知难即退,两三转五转来到厨房后门,阙牧风小心推开一条门缝,见内中无,摆碗叠盘的哐当声全传自前堂里,蹑手蹑脚领着他钻进去

,翻出两只海碗盛满热腾腾的米饭,掀开一只香的大铁镬,镬内是焖得油亮晶红的带皮五花,鲜脂晃颤直欲滴化,香浓郁,直欲扑鼻,连耿照这不怎么讲究的木舌,也嗅出当中带有一难以言喻的海味,咸鲜迸,甜润适,直教欲死欲仙,竟是一道南方名菜鲞?

鲞音“想”,鱼也,拿来烧的通常都是鳗鱼;?发“靠”音,意指以文火收汤汁,乃南方流行的烹饪手法。流影城的老泉擅各地名菜,独孤天威更是吃遍五道,城中伙食涉猎甚广,故耿照吃过几回鲞?,对南方味的甜咸鲜印象刻。

“不止如此,”阙牧风压低嗓音:

“这锅是红糟鲞?,甜味的来源不是糖,而是红糟——酿红麹酒筛滤所得的酒滓,南方才有的玩意儿——比鲞?的发源地还要南边,可谓南上加南。红糟的甜味中带着酒的醪醇香厚,比蜜或糖更适合红烧。李大娘烧这道菜用的也不是黄酒,而是儿红……你闻闻这个香,你闻闻这个香。”

说得陶醉,手里可没闲着,大杓舀,小心翼翼却动作飞快,铺满了两海碗米饭,收得半的殷红浓汁浇于其上,块肥瘦相间,晶莹欲滴。

“……为啥我们要像做贼似的?”耿照忍不住问。

阙牧风咧嘴一笑。“因为我们就是。”

蓦听一声霹雳雷响般的怒吼:“阙——牧——风!又是你!又来偷饭菜吃!你个天杀的浑小子——”一名胖大风风火火掀帘而,顺手抄起了厨台上的撖面棍。

“走走走走————!”阙牧风塞给他一只海碗,推着少年冲出后门,两顶着沿途三两结伴的弟子驻足诧望,以及挥舞撖面棍穷追的李大娘,跑了半座山才甩掉她,坐倒在道旁大石下咻喘时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接着像被点了笑似,笑到前仰后俯难以自抑,差点捧不住碗。

“小心……哈哈哈哈……你小心点,别跑了半天砸了碗,白饶!”阙牧风好不容易缓过气,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双筷子,递了一双给他。“吃!美死你。”

还真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觉得这碗红糟鲞?特别好吃,直是平生未有的美味,配饭尤其过瘾,差点把舌都给吞了。

李大娘的红烧不只有烧化的厚切大块五花,还有笋块和水煮蛋,同被醇厚的鱼酱汁炖得酥透,裹上晶亮鲜红的半透明浓汁,少年终于明白阙牧风为何要拿海碗盛,这玩意真能吃完整锅饭。

“她还记得你的名字。”耿照稀里呼噜

地扒完大半碗,忽然想到,忍不住笑起来。“你不都下山六年了?”

阙牧风用箸底挠鼻子,忍笑继续扒饭。“忘不了,我从小偷到大。有阵子我专偷老不死的膳盒,吃完还装些骨剩菜原样放回去,李大娘恨死我了。”

耿照正色道:“我觉得她应该挺喜欢你,只拉不下脸。换作是我,绝不只追你半座山,下毒的心都有了。”阙牧风噗哧一声呛咳几下,连连捶胸,咳完继续低扒饭,啥也没说,估计心里也是同意的。

其实阙家二郎和石姑娘挺般配,耿照边扒饭边想。

站在一块儿,瞧不出石欣尘的年纪长他忒多。反正大男小的夫妻组合所在多有,染红霞也大他六岁,两终是走到了一块儿,可见事在为。

耿照早他一步吃了个碗底朝天,连红糟酱汁都舔得净净,心满意足拍拍肚皮。

忽见山道对面,竖了座一多高、两多宽,四角镌有云纹的长方碑冢,碑顶刻着“龙跨千山”的四字横幅,龙字左侧镌了小小的竖写“廿一”二字,仿佛这才是文,横幅下书有龙飞凤舞般的四句诗:

“祖龙跨海方出,万壑千山独自飞,但使太平书青简,愿事元君住翠微。”

诗句旁另有几句零散刻文,虽是相同的字迹,明显非成于一时,颇有注脚的意味,如“诗礼传家,俱为国梁”、“儒者当心怀苍生,穷则如龙潜渊,守晦藏,达则跨山越海,兼善天下”等等,佐有大小篆印,以字章成图,亦是美仑美奂,看得心旷神怡。

“……你听他在放狗。”

光凭阙牧风不屑的语气,便知碑帖定是出自舟山之主。“诗是他写的,篆章也是他刻的,可货不在这边,而在背面。有没发现山道特别曲折?就是为了确保大家先看到他涂抹留字的这面。”

耿照半信半疑,绕到碑后一看,果然背面有巨型浮雕,虽是形,却十分的怪异,颇异于寻常碑林所见——

碑中之有三对臂膀,一对单手指天,一对作势锄地,另一对手臂却是一屈一伸,并掌如刀,当胸贯出;腿脚亦有两双,其一单膝跪地,其二不丁不八,朝前的脚尖微微向内,蓄势待发。形的衣裤绉褶、指掌纹理栩栩如生,对体比例的拿捏尤其毒辣,扬弃写意的艺术讲究,无比鲜活地表现出某种动态。

若有三对手脚三颗,还能说是三组重叠的形图样,但碑刻里偏只有一个发盖及肩、目高颧的异域男子颅,细之甚,乃至令产生不适的感觉,仿佛不管走到哪

边,都被那双斜视的浓眉大眼盯着瞧。

而“细”对三双臂膀引发的肢体走向、衣褶牵连等,则造成灾难的影响,只觉处处扞格歪曲,直接把它当成三六臂的阿修罗来雕或许还不致如此,诡异到令生出困惑之感。

云纹冢碑的右上角刻着“廿一”二字,大若并掌,字体丰润、提按分明,线条劲健空灵而有弹,瞧着眼熟,此外再无其他字刻。耿照暗自凛起,不由得留上了心。

“你是到哪儿都盯着家武功秘笈瞧的体质啊。”

阙牧风见他打量得神,故意啧声。

“武功秘笈?”耿照猛然省觉,浓眉轩起。“这是——”

“廿七座《卫江山剑》的石刻碑冢。这是第二十一块。”

(……果然如此!)

碑上三具形里,左臂屈右臂伸、中宫直进的那一招,耿照今之内已见过两回。一回是在打铁作坊,神秘郎单膝跪榻,运腰腿之力,以锤代剑挥出的那一击;第二次则是在书斋里,石世修出手试探,单臂突他双手防御的、鬼影般的一按。

两者一重一轻、一猛一迅,截然两样,是直到目睹碑刻,灵光乍现,才将二之招连系起来,领悟到这份歧异源于他们对图刻的理解不同,竟成质相悖的两式武技,然而一般的威力惊

“告诉你练成这门功夫的秘诀。”阙牧风压低嗓音凑近,故作神秘:

“‘别想解所有的图’。说完了,欠我五两啊。留下这玩意儿的老王八不是什么好,故弄玄虚,里掺了大把没用的,无论想贯串起来,抑或一帧帧练个分明,都只是费时间,肯定把你往歪路上引。

“我能打过廿七块碑,拿到‘青出于蓝’,正是因为教了石世修这个道理,只可惜他是绝不肯认的。”哼的一声眯眼冷笑,狠狠扒完最后两饭,用力咀嚼,仿佛吃的是某

耿照有些诧异。“《卫江山剑》不是山主独创的武功么?”

“武功或许是,但图刻不是。”

阙牧风将碗一搁,举袖揩抹油嘴,摸着微凸的肚子,一脸满足。“同后山玄览碑一样,都是几百年前的老玩意儿了,在石世修来之前便已存在。前山讲堂过去是间古刹,倾圮了百多年,为盗贼所据,石世修那老不死的赶走山贼土匪后,自己占山为王,的是一样的事。”

耿照一看果然是。石世修从白玉京流亡渔阳,也不过是三十几年前的事,碑后无论字图皆饱经风霜,岁月流风斑斑处,与前诗刻的

簇新平整全然不同,连不是方家的少年都能看出。

阙牧风怡然续道:“你兴许觉得我对石世修没什么好话,是因为他不把儿嫁我,还将我逐出门墙,故尔有怨,这点我不否认。但你越是接近、了解这,你就会明白我不待见他的理由。

“从古遗留的石碑里悟出武功剑法,已十分了得,何须硬套名目,弄得活像是自己从无到有,白手而得?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装得仿佛无所不知?如此作派,徒然教鄙夷而已。

“我若要教徒弟,肯定只教自己知道的东西。”

阙牧风告诉耿照,过去石世修隐居处的中庭空地内,画了个巨大的八卦九宫图形,竖着写有“廿六之一”、“五之二”等墨字的竹简,时时移动方位,像是推敲棋步般,弟子们总以为山主是在研究阵法,只有他看穿老钻研的是山道间的廿七幅冢刻。

“……是因为‘之’字后的数目罢?”耿照直指关窍。“按浮雕推测,每幅所叠形至多不出三数,再多就眼花撩,刻啥都看不清楚。若研究奇门遁甲、九宫八卦,数字不会这么小的。”

“聪明。”阙牧风笑道:“别被发现了,他容不下你的。我猜你今儿去书斋,并没有看到这样的设置,对吧?在我拿到‘青出于蓝’那天,他便明白了,《卫江山剑》不该追求贯通图刻,成套地解它们的意义,因为其中有些本来就是无意义的图,纯是阻碍。如碑上这三个重叠形里,只有一幅管用,猜猜是哪个?”

耿照左掌虚划了半圈,右掌自底下穿出。阙牧风面上的讶色乍现倏隐,旋即眉花眼笑,露出齐整好看的白牙,灿烂如朝阳,说不出的好看。“完蛋了,你资质忒好,我都想收你当徒弟啦。”

耿照正色道:“我一直想要个姑姑,不若问问石姑娘?”

阙牧风点。“记下了,回去拿给舒意浓看。你介不介意用血画押?”

“……小弟错了,阙兄饶命。”耿照求饶得异常脆,半点不犹豫。

阙牧风拿到《卫江山剑》的“青出于蓝”,是在被逐下山的前一年。

有鉴于他平啥事不净捣,即便石欣尘已尽力说项,石世修也没打算留下他;考较不过是借,横竖他也过不了,届时打发回家便了,也不致得罪阙松。

卫江山剑的招式定序只是参考而已,个悟练不同,阙牧风一路示演,起初石世修还不怎么上心,料他玩不出花来,哪知越瞧脸色越不对,来到编号廿一的龙跨千山碑前,阙

牧风才使一半便给喊停,山主寒着脸森然问道:

“谁教你的?简直七八糟!”严峻的视线斜乜着儿。

但石欣尘是守规矩出了名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教,定是阙家小子自把自为。石世修罕见地从椅上起身,命弟子取来了一柄青钢剑,铿啷一声擎出鞘来,随手“嗡”的一振若游龙,冷道:

“汝父名动渔阳,觊觎忌惮者必多,舟山不能放你这般不尊武不敬己的半调子下山。这式‘龙跨千山’本是《卫江山剑》招眼,承先启后,继往开来,你偏偏放在最末……一定有很好的理由。用剑来说服我罢。”

“……山主!”石欣尘强抑焦急,柔声劝道:“牧风年轻识浅,或有些佻脱浮躁,我再督促——”

“你要制得了他,就不是今天这样了。”石世修冷冷回:“还是你习惯了躲在你姑姑,不晓得怎生收拾善后?”

阙牧风明知是激将,却吞不下这气,狠笑道:“哪有什么收拾不收拾的?又不是杀埋尸。山主指教,弟子求之不得,拜候。”长剑指地,权作行礼,觑准石世修目光微敛,抢先昂剑挺出!

石世修虽居“阜山四病”之末,但能与天痴上称兄道弟的物,修为怕不是天一般高,阙牧风自知走不了两招,早做好被他一剑震晕出丑露乖的准备。岂料石世修并无折辱之意,剑上不带内力,纯是比划招式,放着阙牧风使完整套自把自为版的《卫江山剑》。

“那会儿我还吃了一惊,心想莫不是错怪那厮,老不死的胸襟竟如此宽大。”阙牧风对耿照笑道。“可惜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他只是想摸得更透些。”

阙牧风使到最后一式、也就是石世修定目的廿一式“龙跨千山”时,石世修以同式相应,双手持剑横击,便未附内劲,紧迫的风压声竟似有千斤之力。

石欣尘不及开声阻止,阙牧风亦是横剑一击,这下却是轻飘飘如鬼影般,既无声息、也不知是如何使得,竟与敌剑错,剑尖忽然便出现在石世修的臂围内,而山主之剑亦至他腰间,眼看是同归于尽的局面。

郎的惊呼声里,“铿”的一声石世修长剑转向,及时避开血溅五步的惨烈结局,一剑斫冢碑中,差点削下一小块浮雕来。阙牧风脱力坐倒,长剑落于身畔,摊开的右掌不住发颤,乃至握不住剑柄。

“我差点杀了他。”

洒脱的青年笑顾耿照,仿佛回忆的是什么趣事。

“若非那招我硬挤出气力施展两次,一进一出、一来一回,他的胸

膛会先撞上剑尖,然后才把我砍成两截。吓得我他妈魂都飞了。

“从他看我的眼神便知:他和我一样清楚,比试是谁赢了。他的修为或胜我十倍,论《卫江山剑》,领悟实不及我。从那之后,他便撤掉书斋中庭的九宫八卦圆阵,却仍教弟子要贯串形,将碑上三两帧图练成一式,所以伍伯献他们的剑法全都不行。”

他始终认为石世修给他“青出于蓝”并非出于肯定,而是封。消化完此战所得,就没有留着阙牧风的必要了,恰遇着“写信求亲”的荒唐事件,便乘机驱逐了他。

“这些年我常在想:如果老不死并未赶我下山,咱们开诚布公地把各自所悟摊开,毫无保留,或许让所有一块儿来想,有忒多聪明的脑袋,专心戮力……一切会不会和现在都不一样?”

“但现实中没有‘如果’,这是我在遐天谷学到的一件事。如果带了足够的衣物粮,就不会冻死了;如果赶在夜之前返回关砦,就不怕狼群了;如果好好贮存雨水,就能熬过长达八个月的旱季……说这种话的,最后全死了。活着的从不说‘如果’。”

阙牧风拍拍手起身。

在初升的夜幕前,他的笑容与其说轻蔑,更多的居然是惋惜,仿佛他知道这一切原本应该能有多好,却注定只能落如斯,终至消亡。

◇    ◇    ◇

“龙跨千山”的冢碑上,并没有找到阙牧风所说,山主错手砍落的剑痕。

为证明不是瞎说,阙家二郎拖着耿照满山地跑,岂料廿七座碑冢居然无一损,阙牧风兀自不饶,直到伍翟二找到他俩,硬架着他下山为止。

伍伯献为耿照安排了一间独院厢房,耿照早早便闭门熄灯,自非就寝,而是尝试遁虚境。所幸“虚静”的能力未受影响,他在虚境中调出神秘郎的抡锤一击,与石世修的鬼影围对照,参酌碑冢浮雕,果然阙家二郎的话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而耿照之所以对石碑如此在意,是有原因的。

碑背的数字刻,无疑出自成骧公舒梦还的手笔,骧公亲书他在天霄城不知看过多少遍,那独特的婉媚韵致一眼便能认出。而六臂四腿的诡异浮雕,则与玉像的风格一致,是不讲传统书画布局的惊翔实,在玄圃山以外的地方从没见过,必是同一时期、甚且就是同一批所遗。

舟山之主本应是与骧公宝箱无关的客观第三方,不涉七砦纠葛,对如梦飞还令仅有技术端的好奇心……但此际的况已全然不同。

石世修所据之处,现成就有骧公留下的遗迹乃至武功,多年来无知晓,起码天霄城于此一无所知,且他尚未完全解其中秘奥,骧公遗宝对他的吸引力和重要很可能远超预期。耿照必须确定这不会威胁到天霄城和七玄盟的利益。

阙牧风认为石世修在冢碑正面——其实那是背面。有怪异浮雕的才是原本的正面——题诗刻印是出于虚荣,不肯承认自己的武功是受古启发,但这可能与自尊心无关,而是借此改换面,避免七砦发现碑冢来历,还能正大光明摊在众眼前研究,毋须遮遮掩掩。

事实证明这手效果绝佳,连在山上度过惨绿岁月的阙家二郎,都没意识到碑冢与骧公的关联。他还是能上天霄城,亲眼见得那座水穹顶大厅的,接触过的骧公遗址远超寻常。

——舟山之主究竟是什么立场?有何盘算?

一着错,满盘输。这事耿照非弄清楚不可。

前山的弟子们惊地用功,直至月上中天,各舍才陆续熄灯,山道间不再有零星间或的提笼行影。耿照趁阙牧风拖着他逛遍石碑的当儿,将道路摸了个透,借着月光摸黑寻路,很快就回到后山的留梦轩。

院门上缠了几匝粗大铁链,挂上重锁,显然石姑娘受够了不速之客。耿照正寻思着要不要翻墙,忽听一阵轻细的脚步声,灯笼的光晕透出墙侧,少年赶紧隐身树丛,见一条婀娜有致的丰腴影行至院前,从背影便知是石欣尘。

郎提灯照着门上铁锁,似还不放心,又绕院墙往另一侧行去,约莫想检查后门。

良机稍纵即逝,耿照窜出树丛,蹬墙一跃,攀着爬满五叶地锦的檐翻过墙,轻轻巧巧着地一滚;窜黑黝的西厢时,正听着院外传来锁匙转动声,随即铿啷啷地铁链落地,石欣尘已推开院门,提灯晕黄映海棠门,转瞬即至。

料不到她忒温婉的一个儿,手脚居然这般快,所幸房内窗牖紧闭,黑得伸手难辨,耿照凭记忆在心中一一复位各处家俱之所在,一个箭步窜向衣橱——只有他知道里是空的——连衣袂都未带风,赶在灯芒映上窗门前钻橱内,只留一条缝窥视。

此际难以运使内力,耿照甚至无法判断自己会不会被郎察觉,除了暗自祈祷之外,也只能极力抑住呼吸心跳。

石欣尘随手将灯笼置于桌顶,指尖掠过桌锦,美眸垂敛,似在怀缅什么,片刻浓睫瞬颤,仿佛忽自回忆中抽身,露出一抹很难形容的自厌……或许是歉疚?轻摇螓打起神,取下灯笼纱罩,拿起桌上的半截残烛就

火。

烛照映亮锦榻的一瞬间,照出倚着镂花门围、叠腿坐于榻缘的一抹纤长丽影,缀红鹦鹉绿的绣花鞋被玄色百裥裙衬得格外神。

耿照不禁倒抽一凉气。若她早就坐在那里,岂非将他隐于衣柜的行藏瞧得分明?

石欣尘似乎与少年同样吃惊,抚胸小退半步,露出锦兜的沃腴雪晃如扬波,娇躯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定定瞧着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面上晴不定。耿照从没在她的脸上看过那种表

鬓边簪着黑曜石珠花的神秘郎却好整以暇,垂眸抚着膝腿,悠然道:“见我像见了鬼似,怎么你真以为我死了么,欣尘妹妹?”酥哑的嗓音甜腻如蜜,看来她不光是对男才如此,这媚合着是骨子里带的。

石欣尘回过神来,又恢复那带仙气似的出尘冷淡,漠然道:“你若死了,我会有感觉的。我只是在想,你来怎没同姐姐打声招呼呢,厌尘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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