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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 第二部(29-32 [第四卷])(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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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阙松的安排下,舒意浓仍由墨柳和乐鸣锋暗中保护,秘密移往钟阜城南的阙家大宅。被称作通古坊金风巷的这片街区全是华美的宅邸,最新的一座也有二十多年历史,变动极罕,寸土寸金,住的全是豪门富户;纵有闲置,也由专悉心打理,街景一片盎然古意,大气风雅,宛若图画。

由于没有店铺食肆,食货输运、下进出,走的都是宅邸后的通巷,莫说举目不见乞丐闲汉,连庶民都不太能在此闲晃,偶有误者,瞧着格外惹眼。即使在通巷内,什么走哪段路,都是常见惯的,若遇生,轻则盘问驱逐,重则报官处置,可说是世间探子的恶梦。

相中通古坊的好处,阙松才让少城主驻跸于此。万一生变,酒叶山庄纵使易守难攻,就怕对手围城,在荒僻的山坳里叫天不应,又无处突围,耗到最后还是个死。

想在通古坊金风巷动刀兵,不如直接放火烧官署算了,两者是一个意思。恁谁得此间,都只能文斗,没法掖着脑袋掀桌蛮,以免惊动了官府乃至东镇,没的自寻死路。

耿照身负铸令之责,成功与否将决定劫远坪之会的走向,重要不比少主的安危稍逊。

酒叶山庄和阙宅没有现成的打铁设备,就算花钱布置,在宅邸中打铁也很难不被外知悉。偌

大的钟阜城不难找到能买或租的打铁铺子,墨柳先生却顾虑耿照在外施作,纵使安全无虞,恐瞒不过遍布全城的耳目,惊觉在山上把事想简单了,实际竟有诸多窒碍难行的关节。

正伤脑筋,阙牧风却提议前往一处,大们面露惊喜,商议半天实在觉得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这才拍板定案。

舟山乃阜山余脉,又叫帆幔山,地理上虽是阜山的西向延伸,与知名的几座主峰间还隔着若谷壑,迁延甚远,如非土生土长的地蛇,等闲不会把舟山算阜山,更不知有“帆幔山”的别名。

耿照对钟阜一带的印象是聚落稠密,梯田挤仄的农村与店铺扎堆的大镇比邻相接,分界模糊,颇有戏台布景的错置感。这当然和钟山、阜山之间肥沃的冲积平原开发甚早有关。

但往舟山的路上,却是越走越僻,酒叶山庄附近还有田,这厢矮丘陵间全是野地,只脚下这条积月累轧出的牛车路堪称迹。

兴许是车行无聊,耿照才主动与阙牧风搭话,对他印象最的除了登城那晚,肿着挨掴的半边俊脸、旁若无的潇洒自若,就属拦在阙芙蓉身前的细腻周全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父亲的怒气已至临界,是只差一点便要发的程度。阙芙蓉还存有几分侥幸之心,阙侠风却是浑无所觉,在兄妹三中最不会看眼色,也最不了解父亲。

“我姐姐天生耳朵听不见,”没理会青年的揶揄,耿照自顾自地笑道。

“对周遭的感受特别敏锐。小时候,我阿爹打铁,她总有意无意挡在我和铁砧之间,约莫对她来说,落锤的震动感觉上是很危险的。那天在老松林,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她。”

“我记得梅少崑没有姐姐,别王孙应该也不会打铁。”

“所以我只是赵阿根啊。”少年诚恳地说。

阙牧风哼笑,看似随意,双手十指飞快比了个手势,耿照不假思索地以手势相应。阙牧风没想到他是真会“道玄津”手语,容色稍霁,挑眉似笑非笑。“你同你阿姊比粗?真不怕挨揍啊。”

“反了。”耿照正色道:“通常是挨了教训,才比粗的。”阙牧风仰天哈哈一笑,连连点。“这个我有经验。我兄弟姊妹这辈子挨的揍全加起来,都不及我四岁单一年挨的多。”

“为什么是四岁?”

“我外公说‘三岁无过’。小孩子三岁前无所谓懂不懂事,啥都没错,不需打,所以我四岁生隔天就挨揍。”青年摸摸鼻子,明显在忍笑。“我爹是憋得狠了,一

天都不肯多等,新仇旧恨一并了结,那叫一个爽。”

第卅一折 呼来不应 蓼洲结庐

阙家二郎不是三言两语间便能卸除心防的,耿照始终觉得他潇洒自若的外表下,肯定还藏了些什么,但能如此随意闲聊,两都不觉负担,也是乐事一件。

他的真实身份在天霄城内只有舒意浓和墨柳知悉,阙松、乐鸣锋都以为这名匠艺巧的天才少年便是梅少崑,哪怕他和少主瞧着分明是一对儿,两个老江湖也是乐见其成——

少城主有先祖遗训护身,不嫁也就是一句话,不愁突然变成哪家的媳儿,连累本城上下沦为陪嫁的嫁妆。梅少崑一身牵系双燕连城、龙野冲衢两家的绝续,拉拢总比敌对好,最好是被自家少主迷得神魂颠倒,心甘愿往死里舔,将梅别二氏舔成了文定礼,则再妙不过。

反正先收礼再悔婚的事所在多有,先过得眼前这一关,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只有阙牧风不信他是梅少崑。

怪的是:定见若此,阙牧风却仿佛不是很在乎他是谁,对父亲和乐叔叔的一厢愿未置一辞,明明他说话是够分量的,若然质疑,料想阙松不能不加考虑。

但他宁可拿这点反复戳着耿照取乐,也不真以为他是包藏祸心的细。

“……再这样下去,舒意浓做不了天霄城之主的。这点你是知道的罢?”

还有直呼“舒意浓”之名这点也独树一帜。只要“大”不在的场合,他都是连名带姓的叫。军议结束当晚,少年听他与舒意浓在彼此错身的调侃间互称全名,郎被逗得花枝颤,随手揍了阙牧风一拳,状似亲昵。<>http://www?ltxsdz.cōm?

若非心知舒意浓实自己到了骨髓里,这也够喝一坛老醋了。

“阙兄是指?”耿照明白他指的不是眼前形势,只是依旧装傻。

阙牧风瞟他一眼,哼笑着转开视线。

“舒意浓是很漂亮的,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你以为玄圃山上忒多血气方刚的年轻卵蛋糊眼,一个个都瞎了么?他们打从心底尊敬她、崇拜她,或许还有一点心疼……能把这些化为纯粹的忠诚,是因为他们愿意暂时忘记她是个极好看的

“一旦天神般的少城主许了况就不同了。忌妒、失落,遭到背叛的愤怒等,更有会因她不再纯洁了,遂由敬转为轻鄙,乃至恶痛绝也未可知。她和你在一起,不但会失去天霄城,更可能得到一个名为‘天霄城’的敌。你睡她之时,有没想过这些?”

耿照闻言一凛,抬才发现他嘴角微扬,却无一丝笑意,眼缝中芒闪锐,杀气乍现倏隐。

少年自觉拿捏得不错,应不致露才是,但从乐爷明显的态度暧昧,以及阙松有意无意给予方便,仍不免有些担忧;经阙牧风一说,始信两关系已被众,只料不到他会如此直白无隐。

耿照与舒意浓虽属无心柳,对她却是发自真心的怜惜宝,不假思索,正色道:“我虽不才,从未觊觎舒氏分毫。这样说或有些托大,也不怕阙兄笑话,若姐姐愿意随我同去,便与贵城为敌,料想应不须怕。”

阙牧风没想到他敢如此夸,扭死盯了他半晌,才连声啧啧:“你小子是真不怕挨揍啊。”听得却无甚不满,倒不如说这个回答很对他的脾胃,须极克制才不致噗哧笑出,眼角眉梢煞气消褪,俊脸如春风般怡

“毕竟阙兄的剑压在我身下。”少年不知怎的心怀一宽,摸摸鼻子忍笑道。

出行,阙牧风未携双剑,带的是柄长逾四尺的双手大剑,刃长三尺余,剑锷近一尺,粗厚如铁笔,莫说挡架刀剑,怕连铜锤铁瓜亦能接得。此等长兵辕座上无处安放,只能置于车斗内,连同鞘上系的厚革背带与耿照同列,藏得严实。

“我有两个妹妹,舒意浓是比较讨喜欢的那一个。”阙牧风回身倚辕,扬着芦束作势赶牛,背影看似意兴阑珊,低嗓却似铁砂磨地,沉稳得令悚栗,决计不敢怀疑他有多认真。

“你若使她哭泣,我保管你后悔莫及。”

“……阙兄放心,小弟理会得。”

青年耸肩,安静了一会儿,随又说别样去了。

轳声辘辘的牛车转过山坳,波光直映眼帘,绿野间忽现水泊,却非一望无际的大湖,生满芦苇的岸湾连到远处的矮丘边,差不多就是环丘的边际线;居间东一块西一块碧油油的洲岛,水鸟起落,凉飔微,令心旷神怡。

山水相接处漾着连片银芒,起初耿照还以为是水光,细看才发现也是芦苇丛,约莫阳光照在金灿灿的苇毛上,才得如此,忍不住脱:“真是美景。”

阙牧风笑道:“见到这片水泊你还想不起‘蓼菱洼’三字,又或根本不知蓼菱洼代表什么意思,你非但不是本地,更不是渔阳出身,对北方武林涉猎有限,甚可说是一无所知。”

“有没有可能我从小在山上打铁,没怎么下过山?”

“也有可能。”阙牧风连连点。“猜猜渔阳七砦中,哪一家离钟阜最近?”

“龙野冲衢?”耿照单手覆额,露出绝望的表

“答对了。”阙牧风笑得不怀好意。“哪怕少时离家,梅少崑也是本地土,他未必熟悉钟阜,但钟阜是有识得他的。下回再被问起,你得编个够好的理由,譬如被铁锤敲到脑袋失忆之类,才能圆过。”

——难怪梅少崑在钟阜附近断了行踪。耿照心想。

梅少崑跟梅宁约在钟阜,多半也是因为这一层。他与龙野冲衢之主别王孙虽有“廿岁前父子不得见面”的批命在,毕竟血浓于水,只希望他是真逃回老家、别王孙顺势将儿子藏匿起来,无视谶纬,而非如梅宁所担心,是被什么捉了去。

把车停在路旁,阙牧风解了横轭放牛吃,可见没打算速回。

斗笠短褐的庄稼汉身背大剑,与袍服齐整的少年并肩行于水泊边,画面是够怪了。所幸蓼菱洼附近没什么,直至一处旧的码,沿途只有漫步沙洲的水鸟相伴。

边几条舢舨并列,系舟的绳索却非烂旧物,绑得井井有条,显是有照管。耿照出身的龙村附近水文丰富,游水撑舟都难不倒他,正欲寻觅撑舟用的长竿,却见阙牧风将两根食指衔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哨,未几远处传来同样的哨声相应,过得片刻,远处的苇丛中撑出了一艘舢舨。

遮眉远眺,忽回叫道:“是阙师兄……阙师兄!”用力挥手,小舟却未多晃,下盘功夫非同小可。小船瞬间如离弦之箭,快了两倍不止,显然撑船的也被这份兴奋感染,迫不及待向码飙来。

耿照心想:“原来蓼菱洼是他的师门。”以阙松的武功和本地望,易子而教,所托必定非同小可。

舢舨上两名年轻约莫二十出,虽赤脚卷袖,衣衫和髻式均是儒装形制,是为便于劳动才将袍脚袖管缚起或扎紧,放落后再戴冠着鞋,便是读书的模样。难不成隐于矮丘陵间的,居然是座书院?

阙牧风将他的满腹狐疑看在眼里,却无意廓清,径与热相迎的儒生闲聊,直到舢舨绕过一座座芦洲,来到矮山前。此间是沙泥混杂的滩岸,连用木搭座简单的码都不易,舢舨近岸,船首之率先跃出舷外,跳得不远,着地时水淹脚踝,才知何以不着鞋袜。

耿照一身正装,考虑到拜见主的礼数,正犹豫要不要跳得远些,又怕儒生面上无光,阙牧风却提气跃至一丈开外,轻轻巧巧落于沙滩的一块礁岩,耿照有样学样,也跟着掠至青年身畔,才见后撑舟之也下到另一侧舷边的浅水里,与先

前那合力将舢舨拽拖上岸,斜斜搁于滩

走进不远处的一幢小屋,片刻后冠带齐整地行出,果然是读书的样子,与耿照通过姓字,拱手道:“赵公子,敝山主等闲不见外客,因有阙二爷的引荐,才让公子往后山。

“后山乃山主清修地,有两条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弃剑石内莫言武’,以弃剑石畔的谢客亭为界,界内严禁提运内气,便即动手,也只论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规,于贵客恐有大碍,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为公子引路。

“其二,后山平时连我等亦不能进,擅必定迷失方向,请公子务必在亭内等候,切莫随意行走。”瞥了阙牧风一眼,加强语气:

“阙师兄也是。”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阙牧风嘻皮笑脸。“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嚼树皮,至今见蔬菜还犯恶心。这小子若进迷魂阵,肯定撑不久,我赌他三天便能见着列祖列宗。”三都笑了。

发话那位名叫伍伯献的儒生恐对耿照失了礼数,匆匆收敛形容,摆手道:“公子请。”偕师弟在前领路。滩岸与铺石山道间隔了座防风林,出林后一转,赫见一座约三四高的石砌牌楼,形制古雅,雕工细致,不似此荒洲野岭中应有。

两侧楹联分书“十世为儒少子孙,一生长负帝陵恩”,横幅“不应庐”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如挥剑斫成,断玉斩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尽满腔狂气,看完后反而心宁定,颇有万籁俱寂之感,实是不可思议。

如同蓼菱洼,耿照对“舟山不应庐”也无印象,横疏影撰写的《东海名录》他虽背得滚瓜烂熟,但书中收录的门派、高手仅止于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于东海道南,横疏影以为执敬司弟子所遇,到东海道治便已足够,也可能是连二总管都没遇过更北边的武林,索不录江湖耳语,只写见闻所致。

耿照同样对渔阳七砦十分陌生,这不应庐的主没准儿也来不小,未敢等闲视之。

牌楼后的山道颇经修整,不但遍铺砖石,居间还有一条宽约五尺的无阶滑道,特别平缓,连带使山道都变得迂回起来,才能整出足够低平的斜度。

而弃剑石虽以“石”字为名,却是座两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浓绿,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镜,其上镌刻着两枚半大小的狭长古字,第一个字瞧着像葫芦,第二个字则要复杂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锈蚀的双手大剑斜于巨岩旁的山石,没逾半,剑身未见弯

折,可见这一掼的劲力之沉。

谢客亭的名目听着拒于千里之外,亭子却修得美仑美奂,青石阶畔一样设有坡道,让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见萧谏纸时,他在平底粮船内坐椅的模样,料想这位山主如非腿脚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谢绝访客,何必建此华亭?不应庐的主约莫不是真心隐居,反而像是在等什么,只是等到剑都锈蚀大半,仍不见踪影。”钢刀剑要成这副模样,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确实是极漫长的等待。

伍伯献延请二亭,自己与师弟站在亭外,解释道:“山主不定何时会派来,还请公子宽心等候。”阙牧风翻了翻白眼,胡摇手:“你们忙活去,我们自等便了。”伍伯献笑道:“无妨,我们陪师兄等会儿。”看来对阙牧风不甚放心,怕他又到处跑。

耿照忍着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没逃过阙牧风的锐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贼笑道:“你知这俩刻的是啥?”耿照尴尬挠首:“小弟才疏学浅,是真看不懂。”

阙牧风摇晃脑道:“是‘玄览’二字。此间主名动渔阳的《无鸣玄览》神功,便由这幅上古图刻中悟出,也是后山成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声声说不识,却一眼未曾挪开,是不是骗我爹给你写拜帖,就为到此偷师?”说到后来声色俱厉,“铿啷!”擎出背上巨剑盈尺,作势欲斩。

耿照不料他说翻脸便翻脸,还栽来个泼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窥绝学,连忙别捂眼,单手在背后摇:“阙兄,小弟绝无此意!我连《无鸣玄览》之名都没听过,初来乍到,岂能——”碧火神功的灵觉捕捉到一声轻嗤,回见阙牧风抱腹缩颈,肩颤动,阶下伍伯献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约莫怕他尴尬太甚,伍伯献主动解释:“在我不应庐中,武功乃枝微末节,排于百工之后,不禁学,用不着行礼拜师。若有问,山主无不指点,但他老家不喜武事,才有‘弃剑石内莫言武’的规矩。

“要是从前山来,随处可见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学《卫江山剑》的图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风景线。阙师兄当年在图刻前指点我剑法的模样,迄今仍历历在目,就别再戏弄赵公子啦。”末几句却是对阙牧风说。

这下到耿照愕然了。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剑秘笈视为至宝,或禁外传,或防窥伺,守得无比严实,不应庐的主却将剑法和内功公开示,有问即答,这简直闻所未闻。

伍伯献习

以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隐居于此,不与群,常所用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从无到有,研究如何烧烟制墨,抄水成纸,历时三年而成大家。许多不远千里而来,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穷尽技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或剖竹为伞,或辗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没有长过三年的。”

耿照蓦地想起在横疏影的库藏中,有个装文房四宝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载于清册。二总管惯用购自平望的上品贡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锭,其余笔砚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还是弃用。

他与伍伯献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献既惊且喜,又不无得意:“山主研篆刻三年,堪与当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间颇有名气。”以山主亲炙的贵重,这位赵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购得,来历非同小可,应对益发客气。

不应庐的弟子常均在前山活动,山主钻研的各种技艺学问,都留下相关的设备工具等,供他们使用,有问必答,三年里不收束脩,还管食宿;期满离山,只有经山主选拔的秀材可以留下,从这个阶段起便须决定钻研的领域,山主也将倾囊相授,务求青出于蓝。

伍伯献专攻农田水利,撑舟的师弟翟仲翔则研究筑堤,不应庐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领域留有傲实绩,故庐内有此科门。二已待七八年之久,通过至少两次简拔,堪称才中的才。

耿照灵机一动。“山主该不会对打铁铸炼也有研究罢?”

伍伯献笑道:“何止有研究?从一窍不通到能铸玄铁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间还不只冶铁而已,机关术、木工等亦一并涉猎,最终造出失传已久的指南车。原本放置在钟阜城署之中,据说被东镇以‘不得私藏国器’为由,连同纸本蓝图,一并收进了靖波府的密库,世再难见得。”骄傲之溢于言表,只在提到“东镇”和“靖波府”时有隐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齿咬牙,以显读书的涵养。

耿照虽曾任将军武胆,毕竟没去过靖波府,遑论收藏国器的密库。

但以他对将军的了解,慕容柔若觉指南车是威胁,会毫不犹豫夷平舟山,收缴并不实际;毕竟设计者尚在,蓝图难道不能再画一遍?听着像某种轶闻讹传,实不应出自主公的门下之

能铸玄铁金的设备,足够支应锻造如梦飞还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阙牧风这项提案,为何会被阙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间一片光粼,适才舢舨撑之际,周身却仿佛笼

罩在若有似无的薄雾内,天光突然暗去大半,虽不致伸手不见五指,辨认方位、远近等却变得困难,加上伍伯献谆谆告诫不得在后山走动,少年大胆猜测,不应庐之主还有另一项专长。

——阵法。

他见识过聂雨色的能耐,知道阵法的厉害。不应庐在林树沙洲间布下奇门阵图,外难进,想来亦是阙牧风推举此地的原因。

闲聊间,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经谢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应,耿照也未察觉有,可以说他踏落亭阶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听见,至于是由何处跨出,却是毫无绪。

(……果然是奇门阵法!)

男童约莫八九岁,生得玉雪可,手里捧著书低走路,居然没跌跤,说不定也是有武功的。伍伯献一见他来,喜动颜色,取出拜帖匆匆拦下。“季英,这封帖子劳你送与山主,说是酒叶山庄阙庄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莫要耽搁。”

“又来?”被唤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声,垂肩摊手,老气横秋中带着小孩的直率无隐,大抵尚在可的范畴内。“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们是约好的么?”

阙牧风乜眸冷笑。“要不你把阵图打开,我们自个儿进去啊,稀罕你送么?伯献,山上风气现在成这样了,你个做师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献笑道:“阙师兄有所不知,我绘制龙骨水车、丈量农地的算学,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说的话,我俩得喊他一声‘师兄’。”对季英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阙师兄,打过《卫江山剑》廿七块石碑刻图的就是他,剑法可是山主亲颁的‘青出于蓝’。”

不应庐虽重百艺而轻武学,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季英缠着伍伯献、翟仲翔学《卫江山剑》,立志成为第二个以碑石所刻招式打败山主之,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说与山主听,岂料今竟能亲见首位以剑法拿到山主“青出于蓝”之证的大前辈,眼睛都亮了,无奈前话说太满,拉不下脸亲近。

正自扭捏,阙牧风嘿嘿笑道:“你赶紧把帖子送去,回我教你几手,以后你伍师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兴奋点,想起不应太过热切,显得自己很想学武似的,有违山主的教训,咳几声,别过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拿着拜帖一溜烟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间忽现忽隐,明明是条直路,瞧着却有些迂回,片刻便难以追视。

伍伯献明显松了气,又陪伴片刻,心里盘算着季英该

送到了,对阙耿二拱手:“赵公子、阙师兄,那我们也去啦。阙师兄若不急着走,稍晚小弟再与师兄吃酒。”偕师弟告别而去。他二功课繁重,值撑舟已是万不得已,今儿额外耽搁了大半,着实等得心焦,只与阙牧风久别重逢,欣喜终究压过了着急,故未形于色。

阙牧风笑顾耿照:“这儿的主行事随兴,又不见生,外投帖拜山,十个里怕有九个不会见,他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运气不好的话,得陪我们捱到晌午之后,才会有像季英那样上完课的小鬼走出来。”

耿照心念一转:“万一山主今儿没授课——”

“这你就懂了。”

阙牧风拍拍他的肩膀,眸带嘉许。“欢迎来到不应庐,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随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宝藏山。为防你有什么误会,先说我爹当年是送我来读书的,只是我不小心学了武功而已。

“你在这迷魂阵中打铁,山主也不会问你打的是什么,正合我们的需要。只有一节你须小心,没事就没事,有事的话也可能十分严重……那就是最好别对山主说谎。可以隐瞒,但不能说谎。

“此间的主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说出你的出身来历、家里有哪些,做得什么勾当……铁直断,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说,千万别满虚词,一旦失了此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神,忽然明白阙牧风推荐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着提出“这厮不是梅少崑”的指控。走此间,一切都逃不过不应庐之主的法眼,身份露迟早而已,何必急于一时?

失策。不管是想窥探如梦飞还令的铸造之秘,抑或对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阙牧风看似轻佻浮滑,岂料却使了记漂亮的回马枪,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着像踩中陷阱的野猪,但我无意你,纯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说谎成了习惯,以为对谁都能够如此。”

阙牧风耸耸肩,一脸看透他似、却满不在乎的懒惫模样。

“老实说罢,我来此是见一个,带上你不过顺便罢了。六年来我只想见她一面,我爹不允,不应庐的主也不待见我,我只好假公济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径出了谢客亭,竟是要往那术法迷阵中走去。

“……阙兄且慢!”

耿照既惊又愕。他知阵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转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盘算。”目光一凝,蹙眉沉声:

“你骗了二

爷,是不是?此间的主根本不会答应出借炉砧,让我在此锻造部件,你才须制造留的理由。”

松的子误迷阵,受了伤损,不应庐身为东道,自难撇清责任,不得表示点什么,才能对阙家代——这等碰瓷的手法几近赖皮,然而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便在于它简单粗,极其有效。

伍伯献等直到递帖前还盯着他,大概也怕旧事重演。

但这回的“伤损”,决计不是再饿上七天七夜之类,能被轻易揭过的。耿照蓦地想起不得在界后运使内功的禁令,不由得皮发麻。

阙牧风既然敢提出这种馊主意,必有十足的觉悟,不计代价也要达成目的。少年万料不到他甘为天霄城牺牲若此,难怪在牛车上说“你若让舒意浓哭泣”时,听着不像威胁,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东西唯一的好处,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开炉,你便想重铸‘执中贯一’来造反,约莫也懒管,没准儿还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写篇酸文为你助威。”

阙牧风淡道:“你只想错了一处。这事骗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嘛,也同意这么。六年前我被赶出舟山时,他差点没法做,引为平生奇耻,我在遐天谷苦六年,才赢来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用不着内疚,说到我为的是自己,不是为你。”耿照这才意识到“老东西”指的是不应庐之主,结合被逐出师门一节,看来阙牧风对这位师傅可说毫无敬意,只有满满的怨怼愤懑。

青年将大剑负上肩背,潇洒挥手,笑得露出齐整白牙,比春暖阳还好看,整个不知怎的忽神起来。是因为即将能见到她的缘故么?

“再见了,赵阿根,你好自为之。舒意浓便给你啦。”

第卅二折 剑卫江山 哪堪言武

以耿照的武功,大可掠出凉亭留住他,少年却罕见地迟疑起来。

松称得上城府沉,若有更好的办法,没有牺牲子的理由——尽管阙牧风被逐出舟山,似令阙二爷蒙羞之甚,但父子俩感并未因此疏离,比起双胞胎兄妹,阙松毋宁更以次子为荣;于此念兹在兹的,说不定只有阙牧风自己。

那必是一桩令他痛彻心肺、不惜与师门决裂,乃至于自我放逐到遐天谷,苦熬六年才得重游故地的丑闻。耿照猜测与子有关,或许就是他想见的那个

犹豫间,阙牧风已掠上山道,身形晃颤,一下似乎变得极远,忽又恢复原本的距离,影影绰绰,虚实不定。以整座山

范畴的阵法,效果竟强到眼可见,委实令骇异。

印象中只有指剑奇宫的护山大阵,和逄宫的覆笥山四极明府有此能为,此二处耿照皆不曾去过,无从比较,但亦知追不智,站在那巨大的“玄览”二字下焦急张望,伸长了脖子探半天,忽无预警地撞上一团温绵。

那对裹于滑润紫绸的物又软又糯,不可思议的柔软中带着同样不可思议的弹,馨香透出怀襟,更无半分脂烟火气,若有似无的薄薄汗欲醉,无有咸臊,说不出的好闻。

少年一触便知是子,“蜗角极争”心法发动,腰背急仰、步履错,倏忽已在一丈开外,来的紫袖只来得及动一动,轻轻“咦”了一声,略低的嗓音充满知,亦极动听。

子身形修长,居然比舒意浓还高些,生了张巧致的瓜子脸,鼻若悬胆,唇似鲜菱,眉目如画,杏眸下的卧蚕十分饱满丰盈,更衬得眼波迷濛,充满难以形容的神秘感,令印象刻。

耿照平生多识美,其中不乏明横等绝色,此姝美则美矣,样貌决计不能压过舒意浓,气质却是莫可名状,沉静中带着从容,淡漠不减灵动,不应以“聪明”二字形容,“通透”或许更为妥适。

她外披月牙白的窄袖长褙子,曳地的玄色百裥裙形制朴实,领襟缀的绣边亦不浮夸,连带使褙子里的紫绸抹胸低调起来,多瞧两眼才见其艳,巧妙将味融于书卷斯文,秀丽得十分典雅。

这种压倒的知之美,意外使子的年岁变得难以估量。不同于小姑姑的天真显幼,眼前之从二十五六到四十许都有可能,倒与那一不簪不髻、如瀑倾泻的浓发莫名合衬,平添几许灵气。

喀的一声轻响,先于子迈步下阶,耿照这才留意到她右手撑着手杖,率先探地的不是绣鞋尖儿,而是厚厚的靴底,百裥裙应是为遮掩长短脚的缺憾,才较常制为长。

少年正欲告罪,余光瞥见她左手里拿着阙松的拜帖,不由一震:“莫非……她便是不应庐之主?”将子的腿脚与山间滑道联想起来,顿觉恍然,恭恭敬敬行礼:“在下赵阿根,拜见山主——”

“阙牧风呢?”

子匆匆打断,顺着他投向她身后的视线,登时会意,却未回,柳眉蹙紧,仿佛到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绪一下又收敛起来,淡然说道:“我叫石欣尘,勉强算是阙牧风的师傅。阙二爷的请求我可应允,你等毋须忧心。”取出一方血色玉玨,让耿照挂于颈间。

“戴上这个,行

于后山便不受阵图影响,我告诉你作坊怎么走,你自往便了。稍晚我让伍伯献找你,无论生活或锻造所需,可请他为你安排。那‘弃剑石内莫言武’的禁令,想必伍伯献也同你解释清楚了?”

耿照知她表面平淡,其实急着找阙牧风,以免他做出傻事,没敢耽搁宝贵的时间,长揖到地:“晚辈牢记在心,多谢山主。”自称石欣尘的子欲言又止,摇了摇便即离去。

一戴血玨,视界里扰的朦胧顿时雾散,最明显的变化是周围突然吵杂起来,非是声鼎沸,而是虫鸣鸟叫乃至风摇林叶,凭空增加一倍不止,仿佛原本被阵法所隔绝的声响,一脑儿倾泻而至,才惊觉先前委实安静得过分,不似在山野间。

没有了阵法的屏蔽扰,石欣尘在山道间的移动瞧得分明,即使腿脚不便,她一撑即起的曼妙身形丝毫不受影响,当真似游龙惊鸿,几个起落间已难觅踪影,无论是纵跃的跨度或横向的位移,都堪称惊,恁谁也想不到是由残疾之使出。

有蚕娘的例子在先,耿照不敢以外表年龄看待她,内功若臻化境,去老还少、长保青春也非绝无可能。

山主的条理也反映在说上。

以她至多三年通一艺、可同时钻研数门的手眼,这小小丘陵间果然遍布各种作坊,建物错落,路径曲折,令瞠目。耿照甚至觉得阵法是多余了,光这份晕绕便足以困,石欣尘却能在三言两语间待清楚,少年按图索骥,不多时便找到独立于远处的打铁作坊,约莫考虑到锻造时巨响扰,才设置于此。

虽不知舟山门下有多少弟子,沿铺石路蜿蜒拾级,一路上都未见有,敢全在前山,又或后山只是山主一的游玩处,本不轻易让来。如那被唤作季英的男童,拥有过资赋,八九岁上便能教大算学,才例允许进出。

这十几二十座的作坊、院落光看外观,倒是收拾得净净,与石欣尘衣发洁纤尘不染的风格相契合,尽显山主的品味。

亲眼见得山主是一名气质出众的郎之后,耿照不禁浮想翩联:莫非阙牧风想见的,是师傅的,他欢喜师妹,求不成,才被逐出舟山的么?但似乎也不太合理。

即使相识未久,阙牧风又自带一锦衣纨裤的轻佻,耿照对他却没甚恶感,颇有结之意,或许是他肿着脸在卫城看的潇洒自若,是耿照想要又学不会的;而他父子俩解兵登城,以及笑说“阙家不会写‘造反’二字”的豪气,更令少年心折,隐约觉得这位阙家二郎和老胡有些相像,都

是嘴上花花、行止磊落的子游侠型,不致做出令山庄和父亲蒙羞的出格之举,此事必有隐

小师妹无意结亲,婉拒便是,石欣尘何须冒着开罪阙松的风险驱逐弟子,断了香火之?除非——

某个极荒谬的念掠过脑海,想到石欣尘那驻颜如少的美貌与灵气,少年不由得皮发麻,倒抽了一凉气。

若阙牧风所,是他师傅呢?

以这位大哥旁若无子,说不定脑子一冲便大胆示,石欣尘羞怒迸,撵下山不说,还一状告到二爷处。阙松老脸挂不住,忍痛将儿子流放到遐天谷醒醒脑子,让他长点心眼,别再有乖伦悖常的非分之想……

这脚本虽没少了绽,但娶师傅却比娶师傅的儿,听着更像是阙牧风会的事,唯此节的说服力无可比拟。要不是石欣尘怎么看,也不像能以“老东西”呼之的模样,耿照自己都差点信了。

他边胡思想边检查作坊,但见行当齐备,马上就能动手施作,角落里甚至砌了座靠墙的石炕,上铺有不易引火的毛皮,看来郎埋锻造时,也曾在此和衣而眠。炕面能让少年躺着伸直双脚,考虑到她身长堪比男子,也是理所当然。

耿照拈拈铁锤的分量,随手搁落,吐了长气,朗声道:“门外的师兄跟了小弟一路,不知有幸结识否?还请现身相见。”

约莫从山道的后半,便有一鬼鬼祟祟地尾随,跟踪的本领相当了得,若无碧火功的感应,未必能察觉,显是习于乌衣暗行之辈。但山主允他,暗中派监视的可能也不是没有,耿照未敢失了礼数,仍以“师兄”呼之。

的呼吸吐纳,是几乎辨不出起止缓急的悠平,若无灵觉,那就是听不见,在渔阳除墨柳先生外,这是耿照迄今所遇第二位。纯论修为,此甚至在小姑姑之上,方骸血、梅玉璁等亦难望其项背,更非伍、翟二可比。

尾随者的武功便未高于山主,在不应庐也够做二把手了,这种身份的多半不愿藏露尾,失却格调,遑论跟踪小辈,此节尤其令费解。

耿照在“要不要喊”间犹豫许久,担心对方死赖到他开炉锻造,不得已而为之。谁知来便在檐上,被叫却不发一语,厚脸皮的程度也甚惊

耿照莫可奈何,叫道:“师兄若不下来,小弟只能上房顶拜见了。”都说到这份上,那仍丝纹不动,看来是铁了心要装,比开水烫落的死猪还安静。

少年正欲跨出门槛,泼喇一响,掌风呼啸着自身侧

袭来,那竟由檐外钻窗而,踩着石台悍然出手!

无视“弃剑石内莫言武”禁令的,肯定非是不应庐门下,耿照少了顾忌,仰避过掌势的同时,左掌斜切对方胁下,哪知对方不闪不避,径以胸膛迎来。耿照不及犹豫,掌缘将触及一团可疑的温绵,熟悉的馨香钻鼻腔,仿佛才在哪里嗅过,脑中灵光闪现,急忙撤掌。

轻“咦”了一声,熟悉的声音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却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婀娜的胴体老实不客气钻臂围间,双掌朝他颈侧一合,如闭铁闸,乍看软玉投怀,实则凶险难当。

耿照被欺进怀中,便将她拦腰抱住,乃至轧断腰脊,也阻不了铡颈之厄。何况少年没有杀的选项,无从猜想她出此极招,动机为何,然此招无法徒手化解,大概是眼前少数笃定之事,索闭目受之。

倍力加催,果然非是试探后辈,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掌刀一合,双臂突然向外弹开,仿佛斩的不是脖颈,而是某种极坚极韧、既刚且柔之物,差不多就是杯粗细的三麻绳缠得几百匝,再以铁锤抡扫的打击感。

反震的力道已无法区分内外,施加的劲力有多猛,回弹就有多强,几乎将两条藕臂震脱肩关。郎倒飞回石炕,乘势将砧上铁锤攫掌中,冲着飞扑过来救援、以免她撞上砌石的少年抡扫而去!铁锤迸出骇风压,使的却是双手剑法,势如竹,似蕴千钧,绝难想像是出自子之手。

可惜她伤着的不只肩膀,反震之力早已缠于肘腕指掌,如附骨之蛆,逞强挥锤的瞬间新旧迸,郎“呜”的一声闷哼,后半式脱力失准,铁锤飞离,“轰!”在墙面留下石磨大小的蛛网状裂坑。

“……山主!”声未至已到,耿照晃至她与石炕之间,稳稳将郎接住,但觉触手温软,馨香袭,发黑绸润,峰壑起伏,却不是石欣尘是谁?

由上往下瞧,才发现郎山根挺拔,难怪鼻梁极之有神,是书卷之气冲淡了英气,否则应如染红霞般,有着将门虎的飒爽。

从少年的角度望去,她连下都挺翘得极有个,甚至比红儿更有男子气,不知须经受多少闺阁陶冶,方能将英气勃勃的容貌驯化若此,再酿出从容安静的灵慧与沉。

他尽量避免去看她的胸,毕竟舒意浓、宝宝锦儿都说他眼贼,万一得罪前辈,使铸令一事再生变数,就对不起太多了。

余光略一扫视,惊觉她并非是丰满有的类型,或因肩宽之故,触摸时沉甸甸的绵厚,瞧着便如倒扣的小巧玉碗般

,又似鸽温驯,伏于薄薄的酥胸,便隔着珠光滑润的缟白抹胸,也能看出形状浑圆有致,丝毫不显棱峭,有着引伸手的魅力。这匆匆一瞥让他有些硬,不得不微微弓身。

耿照无意久抱,石欣尘却像浑身骨散了架,瘫软在少年怀里。她巧妙利用他发现自己是谁、急急撤招的空档,一举突臂围,以致无法挡架铡颈毒招,被迫以内力将她震开。

此举原有两难:难判断能挡敌势否,也控制不了反震的力道。为免误杀不应庐之主,耿照甘冒奇险,只提运七成内息,赌这七成足以挡下对手之招,也赌她不致被自己的七成力震毙。见郎难以支起,轻轻搂着,小心探问:“山主……可有哪边不适?胸闷不闷?”

石欣尘星眸半闭,柳眉微蹙,懒洋洋道:“我怎么知道?要不你摸。”那种厌烦似的大小姐气意外地令血脉贲张,其诱惑甚至远远凌于言语所指。

耿照哪敢摸她胸,担心她是受了内创,以致神智不清,低道:“晚辈想给山主把个脉,有僭了。”轻轻拉她左袖,欲搭上右手食中二指,忙活半晌,整得额际沁汗。

原来石欣尘这件紫棠色的窄袖外衫极贴,材质似纱而更有弹,裹得肩臂腰际无比贴合,如身剪影,尽显玲珑曲线,连捋袖都大费周章。

少年若对子衣款了解更多,当知这衫子有个名目叫“密四门”,剪裁特别合身,衣极瘦而袖极窄,两胁开衩,缀以密扣或连环结,能攫男子注目,使得褙子的保守形款变得极诱,又称“妖衣”。硬得厉害其实未必是好色所至,而是此衣本就能极大地突显体之美,令非非。

耿照不明所以,倒是发现她换了衣裳,只下身的玄色百裥裙未变,紫缎抹胸换成形制更大胆奔放、不系颈绳的缟白诃子,原本朴素的月白长褙,亦为贴身紧裹的紫棠窄袖衫所取代。

连右鬓都簪了朵珠花,以细小的黑曜、青金、孔雀石等色石珠串成,虽掐金丝为主体,金芒却成乌石珠的点缀陪衬,整朵珠花似是一篷小巧的黑羽,又像浓发的延伸,与发丝融为一体,丝毫不显扞格。

她甚至换了双红绿绣鞋,与薄薄的雪白罗袜一同裹出纤长的足线条,脚背处隐透肌色,仿佛原本高立于云端之上的出尘仙子,忽成了温软的血之躯,保留仙子胴体的完美诱,却注六欲,令彼此之间再无距离,只余凡的欲念静静流淌……

耿照是环抱着她捋袖把脉的,双手悬在胸腰腿心上活动,虽极小心,也不能全无接触,更别提动作间身躯

摇晃,郎的腿便偎在他腿上,频频压摁,实令心痒难骚。

山主出乎意料地有着结实硬翘的,大腿紧致,肌束紧实到不像腿脚不便之,许是她拄着手杖满山遍野跑,才得如斯。强健能靠锻炼,惊的弹与毫无松弛的浑圆却难以长春术解释,看来石欣尘并非以内功驻颜的“老东西”,而是未及不惑的少,轻熟得恰到好处。

他将指尖轻轻搭上郎的腕脉,相较于她通体滚烫如火,腕间的肌肤凉得十分怡,正欲闻切,冷不防石欣尘小手一翻,扣住他双手脉门,螓首使劲往后一撞,照准的竟是少年的中要害!

二度发难,走的仍是“无法以招式化解”的路子,换作旁,不免落得面凹颅陷的惨死收场。可惜七玄盟主体内真气多到超乎常理,“蜗角极争”发动的瞬间,耿照反手扣住郎脉门,内劲勃发,雄浑的碧火真气索连经脉都不走了,径由周身毛孔迸出,透郎与之相贴处。

石欣尘只短短地“呀”了一声,娇躯前倾,忽然绷住,被扣着皓腕死死发颤,乌浓秀发抖如摇筛,贝齿间似乎咬着悠断呜咽,片刻才脱力似的瘫软下来,大吸气,牝兽般的狼狈模样与原本的从容娴雅形成强烈的反差,诱到难以复加。

不仅如此,耿照才刚生出“从背后...”的靡错觉,石欣尘下忽沁来大把温腻,浸透少年紧绷的裤裆,湿透的程度宛若失禁,但略嫌稠腻的感绝非是尿。耿照很清楚那是什么,忽然明白过来。

迸出毛孔的碧火气针扎上郎的背门、底,哪怕只有两三成透体内,也足以使她内息一窒,攻击无以为继——这本是耿照制服她的手段。

只一处是扎扎实实受了无数气针攒扎,却无关经脉运行的,便是郎最最敏感娇的。当中的滋味很难说是极痛抑或极美,从结果来看,石欣尘被弄得横流,难以顿止,再提不上半点力气,如温驯的绵羊般软倒在少年怀里,只能任宰割。

“你完了。”耿照看不见她的表,酥腻的低哑嗓音却似带着笑意:

“后山界内禁用内力,该不会没告诉你,‘弃剑石内莫言武’罢?”

耿照拿不准她的意思。既是你定下的规矩,自当由你来惩处,可眼下像是个谁能处罚谁的模样?担心她损及心智,胡言语,为郎度一小内息,又检查了脉象,均无异状,只能认为是方才那一下让她死去活来,余韵未褪,身子才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脑子也美得不甚清楚。

这个荒唐的结论令他硬得狼狈

不堪,越不想它勃挺起来,裆间越不听话。

无意间瞥见郎伸出裙摆的左脚上,迤逦淌下的一抹悄悄濡湿罗袜,那靡得难以言喻...。

石欣尘居然笑了起来。

淡漠中带一丝傲慢的笑声充满魅力,她缓缓仰,俏脸微转,视线对上的霎那间,姣美的嘴角抿起一抹好看的弧,没有半点带宰羔羊的软弱惊惧,尽管极欲极诱,依旧是那个沉静从容的一山之主。“你武功好得很啊,少年。可惜犯了禁忌,须得惩罚你。”

耿照点点在屋檐下,况且阙牧风尚且困于迷阵,石欣尘不知何故改变心意,似打算让他自生自灭,与方才的急于寻觅不同。耿照不明所以,但不触怒她毋宁才是良策。

况且他需要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以免老支着裤裆难以见

“我……去外找山主的手杖。”

郎微怔,转念会意,淡笑道:“不用,想不起扔哪儿了。你抱我起来。”

耿照硬着皮抄住郎的玉背膝弯,将她横抱于臂间,但觉这两处肌束紧实,浑无余赘,难怪能以锤代剑,挥出那雷霆万钧的一击来。石欣尘将右脚藏在裙里,料想是不愿露出残缺的部位,少年也刻意回避,以免刺激她。

石欣尘的身子一离石炕,一似韖革又似揉碎兰焦的鲜烈气味钻鼻腔,微带膻臊的异样气息虽有些刺鼻,闻久了却十分催。是自活生生的血中发出,像在毛发上反复浸染尿、汗水,又以清水皂脂洗过,如此不断往复而得,或还有水和唾沫……

他从不知“水”二字是如此贴切的形容,不带丝毫贬意,只令欲念翻腾。淌出这般骚水的胴体,又是何等的销魂蚀骨,诱失足?

这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而非虚无飘渺的仙子。

耿照一路都是硬的,似乎还能更硬,听任石欣尘的指挥来到一间厢房里,将她轻轻放落在整洁的榻上。郎不让他走,随手拉他坐落床沿,那张文静秀丽的俏脸后仿佛潜伏着什么野兽,只不知何时会撕伪装,露出狰狞的面目。

但此刻还是个漂亮的、安静从容的子。

“我要开始处罚你了。”山主淡然道:“你是心服服的吧?”

“晚辈听任前辈处置。”

“你是怕触怒了我,被赶下山么?和阙牧风那小子一道?”

(这个问题……有哪里不太对劲?)

耿照无法思考。由于此前一贯的静漠使然,他严重低估了眼前之

旦笑将起来,会是多么致命。少年不得不修正心中评价:宁定、从容、闺阁教养,一山之主的气度……居然全是刑枷,拘束的正是这动心魄的风和魅力。

他只能点点舌燥,咽底焦苦得像被欲焰烤裂一般。

“处罚后我便原谅你,就这么说定了,是你自愿受的,你莫后悔。我从前也问过阙牧风,不知他有没后悔过。”石欣尘嫣然一笑,霎时间眸光夺魄,直是明艳不可方物,仿佛汲取了少年的魂般,变成另一个

“那便开始罢。来,亲我一。”

(第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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