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那只如影随形的铁掌却依旧稳定如初。稳稳压在她肩后，只是指腹揉压的动作微妙地放缓了几分，更添几分沉潜的黏滞韧劲，丝丝缕缕
骨缝淤痕处缓缓捻转，
中所诵却似佛门清心之咒：
“忍……过……此关。将军。卑职知你刚韧无匹。浊淤已动。浊淤既动。淤塞即开。将军当知……那孤忠孤守……是刚韧更是枷锁。天地有常造化不仁。独一
一剑一身枯骨……如何挽山河倾覆？徒令……己心煎熬。身……心俱……枯啊。”
这话音如跗骨之俎，直如鬼语魔音。伴随着他指下揉开层层淤血浊气所带来的异样麻痹感和温热酸胀
涌，以及更处、那被诱发出的、难以启齿的生理反应所汇聚成的一片泥泞沼泽……彻底淹没了穆桂英的神识。
她猛地睁大双眸。瞳孔却已涣散。浑身那如同被天雷殛穿的抽搐僵硬感被这最后一句魔咒刺灵台识海，竟化作一
灭顶的力量。一种自万丈冰峰坠落的虚脱。紧绷如同上满了万钧的弩机终于扣到了极限。牙青色缎带下的腰腹核心处那八块虬结到极致的雄壮腹肌，随着一声悠长、
碎、如同濒死天鹅般的沉重叹息，骤然……塌陷。
那原本弓起如满月、绷紧欲碎裂的狼腰颓然松落。脊背无力地贴靠向身后的椅背圆枕。剧烈耸动的胸前峰峦终于被压住。汗湿的素白亵衣彻底黏在了剧烈起伏的胴体上，勾勒出每一处
饱满与坚实的
廓。那八块腹肌的刚硬线条也随之软化、平复，但每一次重的喘息仍在上面掀起疲惫却流畅的波纹。她如同被抽去了浑身骨骼的
怪，
颈无力地斜靠在凭几上，双目失神地望着那斑驳晃动在细竹帘上
影浮光，鬓发尽湿如墨洗过，贴在如雪的颈项旁，汗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不停歇地从她额角、下颌滚落……
李元昊的指，便在这时，陡然离开那已揉透揉熟、颜色转作暗赤青紫、皮下却隐隐显出肌理流畅筋络疏通的伤处中心。快如电火。只将滚着厚重药膏的指腹在那伤处四周迅速涂抹按压几遍，又取那青瓷瓶装的寒泉石
水，指尖蘸了，飞快涂遍那片伤处与周围灼热的肌肤。
冰凉黏腻的湿意瞬间覆盖灼痛，如同久渴沙田忽降甘霖。一奇异至极的、剧痛后骤然松弛麻木的虚脱感铺天盖地淹没了穆桂英。
她连一根指也动弹不了。
只见那矮壮敦实的汉子利落地将药膏药瓶收回藤篮，取过矮凳上湿冷的细麻布帕子，看也不看，极其自然又极其迅捷地在穆桂英光
的右肩后伤处周围轻轻摁了一圈，拭去多余的药油和汗
，便立刻抓起褪落的靛色细麻内衬和素白中衫残的肩袖部分，小心翼翼地、不染指半分多余肌肤地，为她将那半褪的衣衫向上提起，整理掩覆住肩——动作
净利落，甚至带着一种战场上紧急裹伤的练果断气息。
待那靛蓝布片重新掩住那片狼藉淤伤和晶莹肌肤，他才躬下身去，垂手立在一旁：
“淤血顽结已被强行揉散泰半，然药力与剧痛刺激颇，将军此刻气血大耗，体虚神黯，须得静养调息。待明此时，药
沉淀，淤色再减，卑职再来换药推拿一次，方可得断根之效。今惊扰虎驾，罪莫大焉。万望将军保重千金之躯，暂屏忧思，安心休养。卑职……告退。”言罢，提起藤篮，后退两步，再躬身一礼，竟不看穆桂英那失神木然的面容一眼，转身大步而出。那矮壮的身影，步沉路稳，竟不见半分方才推药时的汗意疲惫。脚步声远去，唯余那满室霸悍浓烈的药味与汗味的氤氲，缭绕不去，烙进房中失魂落魄的两心神处。
烛泪无声堆叠在铜盏边缘，凝成暗红琥珀。李元昊退出门槛的脚步声沉如石碾，碾过青砖，碾过穆桂英耳中嗡嗡的余响。那扇沉重的楠木门扉“咔哒”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流动的气息。浓烈刺鼻的药油气味霸道地盘踞在斗室之内，混杂着一种更隐秘、更粘稠的气息——那是她自己身上蒸腾出来的、被剧痛和异样揉搓
出的汗，带着常年
习武淬炼出的刚健体魄所特有的、如同烈烘烤过森林、激战后的骏马鬃毛散发的、带着强烈生命力蒸腾感的馥郁雄浑之气，此刻却沉甸甸地压着，闷得透不过气。
穆桂英瘫在宽大的紫檀圈椅里，背脊无力地贴着冰冷的椅背圆枕，颈歪斜地倚在镂空缠枝莲纹的硬木凭几上。右肩后那片被揉搓得滚烫、颜色已由青紫转作暗赤的肌肤，
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药膏残留的冰凉黏腻与皮下灼烧般的刺痛感同存，冰火
煎。素白细麻的中衣湿透了后背，紧紧黏在绷紧如弦的肩胛骨和汗津津的脊沟上，勾勒出每一寸饱受摧残又强悍起伏的廓。那层湿透的布料下，汗珠仍在不断沁出，沿着紧实腰肢的凹陷，缓慢地向下蜿蜒，没被靛蓝细麻内衬和撕裂外衫勉强掩住的、更幽湿润的腰
沟壑。
牙青色的犀牛皮带死死勒在腰间，在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弓腰挺腹中发出过不堪重负的呻吟，此刻依旧紧束着，将平坦紧绷的小腹勒得微微凹陷。那八块虬结到极致、在药力与剧痛下狰狞扭动如铜浇铁铸的腹肌，此刻虽已软化平复，但每一次重而疲惫的喘息，仍在那片被汗湿薄衫紧贴的肌肤下掀起流畅却无力的波纹。胸前的束缚更甚，那对沉甸若雪岭蟠桃的傲双峰，被同样汗湿的素白中衫和靛蓝内衬死死裹缠兜住，随着她碎的呼吸剧烈起伏耸动，饱满浑圆的弧线绷得衣料几乎透明，惊心动魄，每一次落下又弹起，都牵扯着撕裂的肩伤传来细密的、钻心的麻痒痛楚。
她连抬一根手指的力气都耗尽了。神识如同被投了浑浊的泥沼，沉浮不定。李元昊最后那几句话语，如同附骨之蛆，带着沉潜的黏滞韧劲，丝丝缕缕钻进她骨缝处，缓慢捻转：
“将军当知……那孤忠孤守……是刚韧更是枷锁。天地有常造化不仁。独一一剑一身枯骨……如何挽山河倾覆？徒令……己心煎熬。身……心俱……枯啊。”
枷锁……
她失神地望着细竹帘缝隙里透的、斑驳晃动在地板上的影浮光。光线里浮尘飞舞，如同战场上弥漫的硝烟，又像是汴京琼林苑春里恼的柳絮。鬓发尽湿，几缕墨黑的发丝黏在如雪般却失了血色的颈项旁，汗珠如同断线的珍珠，不停歇地从她光洁饱满的额角滚落，滑过冰凉的脸颊，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色。
身与心的枯槁，她岂会不知？
快半年了。天波府的匾额蒙尘，杨门忠烈的热血在边关的风沙里冷却。宗保……她的宗保，那个温润清隽、会在月下为她吹笛、会笨拙地抱起新
生的文广朗声大笑的丈夫，最终留给她的，只是一具冰冷的、
满西夏狼牙箭的棺椁，和一纸莫须有的通敌罪状！汴京城里的衮衮诸公，高踞庙堂，酒池
林，弹冠相庆着又除去了一个碍眼的“武夫”。谁还记得陷金山的血？谁还怜她孤儿寡母，独守这空
的忠义牌坊？
千斤重担压在她一肩上。忧文广那不成器的孽障顽劣行差踏错，步了他父亲的后尘；虑西夏辽邦如豺狼环伺，庞贼似毒蛇窥视，杨家最后这点血脉，这穆柯寨的基业，悬于一线，如风中残烛。夜惕厉，不敢有片刻松懈。便是铁打的金刚，也早已被这内忧外患磨蚀得棱角尽失，何况她终究是
子之身？
柔之质，却要强撑这阳刚伟力，如同逆水行舟，耗损的何止是筋骨，更是那一点维系着神志不溃的真元。
一巨大的、冰冷的孤寂感，如同地底涌出的寒泉，猛地从被“独饮孤寒”四字凿穿的心防豁处倒灌进来，瞬间淹没了方才药力余波带来的虚脱燥热。这孤寂不见底，比边关最冷的冬夜还要刺骨。它无声无息地啃噬着，复一，年复一年，早已将她心底那点属于穆桂英——而非浑天侯、杨门寡
——的鲜活与温热，冻成了坚硬的顽石垒壁。
可今，这垒壁被那矮壮汉子看似关怀、实则诛心的话语，硬生生凿开了一道裂痕。他指尖带来的，不仅是揉散淤血的霸道药力，更是另一种更险、更粘稠的侵蚀。那种被异近迫的紧张，那种药力下肌肤异样的麻痒，那种呼吸可闻时他中
出的、带着淡淡汗味和雄气息的热气……甚至是他撕裂她衣襟时，那粗糙指腹无意刮过她峰边缘带来的、转瞬即逝却如烙铁般的触感……这些碎片，此刻混杂在肩的痛楚与药膏的冰凉里，竟像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她疲惫至极的神魂缝隙里钻营，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烦恶与……悸动？
穆桂英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眼睑下剧烈地颤抖。她试图驱逐这些混
不堪的念，将心神重新凝聚到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上。
李存孝……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了短暂的迷惘。警惕，如同冬眠后被惊动的毒蛇，缓缓昂起了颅。
这个自称延州军官、遭
构陷而落
的男！他加穆柯寨是在她带着文广回娘家之前，父亲穆羽对他信任有加，赞其武艺高强，为沉稳，处事练，是难得的将才。寨中上下，也多服膺于他显露出的惊膂力和净利落的手段。
他的出现，时机太巧。杨家刚倒，她带着文广如丧家之犬回到穆柯寨，
心力瘁之际，他就如同及时雨般投效而来。他的理由天衣无缝——朝中排除异己，构陷忠良，他李存孝无处容身，仰慕杨家忠义，特来投奔。父亲验看过他带来的“军中文牒”和“伤疤”，信了。起初，她也信了几分，毕竟庞贼手段，她受其害。
然而，这数月来，桩桩件件，疑窦丛生！
先是文广。这孩子自小被她与祖母护在羽翼之下，子是懦弱顽劣了些，可何时竟染上了赌瘾？那李存孝，每每此时，便恰到好处地出现，以长辈吻劝解：“少年心，难免好奇，寨主不必过于苛责。”看似解围，实则包庇纵容！他一个外来的领，有何资格手她管教亲子？更遑论将文广引歧途！
再是那箭坪中的“意外”！
箭坪
箭，石锁倾倒……李存孝展现出的力量和控制力令心惊，那绝非常规军伍出身的军官所能拥有！天下之大，一身武艺何处不能有用武之地？而他在“救援”中，那铁钳般的大手擒拿压制她的关节，身体不可避免的触碰……撕裂她右肩衣襟时，指尖划过肌肤的灼热……那哪里是救援？分明是蓄意的试探！
接着便是今这“疗伤”！
他携药登门，声声关切她“撕裂肩伤”。春兰那丫在一旁帮腔，说什么“李领一片好意，伤在肩后您自己也难敷药”……她本欲厉声拒绝，可肩伤处确实牵一发动全身，动作不便。碍于
面，更碍于父亲对他的信任，她勉强应允了。
屋内，他指尖蘸着那气味霸悍的药膏，沉稳施力按压推散淤青。指法炼专业得可怕！每一次按压都准，每一次捻转都刁钻！她能感觉到那药力如同烧红的钢针攒刺，钻骨缝处，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却又在痛楚处奇异地揉开一丝酸胀的麻痒，一种……骨节松散开的异样舒泰。他中絮絮关怀寨务，称叹她武艺韧骨，语气恳切，可那低沉的声音，那近在咫尺的、带着侵略的雄气息，如同无形的网，将她笼罩。更可怕的是他话语里夹杂的那些软刀子……
穆桂英的心猛地一沉！她用力甩，仿佛要将这肮脏的猜疑甩出脑海，动作牵动了肩伤，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冷气。冷汗瞬间又布满了光洁的额。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疲惫与痛楚的泥沼中疯狂奔突。李存孝！他来历不明，却偏偏能力出众，武艺超群，处事老辣，甚至对寨中庶务都了若指掌！父亲信任他，寨众服他，连文广那不肖子都与他亲近！他如同一根扎穆柯寨血的钉子！拔，会带出血；不拔，
终成心腹大患！
这种，可以用，我穆桂英自认能压得住他，却绝不可倚为心腹！更不能让他靠近核心！
杀了他？驱逐他？
穆桂英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被更的思虑取代。不可！至少现在不可！一来，他得父亲信任，若贸然动手，必令父亲寒心，寨中生。二来，他加后，确实为山寨立下不少功劳，训练寨丁颇有章法，在寨中根基已稳，无凭无据，如何服众？三来……她穆桂英终究不是滥杀之。庞太师之流可以构陷忠良，她却不能仅凭猜疑就断生死。名将胸怀，容之量，这是宗保生前常与她论及的为将之道。即便此心怀叵测，只要尚未露出确凿马脚，只要他还在为山寨出力，她便不能行此绝断之事。
不能杀，不能逐，那便只能……排挤！将他调离核心！
一个念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花，骤然闪现——明升暗贬！
练兵大权……穆桂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紧了紫檀椅冰冷的雕花扶手。李元昊在练兵上确实有一套，那些原本散漫的寨丁，经他
练数月，纪律和配合明显强了不少。这份差事，看似重要，统管全寨演，位高权重。然而……若只将这练兵之权托付于他，却不给他实际的统兵之权呢？
练兵是练兵，调兵是调兵！我大宋自太祖爷以来便一直是这个章程！
练兵场上，他可尽施展，将寨丁练得如臂使指。但调动一兵一卒的实权，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他练出的兵，最终听谁的令？没有调兵权，他练得再好，也不过是替她穆桂英打磨刀锋的匠！空有虚名，而无实权！将他高高架起，远离决策核心，隔绝他与文广的接触，也断了他借练兵之便培植私党的可能！
此计可行！父亲那边……穆桂英蹙起秀眉。父亲年事已高，近年愈发倚重这李元昊，视其为得力臂膀。骤然削其权分，父亲未必理解，或许还会怪她多疑苛待功臣。需得寻个稳妥的由，只需等他立功或是犯错……便可借整合后山防务、加强辽境哨探为由，言明练兵与实战需权责分明，以免令出多门，反生掣肘。将练兵事务全权委于李存孝，正是看重其才，使其专一务，无旁骛之忧。而调兵之权，则收归中军，由她亲自执掌，或暂父亲信得过的老成领，以示公允……
窗棂外，影西斜得更了，斑驳的光点拉长变形，如同狰狞的爪牙，缓缓爬上她汗湿的靛蓝衣摆。肩后那片被揉透的伤处，药膏的凉意已彻底散去，只余下层的、如同被无数细密针尖持续攒刺的灼痛和麻痒。这
感觉顽固地盘踞着，顺着肩胛骨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向脊椎处蔓延，与腰腹间那被强行压下去、此刻却又隐隐泛起酸胀的异样热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令心烦意的煎熬。
她试着想动一动僵硬的脖颈，牵动的肌却引来一阵更清晰的痛楚，让她闷哼一声，再次无力地靠回凭几。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这无处不在的怪异感觉，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这张冰冷的圈椅上。方才那谋划权变的清明思绪，被这持续不断的生理折磨搅得支离碎。
李元昊……他那双陷的豹眼，那岩石般冷硬的脸部线条，那低沉如魔咒的话语，还有那只铁掌揉按时带来的、骨髓的异样感觉……这些影像和感知碎片，不受控制地在混的脑海中翻腾、闪现。
“淤血顽结已被强行揉散泰半……待明此时……卑职再来换药推拿一次……”
明……他还要来！
一强烈的抗拒和警惕瞬间攥紧了穆桂英的心脏！不！绝不能再让他靠近！绝不能再给他机会施展那邪门的推拿之术！那不仅是疗伤，那更像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渗透，一种对她身体和意志的双重侵！
必须尽快找机会实施那明升暗贬之计！必须将他排挤出自己的视线之外！
决心如铁，却敌不过此刻身体的极度虚脱。强行凝聚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坠。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每一次挣扎着想睁开，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视线里，细竹帘缝隙透的最后一点天光，也渐渐模糊、黯淡下去。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在铜盏中跳动，将她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一个被困在网中徒劳挣扎的巨兽剪影。
浓烈的药味、汗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她自己身体处的馥郁荷尔蒙气息，混合成一种令窒息的味道，烙进这寂静无声的斗室，也烙进了她此刻虚弱而混的神魂处。在彻底坠昏沉黑暗之前，穆桂英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在绝望地燃烧：李元昊……此不除，穆柯寨永无宁……她必须……尽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