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如他那般回答,“都很好,真的很好。”
皇帝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道她哭过。
他虽然心疼不已,却知道此时此刻说什么劝慰的话都没有用。
御案上展开的长卷,“罪己诏”三个字撞
眼帘,最末尾是他适才所写——“朕甚愧之”。
他一直都是一个矜傲自持的君王。
其实他有错吗?在新与旧的断裂之中总要有
来献祭,天子之宝惟有用鲜血来盖才有无边的震慑与威力。贵妃在那个雨夜说的话历历在目,今
的托楚氏、鄂硕特氏,与昔
的舒氏,又有何不同?
她知道他会扶持三哥哥,让他成为可以扛起舒宜里氏的
,为这个已经历经数朝的家族注
新的血
,除旧革新,得以长续不衰。可是在荣辱盛衰之间,
何其渺小,
的
感,
的牵绊,
的故事,都在滚滚车
碾过之后,无声地寂灭。
摇光固执地拉住他的手腕,轻轻说,“你没有错,更不需要在天下面前认错谢罪。”
皇帝顺从地搁下笔,回握住她。她的手有些发凉,自打去岁冬天病过之后,她就添了身体寒凉的毛病。皇帝暗暗嘱咐太医替她调理,时常在她身侧的时候,也会替她渥着。
他看着她,认真又珍重,“可是我想给你,给舒宜里氏一个彻彻底底的清白。明珠蒙尘,取之者过。既有过,便当责。”
皇帝笑得温和,眼睛亮亮的,“为君难,要做一个惠及百姓的好君王,更难。这条路有多长,有多远,非
力可以预料,也许要穷尽我此生,我无悔无怨。六宫嫔御虽众,心中所慕,仅此一
。”他的话如同三月春风拂过蒙茸青
,继而生出万叶千芽的期冀,“浮生掠影皆是片刻,而我只愿抓住此时此刻,所以错错,我还是一样的请求。你可不可以,与我一起,走下去。”
他的目光炽热,仿佛三春胜景,尽在其中。双手
握,给予彼此无尽的力气,足以抵御
世漫长的风霜艰难。
她却忽然一凛,许是因为春衣单薄,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发起冷汗。她又想起了那个春夜,在养心殿前哀哀祈求皇帝怜悯的贵妃,贵妃的话言犹在耳,一举一动在此刻,在脑海里分外明晰,懋贵妃朝她发笑,冷冷地、无
地告诉她,“盛衰荣辱,朝生暮死。终有一
,你也会与我一样。”
盛衰荣辱,朝生暮死,她不是没有见识过。
家族的兴亡与身在后宫的
儿息息相关。
倘若她成了第二个懋贵妃,她又该如何自处?寂寂
宫能吞噬
的本
,消磨
的意志,能让她不再是她。
她已经很累很累了,累到没有勇气,也承受不起第二次的失去。
彼此之间都用力地温暖过对方,相伴于艰难,向时那些美好,就不必再去
坏了。
他真的很好很好,可是她没有办法。
摇光挣开皇帝的手,后退一步,在他面前敛衽行大礼。
一字一句,声音坚定,“请主子,让我回家吧。”
皇帝的笑意未褪,愕然望着她。
他们在最冷最冷的时候,都相互取暖,一起度过。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他排除万难,执着承诺要给她的春天,也终于到来。
明明靠的这么近,明明已经没有什么阻碍,明明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她却不要他了。
时有风过,带来屋外熙熙攘攘的关于春
的热闹,无声地吹拂过御案,掀起《罪己诏》的一角。
沉默横梗在他们之间,无声划出一条巨大且无法跨越的沟壑,恰如遥远的故事中,王母的金簪银河。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在慈宁宫,他所听见的,她与成明说的那一番话。
——“下茶时得有上好的鞍马甲胄玉如意,行
戴礼的簪钗得是宝庆的足金,你玛玛、阿玛额捏并叔叔伯伯哥子们给你掌眼,一个摇
都不成。”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二心,不能纳妾。那时候不懂事,这话说出去可笑,家里
都说我心眼小。可是我就是想找个
,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
子,他敬我
我,我也敬他
他,两个
搭伙过
子,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个心安,竟也是难办的事了。”
而她所求,不过是世间每一个
子对
之憧憬,但凡遇见一个心悦的好儿郎,都可以做得到。
在他这里,却是奢求。
他又有什么理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妄图留住她。
皇帝垂下眼,敛下所有
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喜无怒的君王。他终究颔首,声音里有渊默如
潭的孤独与沉寂,语意生涩,一字一句皆艰难至极,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再为我,值一次夜吧。”
东暖阁帘幕低垂,仿佛从来不曾有
来过。皇帝便颓然坐在那片
浓的天光里,他微微仰起
,迎上漫
东暖阁、漫漶满地的阳光。御案上被风吹开的“罪己诏”下露出一张颜色殊异的纸,他这几
为了它绞尽脑汁,翻遍历代史书册文,他想用世上最好的词令来配他的错错——那是才
拟而成的立后诏书。
摇光轻轻放下又
新的帘子,便看见皇帝在炕前坐着,禁城的夜晚寂静无比,月色渗过窗隙,他逆着光亮,循声抬眼,定定地望着她。
她身后是硕大的三个字高悬——“毋不敬”。
这是他可以短暂获得自由的方寸地,可这里的匾额楹联,也时时刻刻提醒他要永远保持敬畏,保持端方谨严。在紫禁城中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处,他都得先是君王,再是他自己。
他从未与她说过,其实那一天她来守夜,是他过得最适意的一个夜晚,因为是两个
啊,两个
拥在一起,足以抵御禁城寒夜无边的风霜与孤寂。
那天早晨醒来,隔着帐幔,看见窗外熹微的天光,酣眠纵醒也慵懒,于是倚在枕上,借渺渺如金线般的烛光,看她急匆匆地掀开镜袱梳
。宛如寻常
家的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妻子梳妆。她的长发如瀑,流泻着温莹如玉的光泽,编成的辫子乌黑油亮。
他想以后,他们的余生还很长久,或许他可以在每一个早晨替她绾发梳
,他甚至有过遣散后宫的想法——这是他二十余年的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念
,放在以前,他大约会觉得自己疯了,遇见她以后,他甚至会为了这个念
,在前代史册中寻找旧例,细细筹谋。
都是痴妄。
渐忘年华纵目,偏偏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即将失去,明知不可复得的时光,哪怕挣扎着想求命运怜悯,再短暂地拥有一次,再拥有得久一点,也明自鸣钟的指针不会因为他而停留。
此时此夜,终究会过去。
到第二天早晨,他照旧是一个
,虽富有四海,亦空空
。
第95章 鸿雁长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