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一会儿，祝正平背着出诊包来了。
祝正平进屋时，田广荣躺在炕上了。他装作没事儿一般欠起身来：“你看我这
，一回来就躺下，老了，眼力不行了，身板也重了，不知咋弄的，就躺在翠芳的剪刀上了。”薛翠芳一听，赶紧打圆场：“都怪我，做毕活儿把剪刀撂在了炕上，把老田给扎伤了。”祝正平还真的以为田广荣是弄
了手指
，他来一看，不是那回事，心里明白了几分。他解开了勒在脊背上的布条子唏嘘道：“这伤有二寸
哩。”祝正平不相信躺下去会扎那么，哄别能哄得了，想哄祝正平办不到。他说：“老田，你忍着点，我得给你缝两针。”田广荣说：“你缝，没事。”祝正平给田广荣用了麻醉药以后开始缝伤
，伤处理毕，给他注
了消炎的针。临走时，他吩咐田广荣，什么活儿也不要
，多休息几天，小心感染。田广荣说：“正平，你看，我这……”祝正平不是糊涂虫，顶上拍一把，脚心里都动弹哩。从田广荣的目光中已看得出他想说什么，他用鼻子哼哼了两声，笑道：“挑猪的，割了猪尾
，是常有的事。磨刃子伤了手指也不怪。”医疗站这个信息站，传播消息很快，田广荣担心从医疗站传出来他被剪刀扎伤的事，因为他的说谎经不起推敲。既然祝正平心领会了，他就放心了。
马秀萍刺出的那一剪刀把薛翠芳刺灵醒了，她不是木，她已感觉到，
儿下狠心刺田广荣必有缘故。究竟是什么缘故致使儿用剪刀剌田广荣，她当然不知道。田广荣只不过说要去学校里问一问，她就那么狠心地对他举起了剪刀？她听得很明白，田广荣没有说一句伤害儿的话。田广荣一直对儿很体贴很疼
，她为什么那么憎恨他呢？田广荣无论有多大的过失，都不能对他动刀子。薛翠芳觉得儿的做法太过分了，太使她失望，太使她伤心了。
薛翠芳安顿好田广荣以后，走进了儿的房间，躺在炕上的马秀萍闭着双眼，脸色依旧那么苍白。薛翠芳叫了两声秀儿，马秀萍一动也没动，薛翠芳拉住了马秀萍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冰凉。这只很少握过农具的手，这只只翻动课本、只拿钢笔的手，这只柔
的手，怎么会抓起剪刀向她的继父刺去呢？薛翠芳百思不解。她看了看儿发青的双眼和颧骨凸出的脸庞，眼泪流下来了。儿明显憔悴了，她的脸上很灰暗，颧骨也亮了，她不仅是一脸病容，也失去了灵气和秀气。她看得出，儿心里受伤亏了。薛翠芳将儿的手放进了被窝。
“秀儿，是不是叫你正平叔来看一看，你得是病了？”
马秀萍还是一动也没动。
“你咋耍起牛脾气来了？”薛翠芳撩起衣襟，擦了眼泪，“你呀，叫我咋说呢？今
个差一点把大祸给闯下了，他是你爸，咋能动刀子？”
薛翠芳说着说着，就不顾及内心里已痛苦得说不出一句话的儿，就不顾及几乎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儿，责备她，用粗话骂她，气得抓住炕边，喘着粗气。
已经躺下了的田广荣听见薛翠芳在责备马秀萍，下了炕，从隔壁房间里把薛翠芳拽出来了。他十分
躁地说：“你呀，真是个猪脑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叫，要叫松陵村所有的都知道吗？”薛翠芳说：“不骂她几句，她以后怕要真的拿刀来杀了。”田广荣说：“你骂去，满街道骂去，到处张扬去。”盛怒之下，田广荣恨不能扇薛翠芳一个耳光，他很严厉地告诫薛翠芳：“从今天起，谁都不能再提这件事，不能在家里说，更不能在院门外说。记下了吗？”薛翠芳咕哝了一句：“不说就不说。”薛翠芳只是以为田广荣面子虚荣遵守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殊不知，对于这件事，田广荣确实是害怕了。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土匪抓住他，把枪支在他的胸膛上，他没有害怕；农村“社教”那一年，村里有吊死在他家的院门前，他没有害怕；“文化大革命”中，他被革命群众压倒在舞台上
踢打，他没有害怕。这一生，他还不知道害怕是怎么回事。这一次，他害怕了，他觉得害怕就是抽筋，身上的筋全被抽去了，全身很空，仿佛有一阵寒风在腔子里吹，吹得他浑身冰冷，四肢发硬，吹得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假若他和养睡觉的事不胫而走，他就彻底完蛋了，他就毁灭了，他能不害怕吗？
田广荣害怕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不知道马秀萍还会做出什么来，他原来只看见她温顺可的一面，却忽略了她的狂和缺少理智。她为了自己的自尊和尊严可以不顾死活，直至今天，他才知道她的气质不同凡响，她潜藏着强烈的报复能力，她一旦要报复，就十分狂。这种狂不能不使他害怕。
此刻的田广荣关心的不只是自己，还有马秀萍。他从来以为自己主宰着别的命运，当他一旦感到自己的命运自己的荣辱兴衰将被一个弱子所主宰时，他变成了一个弱者，心理上的脆弱显而易见。
田广荣在炕上躺不住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薛翠芳支走。他吩咐薛翠芳到县城里去给马秀萍买些
蛋、大
和营养品。薛翠芳不知道田广荣叫她进城另有目的，骑上自行车走了。
薛翠芳刚一走，田广荣就下了炕。他走到前院里去闩上了院门，进了马秀萍的房间；进去的时候，他拿着马秀萍刺他的那把剪刀。马秀萍依旧脸朝着炕里面侧身而睡，一只手臂撂在被子外面，田广荣坐在炕沿，静静地看着她。田广荣坐了一刻，叹息了一声，他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动也没有动。他说：“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刺我，就在心脏上刺，就要用劲刺，你为啥没刺在要命的地方？你就是把我恨死也罢，我还是你的，比谁都疼。我也知道，我不该那样做，可我由不了我自己。我是太你了！秀儿，没有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你是我心上的一块。”田广荣声声是“”，他哽咽了，伸手抹了一把眼泪。他一看，马秀萍还是没有动，就把那把剪刀塞进了她的手里：“秀儿，你妈没在家，你戳，捉住剪刀戳，啥地方能要了我的命，就向啥地方戳。”剪刀躺在马秀萍的手掌里，她没有握它。田广荣托起她的手，帮助她握住剪刀。马秀萍突然将剪刀攥紧了，仿佛能听见剪刀在她的手心里握得发出了狰狞的响声，仿佛能看见剪刀在她的手中变了形，变成了一束寒光一道闪电。田广荣忍住肩膀的疼痛。撕开了上衣：“来呀，向这里戳！”田广荣恍然看见，剪刀被马秀萍捏碎了，碎铁屑从马秀萍的指缝间淌下来。他目睹到的是力量，仇恨使变得力量无穷。他又叫了一声秀儿，放声大哭：“秀儿呀秀儿，你杀了我吧，我就是死在墓堂里去也是你的。你是我的心尖尖，我的心没有一天不在你身上。”随着一声冰冷的响动声，剪刀掉在了脚地。田广荣低一看，“扑通”一声，跪在脚地：“你还不动手吗？你原谅了我？你不再恨我？”直挺挺地跪在马秀萍面前的田广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连声叫着：“秀儿秀儿秀儿。我你，你就是戳死我，我也你！”
马秀萍爬起来了。一阵晕目眩，她几乎要跌倒在地了，田广荣赶紧扶住了她。马秀萍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指住田广荣：“你出去。”田广荣一看她脚底下不稳当，又要去扶她，马秀萍不叫他扶：“你出去，我求你了，你快出去。”田广荣一步一步向后退着。马秀萍十分恶心，胃里好像有几十把大手在抓，她强行咽了几。田广荣刚退到门，马秀萍就吐了，她哇哇地大吐不止，浑身抖动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
这时候，薛翠芳从县城里回来了。
田广荣一再叮咛薛翠芳，不要追问儿什么，一句也不要问，只管给她吃好，把她照顾好。每天，薛翠芳调剂着给马秀萍做可的饭。无论是什么样饭给她端去，她都吃得很少。薛翠芳问她吃饱了没有，她只是点点，一句话也不说，
极其漠然。薛翠芳发觉，马秀萍睡着了，眼角也挂着泪珠。儿为什么如此伤心呢？是什么事把她的心伤透了？她想追问，田广荣不叫她问。她也知道，她就是追问，儿也未必会向她开。她只希望儿有一天能给她说出来。看着儿渐消瘦的脸庞和陷下去的眼窝，薛翠芳内疚极了。儿小的时候，她陷
了和马生的矛盾之中，两个无休止地争吵，对骂，摔打，地伤害了儿。尤其是马生打骂或者故意伤害马秀萍的时候，她无力以助，眼看着马生用他的大手在儿稚的心上揉搓。她看得出来，本来就对父亲很失望的儿对母亲大概也不抱希望了，即使儿放声大哭，也不喊一声妈妈。她觉得，她连一只老母也不如，带着仔的老母遭到其他动物袭击的时候也知道把仔罩在翅膀底下。而她却不能，她没有保护儿的能力。儿需要母的滋润，她忽略了，把感全都转移到田广荣身上，对儿的学业生活很少问及。在儿刺伤了田广荣的那天，她更不该贸然去责备儿。想到伤心处，薛翠芳已是泪眼蒙眬了。她觉得，她所能补偿的只能是多给儿一分关。
马秀萍在炕上躺了一个礼拜。这期间，她的班主任老师来看望过她，她的同学来看望过她。老师和同学都以为她病了，劝她安心养病。班主任告诉她，在高考前的第三次摸底考试中，她的成绩是全校毕业生中的前十名。班主任给她打了保票，说她肯定能考上大学，叫她不要过虑。马秀萍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她的老师和同学默默地流眼泪。
一个礼拜过后，马秀萍起来了，她给薛翠芳说，她要去学校。薛翠芳一听，眉眼舒展了，她看着儿没有光泽的脸色担心地问她：“你行不行？”马秀萍惨然一笑：“我能行，我没有啥病。”“没有病妈就放心了。”薛翠芳用疑惑的目光打量儿。儿面少血色，病容未减。她一粒药没吃，怎么就爬起来了？显然，薛翠芳还是不放心。马秀萍伸出手把薛翠芳那一绺散的发掠了掠，重新用发卡给卡住了。她从身上掏出了自己的那个小圆镜子塞进了薛翠芳手里，薛翠芳以为儿叫她照一照上的发，她捧起了镜子。小圆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正在满黑发中捕捉那几根白丝，马秀萍已走出了院门。薛翠芳撵上了街道，马秀萍向她摆手，叫她回去。马秀萍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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