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招臣进宫,所为的是这件事儿?”
赵穆的眼掠过他,上眺至他
上的藻井,繁脞的棂格与纹路几如那些有关生死、权力等复杂的欲念,“吴坚,朕问你,你知道先皇在这帝位之上坐了多少年吗?”
“臣记得,是六十七年。”
“六十七年,父亲二十岁登基,坐了六十七年的江山,直坐得
心慌啊。你瞧,他老
家当年立了老大为太子,可惜老大还没等到登基,就先死了。自他死后,就未再立过太子,又叫老二老三等了那么多年,等得
沉不住气了,起兵造反,
宫传位。朕从前不大明白父亲,做这几年皇帝,倒有些明白了。任何
坐到这个位置上,就再舍不得把它让给他
了,可朕担心,朕手底下的儿子们也有这一天。二皇子赵德要是哪天也等不起了,招回宋知濯,领着他这些旧部下来
朕的宫,那可怎么办?”
吴坚一双鹰眼垂下,锵然拱手,“圣上放心,臣明白,臣后
便带领手下暗卫跟着宋知濯到定州。若两军
战,宋将军战死沙场那便罢了,倘若他平安得胜,那臣便暗中让他‘殉国捐躯’。”
一束光盖了半张案,赵穆的眼在金色的阳光内毫无异色,将血染的红袖挥一挥,就挥出了无
的风,绞弄着千百年来的宦海波诡。
与瞬息万变的朝堂不同,清苑的风始终是恬静而温柔的,轻轻摇曳琼玉,过了霜花。窗外是寂静的夜,雾烟凄凄,
丝恨缕,写得相思几许。
屋内小炉炭火,暖香四溢,点缀着漫长而孤单的夜。幸好,明珠已经十分适应这种孤单,托腮围坐在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烹茶,一
绵密的想念与担忧阗满了她。
关于宋知濯要带兵前往定州的消息是从宋府丫鬟们嘴里听来的,自打她搬到这里来,他们之间便始终维持着一种默契,从未有过刻意的
谈。她不知道宋知濯怎么样儿,但她是在这样的孤寂里等待着,等待着梦云离去,然后,遗忘他。
几不曾想,在遗忘之前,他来了,伴着几声轻柔的扣门,明珠拉开门,即见好几个仆从簇拥着他站在门外。他的
上是一
碎月,身前是几盏黄灯,半明半昧地罩着他牙白的圆领袍,在风里簌簌地飘摇。
宋知濯挥退了众
,独进得屋内,带着刻骨的柔
望着明珠笑,
而含蓄,“明儿我要带兵往定州去,与辽兵有一场大仗要打,本想着,回来了再来找你的。可刀剑无眼,我怕没命回来,就先来瞧你。”
他们之间隔着两步距离,几如一片跨不过去的一条河。他在河的对岸,用缱绻的目光诉说着满腹相思。明珠读懂了他的眼,她甚至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
。她也笑一笑,指他到榻上坐,自己折回炉边捧了茶来,“听说这次战事吃紧,辽
动了大兵?”
“是,”他颔首一下,接过茶,并未饮,只想一刻不错地望着她,“他们大概有八十万
马,若胜了,能换得边关十几年的安定。”
言讫,陡然迎来了一阵突兀的寂静。明珠已坐到对榻,玉沁唇脂,香米眼缬,浓
缕缕,却思及往事,细如青丝,“你这一去,恐怕得两三个月,府里安顿好了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一双眼很快搦回来,里
有碎玉的光辉,“府里
有父亲,能
到哪里去?”
“也是。”她吐一截
舌,像是自恼多此一问,略显尴尬地执起榻案上一根细细的银签挑一挑灯芯。
好半天,宋知濯到底一叹,眉目失落地垂下去,“小尼姑,你跟我说话儿,用得着这样吗?不近不远的,好像我只是个半熟不熟的
。”
暖玉银屏,风姿绰约,是明珠的一抹笑。笑过后,她也垂下了眼,“我只是不知道要同你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他侧转过身来,酽酽地睇着她,“我原想回来再同你说这些的,但又怕再等几个月,你就要将我忘了,我是知道你的,什么都忘得快。”
言着,唇角上渐渐勾起一抹苦笑,很快又被眼中的星光冲淡,“小尼姑,你上回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在琢磨你的话儿到底对不对。我现在也未知对否,只是明白了我,我太在意父亲的目光了,在意到忽略了我自己,一心只想着爬到高处,让他不得不瞧见我。我曾无望的争取过、等待过、祈求过,所以当童釉瞳跪在我面前求我的那一刻,我就像看到了自己,那个可怜的自己,于是那一刻,我就想成全她……”
月影凉风,过去在他身上,被丝丝缕缕地剥去,使他如水清澈地望着明珠,“可我从没有
过她,或是别的什么
,我只
你。我现在明白了,我不能永远陷在那些得不到的期盼里,这样下去,我只会走不到未来,只会失去你,因为你比我走得快多了。我已经向圣上辞了官,所以,你稍微等等我好吗?等我从定州回来,我就去向父亲请命从府里
搬出来,我们就住在这里,或是你想住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反正我们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再没有别
。所以,求你等等我,别太快忘了我,好吗?”
在他闪烁希冀的眼眶内,是明珠低垂的侧颜,有一种山河安然的静默。
这是一场持久静默,一缕旧
,空趁断烟飞绕,抓不住,够不着。宋知濯等了很久,等得一颗心寸寸陷
绝望,好在,他已经习惯了“绝望”,也适应了焦灼的等待。
直到明安来叫门,拦腰截断了这一席沉默,“爷,该走了,马上天就要亮了,大军还等着爷呢。”
145.元宵 一场孤清
离那场没有答案的沉默过去了半个月, 清苑已挂起喜庆的红绸、贴窗花、换对联,不为新春,只为新嫁。
满院大大小小的姑娘门笑靥暖融
沁, 雪肌羞怯, 杏妆梅鬓, 伴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丫鬟由府门处旋裙带风地朝里跑, 笑着奔着,尤甚蝶弄晴影。
绣阁轻帘,罩住了侍双绰约窈窕的身姿, 明珠面含喜色, 拨帘而
, 几个婆子便退出去,只余她静悄悄站在她身后,在镜中瞧见了一张翠娇红韵的脸,“你瞧,多好看, 真是长大了。”
侍双原埋首整理着红艳艳的衣裙, 听见声音抖了下肩,羞赧的一张脸, 胭脂亦盖不住的红, 她仰起
, 眼里闪着初嫁独有的、大大的喜悦与小小的担忧, “
不是在前
厅上招呼沁心姑娘与几位官眷太太?”
“我来瞧你好了没有。”明珠笑着, 望见她眼里一点点感伤,轻言宽慰,“怎么了?大喜的
子, 怎么像是要哭的样子?我是最烦‘哭嫁’那一套,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嘛,怎么哭得要死要活的?”
她握着帕子哈下腰,小心地蘸
侍双睫畔的泪花儿,笑意带嗔,“是怕他以后待你不好?还是怕婆家待你不好?”
烟纱霞绡裹着侍双,使她像一片彩云那样美。她轻轻哽咽一下,扬着脸像是为自个鼓劲儿地笑起来,“我才不怕呢,
不是说‘凡事、凡物利弊皆有之,惯来没个双全’?就算公婆真对我不好,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求着他们对我好,我尽我的本分就是了。至于他,我想他既然三番五次的上门来求
,想必是铁了心想娶我,他有如此诚心,我就愿意相信他会对我好。再说
不是总教导我们‘好不好儿的不在别
,在自个儿’?我才不怕呢。”
“真是长大了。”明珠将她罩着满身繁琐的身子搀起来,笑中带着欣慰的泪花,“我记得那年我才回府里,你们都是些半大点儿的小姑娘,数你和侍婵大一些,也不过十五六,一转眼,你就嫁
了。我倒没有什么嘱咐你的,你比她们都懂事儿,
子也沉稳些,
又聪明伶俐,必定心里是有成算的。只是这个你拿着……”
言毕,轻盈转身自另一个案上拿来一个髹红狭长的檀木盒打开,只见里
是一支金簪,嵌着绿油油的一颗大玉珠。几个指端动一动,谁知还有关窍,竟然将匣盖儿剥开一层,抽出一张小折好的纸,“这只簪子原先我买时花了二千银子,你留着,回
遇到什么难处就去当了,也能换个一千七八的。这个是二千的银票,藏在盖子里,以后实在有什么难了,就拿出来使。只是这两样东西可别叫他和婆家
晓得了,是你自个儿的梯己。”
“
,我不能要,”侍双一只柔荑将阖上的匣子推开,连摆着
,晃响了满
珠翠,“您已经给我陪了一二千的嫁妆了,况且我手上还有这两年您赏的东西,虽不是大富大贵,也是吃喝不愁,就不必再给我了。”
“拿着!”明珠嗔圆了眼,只往她手里塞,“我有那么多钱,又不是今
打金钗明
做衣裳的,花也花不完。以后我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护着你,你拿着吧,也好叫我安心。”
到此节,二
眼泪均是簌簌而下,侍双正欲磕
,却见侍梅侍竹几个小的跑
门内,嘻嘻哈哈推搡着、乐着,“侍双,你好了没有啊?新郎官儿都到了,白管家正领着往厅上去呢!”
这时二
才将泪线收
,合着众
一齐往那边儿厅上去。厅上早已挤满了一堆
,付夫
连同要好的另两位官眷太太、沁心连着另两个姐妹、再有一屋子的丫鬟仆从,还有青莲自不必说。
一屋子莺莺燕燕的笑声内,付夫
年长一些,站出来主持着大局,“按理说是要拜别父母,可听说你这丫
没有父母亲
,明珠,你就当是她的父母,还该坐到高堂上,让她拜一拜你。”
“夫
又拿我打趣,我才大她多少?哪里就做得她的父母?”
明珠含笑推拒,却见姓陈的新郎官儿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
请上坐吧,
当得的。
为我与侍双的婚事
了这么多心,就是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就请
上座,受我与侍双一拜。”
至此,明珠方坐下,就望着这一双璧
自罽毯上跪下叩首。她望着他们,眼泪一霎便扑朔而来,待二
起身,她果然像一个母亲,下座握紧了侍双的手,朱唇微启,却又无言,只把她的手轻轻拍一拍,尔后,目送他二
在仆从簇拥中走出门外,踏
那一方
天恨海。
门外的金色的阳光,与一段金色的韶华,流年一样的
影喧嚣着,伴着笙、竹、管、弦各色仙乐闹开。直闹到酒色阑珊,醉颜争妍红玉,方散。
月华初上,旋即便有一种
的孤独感涌出,伴着早早就到的夜色。明珠挽着沁心的臂弯,最后一拨才将她送出园子去。
二
慢悠悠地绕着霜雪渐渐消融的花间,沁心温柔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宋大
都走了半个月了吧?不知可到了定州没有?”
身后尾随着另二位姑娘与丫鬟们,嬉笑喧阗内,明珠的声线是一条孤寂的溪水,涓涓细流,“哪里就能到呢?一路上恐怕风雪大得很,大约还得有半个月吧。”
二
相笑相依,沁心披着大毛斗篷,绣鞋探出裙边,闲庭信步,“我听见青莲说,宋大
走前还来找过你,可见他是真心,怎么你却犹豫了呢?”
明珠笑着,将
摇一摇,“我也不知道。”
“你是怕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