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一过,月芽似钩,渐至肿秋。府中有条银杏夹道,现已遍布金黄、独自寂寞。
满目金黄里骤然落了个身影,一袭月白凤尾裙摆扬不尽的嫣红木槿花儿,谨慎的步调里透着丝丝欢愉,欢愉间洒下一缕春风得意。想来是心
大好,她伸手接了一片正巧潲来的银杏,捏在指尖转着,一路行至轻纱院落。
探脑一瞧,真是事事顺心,恰逢慧芳不在。烟兰两眼霎时眯起成缝,直往宋知书院儿里钻。那一个正歪在榻上看书,支一条腿,靴子尖儿一起一落,像是在盘复不知从哪个销金窟里听来的小曲儿。听见动静儿,他垂下手一瞧,“你怎么来了?仿佛听说你病了啊?”
“我是病了,”烟兰伸手拉他起来,将软娇娇的身子斜倚进他怀里,双唇撅出个妍丽与得意,“现在又好了。”
搂着温玉在怀,只将方才锁读的诗书尽抛云外,“什么病啊,两三个月了才见好?”
争如这多
,占得
间,千娇百媚1,可这多
未必就是真心,不过是他随手捏来一句闲话,却得她感激涕零,竟然眼兜两汪痴心水,从袖里抖出一张纸来给他瞧,“你看这病得巧不巧?这个病,倒是将我心治好了。自打慧芳姐回来后,你就再没找过我,我心里想着你既不找我,我就仍把你放到心底,老老实实做我的丫鬟。谁知,这一病,我也不得不来找你了。”
细瞧来,那纸上,端的是风月结果、玉兰生根,将宋知书瞧得一楞,“你有身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眼中只见惊不见喜,叫烟兰的心直坠一层,她也拿不定主意了,只胆怯地望住他,“就我之前吃不下饭,我只当是天气炎热没有胃
,后来又有一个月月信不来,我便辞回家养病,谁知上个月还是没来,我便偷偷找了大夫来瞧,大夫诊脉说是有了身子。我的二少爷,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呀?”
“高兴,自然是高兴!”宋知书再瞧那宣纸,这才徐徐笑起来。心里似乎将苦辣酸甜都揉在一处,揉出一个不幸之幸出来,他匆忙朝烟兰瞥一眼,又回到纸上,“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金银珠宝、钗环
面,我都给你!”
“真的?”烟兰霎时环住他的脖子,献出一生的无怨无悔,“我既不要金也不要银,我就要光明正大的同你在一起!”刹那,那张玉兰初开的脸上落魄无限,“你不知道,自打慧芳姐回来以后,我想来瞧你也不敢,生怕她晓得什么,二
虽然不怪我,可叫她晓得了,只怕比二
还不能容我呢。你是晓得她那
子的,
先能将娇容的脸给毁了,难道还能对我手下留
?”
这张诊书无疑是宋知书心
的定海针,他只顾着高兴了,哪里还顾得上许多,承诺譬如西风,张
就来,“改明儿我就抬你做姨娘,你放心。你这会子且去,我到二
屋里去同她报喜。”
烟兰自然是高兴的,从他怀里旋裙起身,连连望他多眼,将毕生喜乐都呈现在这些眼中,“那我先去了,明儿我就回来伺候了,你问准二
,想必以她的度量,一定是能答应的,我明儿来听你的好信儿!”
她方游廊至下,宋知书便理了衣摆起身,将胸前垂带春风得意地撩至脑后,换上平
面容,绕了门往隔壁屋里去。
屋里,楚含丹正在摆弄一只和田玉冷香炉,手上捉一支镏金长柄铜香压,有一下没一下的压着香灰,听见他轻浮的步子,连眼都不曾抬,“这是在哪里又折了什么野香兰,高兴成这样儿?”
宋知书也不气,叫来夜合煎茶,手折进牙白银如意纹的袖中抖出个什么,往案上推至她眼底,“二
瞧瞧,烟兰这丫
是有福气的,才一遭就有身孕,那肚子是不是比你的争气?喏,眼下你也不肖惧了,不管是谁生的,都是你我的孩子,你也就用不着听别
的闲言碎语了!”
每每两厢
逐中,他总是这样,说的话儿真假参半,生怕别个知道他心里到底如何。这自然就惹得楚含丹只信自个儿愿意信的部分,只当他是挖苦自己。然而她才不是惧,耐心压好冷香灰,握着香压往炉璧上轻轻一磕,“叮叮叮”好几声尖利脆响,如她的心,又冷又硬,“那好啊,我这里先恭喜二少爷了。既如此,怎么好再叫
家做个丫鬟,我做主,抬她做姨娘吧,二少爷,我能做得了这个主吧?”
“自然能,”眼落那香炉,里
平整冷灰,可不也恰如宋知书的心,伶仃
碎。或许秋来,他觉得他也似风中凋零的落叶,有道不明的辛酸,那辛酸涌至鼻尖,苦涩涟涟,“我就知二
好贤惠,所以已先许给她了,她
一遭跟了我,也算清白,不似那等牵三挂四的
。请二
一定郑重些,该有的礼节一定要有,别叫她受了委屈去,倒叫
瞧她不起。”
所谓“牵三挂四”可不是暗指自个儿嘛,楚含丹轻哼一笑,并不想与他的若有所指争辩,只因在这一眼看不见边境的府邸、望不到尽
的
生里,她心里渐渐只余下这一个“光明正大”。她手里换上莲花模,另一首舀了香灰往里填,不见唇齿,只见其
上凤吐珍珠的金步摇随她的笑在
漾,“真是难得,二少爷也对
用起心来。只管放心,我虽
一遭办这种事儿,多问问婆子们规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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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 柳永《玉
摇仙佩·佳
》
43.暗算 两方算计除凤。
香烟袅袅, 隔着淡薄烟雾,宋知书将眼直望过去,好似望住半生羁绊。
轻霭对面, 有“哐当”一声, 楚含丹懒懒丢下香箸在案, 迎面朝他瞧过来,“二少爷要抬烟兰做姨娘, 也是应当,我自然是应的。只是慧芳那
怎么说?
家跟你这样久,虽无功劳也有苦劳啊, 就叫她眼
这么看着?”
宋知书将茶一饮而尽, 扶案起身, “二
未免也贤惠了过了
,慧芳不用你
心,我自会赏些
面首饰安抚她。”
话儿虽这样说,可他到底是甩手就不管的
,撂下这话出了这门的当
就抛往脑后了。
要扶上烟兰, 只不过是因她怀有身孕, 想拿这孩子堵堵太夫
的嘴,没得叫她老
家看楚含丹七八个月无孕之身心里总是不爽快。
他这厢出去, 夜合忙凑了来收拾茶盏, 迎腰提裙坐上他原来的位置, “小姐, 姑爷要抬举烟兰, 这莫不是个好时机,想那慧芳必定是不服气的,一置气闹起来, 她两个都不安生,岂不是好?怎么你还要提抬举慧芳的事儿来?”
“我自然晓得的,”楚含丹拂开香炉,理着霞彩栀子花儿娇纱裙盖了脚面,前凑两分,“我先问问他心
是个什么主意,我自己心
才有数不是?你瞧,他既然这样说了,我们也只管找慧芳过来略激一激她。你去瞧瞧她在外
没有,若在,叫她到我屋里一趟。”
替她撩过一缕碎发,夜合临窗望去,在院中淡扫一眼,未瞧见慧芳身影,“好像说是打水去了,恐怕还没回来呢,若她在,那烟兰还能这么轻巧进到姑爷房里?”
二
乜笑一阵,默契地将眼着落于外
幔纱扬舞。眼看
子一天凉过一天,而美
脚上的软缎鞋直朝前路奔着,离春越来越远。
老井边儿上,慧芳才打上来一桶水,和另一个丫鬟担着一路晃
而去。一不留,溅出一片水花儿湿了裙面,引得她朝那丫鬟恶骂几句,“你是没长眼呐?要你
什么使的?针织
红一概不会,连做点子使蛮力的活计都笨手笨脚的!”
那丫鬟赶着赔罪,颔首间又溅出来一片,气的慧芳“啪”一下摔了担子,水直往石阶下
泼流去,“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没长眼就罢了,连胳膊也没长不成?既然无用,不如剁了去!看我回去不打你几板子!”
将那小丫
子骂得跪倒在
石阶之下,她这得了意,旋腰扬长而去。
赶不上,撤下秋裙换新妆,便有冬恨夺路来。她正往屋里去呢,才绕过小池到游廊,便听见夜合立于屋前软软招手喊她,“慧芳、慧芳,你来……。”
游丝软带的一双手招魂儿似的捕了
去,方进了屋子,即见楚含丹在软塌上歪着斜目过来,这一瞧倒如惊梦似的将她惊坐起,“呀,你这裙子怎么失了一大片儿?还不赶着先去换了来,仔细贴在身上着凉。”
软一调、硬一调,将关怀里的嗔怪之意浮于言表,惹得慧芳不好意思起来,牵着裙儿过去,“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沾了些水,二
叫我可不敢耽误了,您有什么吩咐的?”
楚含丹敛起笑,招手叫她对坐过来,将那张澄心纸推到她面前,“你瞧,可是正事儿不是?你我都是无用之
,这么久了也不见个动静儿。你瞧
家烟兰,不声不响的就珠胎暗结。今儿她拿了这诊书去找你那位爷,倒是没说别的,只说要二少爷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地迎她来做姨娘。你二少爷又拿着来和我说,我还能如何?自然是应下了,又想起你来,到底你也是二少爷身边儿的
,这等事儿还是要知会你一声的。”
那慧芳一面听着,一面将纸上的字细细瞧来,字字句句,好不锥心,越瞧到后
,脸上只若数九寒天,刮不尽的烈烈冬风。半晌,她才从纸上抬
,抖着下
,“您就应下了?”
“啊,我只得应下啊。”楚含丹只将万不得已化为一声凄叹,“你也是知道的,我从进到这里开始也有七八个月了,肚子一直不见响动,太夫
对我早已颇有微词,我也是抬不起
来,如今有了这事儿,我还能不答应不成?别说是我理亏,就算是我膝下有个一男半
,男
家纳妾,我这个为妻的还能驳他不成?”
慧芳眼珠子早已滴溜溜转了一阵,待她说完,立时便挺直了腰枝有理有据地说来,“我的
,我们那糊涂爷不明事儿,可您是最最聪慧的
,真就由得她说不成?哪里知道她是从哪里抄了这张笺子来,何况既无您和太夫
的示意她便能明目张胆的将那糊涂爷勾引了去,怎知她就是行为检点的?即便是有了这胎,也不知是哪里的野种呢!”
言至此,楚含丹亦低眉忖度一会子,适才恍过来,“你说得也有理,若果真二少爷的,自然亏待不了她,若不是……,是我糊涂了,这种事儿,还是应当慎重些。”
她将软唇一咬,咬出千百个为难,“只是这事儿若我去劝了,你们那二少爷恐怕不领
,未必不会反将我视作那等妒
,我倒不好去说了。慧芳,不如你替我
这个心,去劝劝他再请大夫来瞧过。”
得偿所愿后,慧芳将那笺子折了放
怀中,髻上两枚金樱小钿对
照着,一晃眼,便有伶俐一笑,“二
放心,我尽心去劝,就算不为二
,也是为我们爷。”
楚含丹抬脚下榻,亲自起身送她半步,盼她这一去,即能有死有伤,无论伤的是哪一个,她自己都是稳收渔翁之利的那一方。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
,惹残烟1。
这微雨只将寸
润了一遍,倒未及
土,故而体健之
是连伞也不必撑的。小月最
信自己福大命大,见其一路行来,沾湿浅纱一层,凉悠悠熨贴在身上,倒将她心
的恨浇息一寸,只于渣滓下沉后上浮的冷静。
至一院前,只见梧桐成毯,她踏了焦黄枯叶,“嗑哧嗑哧”几声折进院中,见得炊烟盘桓,闻得饭后余香。她进了间屋子,里
正有洒扫的厨娘,她朝一个臃肿背影柔喊一声,“赵妈妈。”
赵妈妈应声回
,将她上下一扫,眼中不耐烦至极,斜依灶台,扬起不
不阳的调子,“你来做什么?不是才给你们院儿里装好饭过去?喏,鸾凤前脚刚走。”
“我方才在路上瞧见她了。”小月雷打不动,任凭她多少白眼儿,还是笑得可
儿,“我们大
忽然想吃个清抄枸杞芽儿,遣我来要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