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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捕蛇鹰(1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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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龙城的少城主苻南华,此时端坐在宋集薪对面,双手小心握住那只底款“山魈”的小壶,仔细打量底款刻痕,如同欣赏一位倾城佳的曼妙身躯,百看不厌。更多小说 ltxsba.top端详、摩挲、呵气,苻南华已经翻来覆去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不释手。总有些或物,会让一见钟,心生欢喜。对于眼光挑剔的苻南华而言,这把养心壶,正是此类。虽说捡漏和打眼,只有一线之隔,可苻南华坚信自己这次是前者,而且捡的漏还不小。他所在的老龙城,在东宝瓶洲南方众多宗门当中,名列前茅,所以苻南华是真正见识过大富贵的仙家子弟,这也是先前蔡金简处处示弱的缘由。

宋集薪打了个哈欠,缩在椅子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问道:“苻兄,既然东西真假已经确认无误,那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价钱了?”

很少被称兄道弟的苻南华,压下心淡淡的不适感,恋恋不舍地放下山魈壶,笑道:“在下诚意如何,宋老弟肯定心里有数,要不然我绝对不会开诚布公,一见面就直接说此壶的真实价值,更不会如此磨磨蹭蹭,直白显露我对此壶的志在必得,为的就是以免双方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空耗光,还伤了兄弟分。宋老弟,我苻南华已经将你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知己,目前是可以放心做买卖,以后能否福祸相依,甚至是托付生死,就看咱们今天这第一步,走得踏实不踏实了。”

宋集薪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这位真挚的高冠公子,笑眯眯道:“苻兄啊,我这特俗气,浑身铜臭,当然了,朋友也会认。只是到了大家坐下来谈生意的时候,如果有跟我讲兄弟,我难免就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么一号,会不会以后需要他讲兄弟的时候,他其实在心里打小算盘做买卖?”

苻南华脸色冷了下来,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动作轻柔,悄然无声。

对于苻南华的态度变化,宋集薪好像浑然不觉:“喊你一声苻兄,拿出这把壶给你过眼,就是我的诚意了。既然大家都想着做成买卖,那就脆利落点。苻兄你给出价钱,我点或者摇,我给你两次出价的机会,两次过后,等于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任你许诺给我金山银海,对不住兄弟,我不卖了。”

“先前那块玉佩,算是我的见面礼,名为‘老龙布雨’,算不得什么威力巨大的仙家法宝,只是能够去暑、清心和避秽,尤其对冥想坐忘大有裨益,如果有一门道家上宗秘传的诀作为辅助,就可事半功倍。”

苻南华笑容真诚,脸上并无半点倨傲施舍的色。他将一只绣袋放在桌上,用手心推向宋集薪那边,郑重其事道:“我这袋子铜钱,叫供养钱,是世间诸多香火钱之一,一般供奉于城隍庙或是文昌阁的像上,含在嘴里,藏在肚子里,托在手掌上,皆有可能,而且各有各的讲究和功用。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关键的地方,在于这些瞧着像是黄金的钱币,是远远比黄金贵重的‘金’,仙曾言‘水碧或可采,金秘莫论’,便是说此物。这一袋子金供养钱,作为买壶钱,不好说绰绰有余,终归是个公道价格,若是再加上那块老龙佩,我苻南华敢说宋老弟你绝对是赚的。”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苻南华静等回复。

宋集薪沉默片刻,眨眨眼,问道:“完啦?”

苻南华苦笑道:“说完了。”

宋集薪骤然翻脸,一掌拍在桌面上:“姓苻的,滚你大爷!当小爷是好糊弄的三岁稚童?!你们进小镇之前,会有三袋铜钱,除去一袋子买路钱,之后每得手一份宝贝,无论大小,照理要送出一袋。一袋子铜钱,多则三十枚,少则二十枚,可你这只瘪瘪的钱袋子,里有没有十二枚?!做买卖,连这点诚信也不讲,也敢从小爷手里换机缘?”

苻南华手指加重力道,由慢及快,一次次轻叩桌面。

宋集薪心一颤,莫名其妙就呼吸困难起来,满脸涨红,眼眶泛出血丝。他赶紧伸出一手,按住心处,心跳剧烈如同擂鼓,咚咚咚,简直就像是要撞胸腔。

苻南华逐渐放缓手指敲击的速度,宋集薪脸色好转。苻南华笑眯眯问道:“既然第一次开价,没谈拢,那我就再开一次价格,二十四枚金供养钱,你这把山魈壶,卖不卖?”

大汗淋漓的宋集薪犹豫不决,眼见着对方有所动作,他正要设法缓和形势,那位习惯了众星捧月的老龙城少城主,已经再次加快敲打速度,如一场突如其来的夏骤雨。

宋集薪双手按住胸,英俊的脸庞早已扭曲,狰狞中带着一丝狠辣笑意。

苻南华差点没忍住,想着将这狼崽子敲死算了,但是最后关,步步登天、证道长生的大诱惑,仍是压过了个好恶,于是他停下手指动作,放了宋集薪一马。

宋集薪大喘气,眼炙热,沙哑笑着。苻南华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宋集薪眼中似乎没有什么恨意,苻南华倒是没觉得这是一件值得惊悚的事,修行路上,光怪陆离,多的是怪胎,只是疑惑问道:“你在笑什么?”

宋集薪呼吸越来越平稳,瘫靠在椅背上,抹去额汗水,眼熠熠道:“我一想到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能够拥有你这样的本事,弹指杀,就无比开心。”

苻南华一笑置之,不愧是让自己惺惺相惜的同道中

这种,最好打道,只要你位置比他好;也可能最不好打道,一旦被他爬到顶上去……

不过老龙城的少城主,可不觉得自己在此成功截获机缘后,会比不上一个九岁之前、始终没能被带离小镇的少年。

宋集薪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小壶,半袋铜钱,抬道:“苻南华,我有两个条件,只要你答应,我除了卖给你一把山魈壶,再拿出一件不输给它的老物件。”

苻南华压下心中喜悦,尽量语气平淡道:“说说看。”

宋集薪也不卖关子兜圈子,语不惊死不休:“第一,我要你给我三袋子金钱币,而不是两袋!”

苻南华毫不犹豫道:“可以!”

宋集薪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苻南华笑道:“信不信由你。同时,我今天出门之前,你必须拿出那件值两袋金的东西,让我亲自掌眼。”

宋集薪也点道:“当然!”

苻南华问道:“那么第二个条件是?”

宋集薪缓缓道:“替我杀一个。”

苻南华摇道:“你既然连一袋子有多少枚铜钱都晓得,也就应该知道我们这些‘外乡’,是不可以在此随意杀的,否则就要被立即逐出小镇,甚至有可能被削去一部分根骨,圣会再以仙家手段剥掉相关机缘,惨不忍睹,更连累家族失去此地一切机缘。”

宋集薪嘴角翘起:“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以静观其变,如何?”

苻南华笑问道:“我很好,你想杀谁?”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我也在想呢。”

苻南华重新拿起那把小壶,感受着壶身的细腻肌理,随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桌对面,宋集薪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脖子,脸色差无比。

之前稚圭将蔡金简送到顾家院门外,便自顾自逛街去了。蔡金简推门而后,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她望着那个坐在长凳上的老,颤声问道:“前辈可是在书简湖潜修的截江真君?”

问道:“你是如何认得老夫?”

蔡金简恭敬道:“晚辈云霞山蔡金简。十年前曾经跟随家父去往书简湖,观看老鼋驮碑出水的景,有幸远远看到前辈的风采,记忆犹新,至今难忘。”

道:“知道了。”

蔡金简心略微沉重:“真君,晚辈是想……”

被称为“截江真君”的“说书先生”,瞥了她一眼,淡然道:“看在云霞老祖的分上,老夫便不计较你的不请自来,下不为例。出了院子,记得关门。”

蔡金简只是沉默片刻,便点道:“晚辈先行告退。”

她还真就这么走了,而且没有忘记乖乖关上门,动作轻缓,滴水不漏。

院内,望向院门那边,担忧问道:“仙长,她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有没有麻烦?”

拥有“真君”尊号的老嗤笑道:“进了小镇,呼气放个,可能都会有麻烦,难道为此就不要机缘了?”无言以对。

笑了:“我且问你,顾氏,如果你可以选择,是愿意让顾璨去往云霞山修行,还是跟随我去往书简湖?”

“莫急着回答。”老摆摆手,让不要急于表态,缓缓道,“云霞山,是我东宝瓶洲二流垫底的山门,不过你若是觉得这云霞山就不值一提,则是大错特错。云霞山出产的云根石,是真正的天材地宝,别说是在东宝瓶洲,便是整座天下,也只此一家,故而云霞山地位超然,大家都愿意敬他三分,尤其是道家丹鼎派的宗门道观,与云霞山更是香火绵延千年,有着很的关系。而老夫,不过是书简湖的修士之一,只占据着一座湖心岛,弟子屈指可数,仆不足百。”

顾氏嫣然一笑,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我与那云霞山子的差距,便是她与仙长你的差距,我怎么可能让顾璨放着天福地不去住,却跟随那子去田地里刨食吃?”

截江真君爽朗而笑,突然记起一事,沉声道:“那少年身世如何?顾氏,你往细了说,以防万一。”

顾氏愣了愣,捋了捋鬓角发丝,这才轻声说道:“那可怜孩子叫陈平安,爹娘都是镇上长大的。他娘亲跟我关系还很好,模样一般,子是真好,我好像从没有见她和谁红过脸。她男那相貌,上不了台面,还真有点配不上她,不过烧瓷手艺不错,如果不是死得早,指不定熬个二十年,就能当上那座大龙窑的窑。至于是怎么死的,有说是那个雨夜,怕断了窑火,匆忙赶路,一失足跌了溪间;也有说是去砍柴烧炭,贪图小便宜,闯朝廷封禁的山,给野兽叼进山老林了。总之,尸体都没找着。那男,几棍子打不出个的闷葫芦脾气,对自家孩子倒是好,每次回镇上都要捎带些小礼物,小鼓、糖菩萨、老碎瓷,大体上说来,那一家三,在男死前,还算安稳。”

“陈平安他爹死后,他娘大概是有了心病,气很快就撑不住了,本来就不结实的身子,说垮就垮,不到一年时间,就病倒了,瘦得皮包骨,看得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了都发慌,完全认不出是当年那个顶水灵的俊俏子。那个时候,就是陈平安那孩子照顾着她,那么点大的孩子,买药熬药、烧饭炒菜,什么都做,孩子当时个子太矮,烧菜还得踩在板凳上,还有,为了省钱给他娘亲买药,有些容易见着的药材,便漫山遍野找去,多了就卖给药铺。”

“估摸着有次是吃错了药,背着背篓回到泥瓶巷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就摔在地上,吐白沫,满地打滚。吓得我们以为这一家三,就这么全没了。当时我婆婆还在世,就说这一家子都走了才好,省得留下谁吃苦,都走了,在间还能有个全家团圆。后来,孩子不知怎么的,自己就好了,扛过了那场病,只是孩子他娘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哦,对了,仙师,陈平安那孩子是五月初五生的,咱们小巷老一辈的街坊邻居都说,这算是一年当中最不吉利的一天了,很容易招来脏东西,还会连累家。”

“所以那孩子爹娘走了之后,家里已经找不出一枚铜钱了,甚至那些个他爹送的小物件,几乎都被他拿到小镇别处地方,找那些同龄换了吃食……”

顾氏说到这里,截江真君终于开说话:“五月初五?有点意思,容我算算。”五指掐诀,袖有乾坤。

见顾氏发呆,截江真君笑道:“你继续说便是。”

顾氏哦了一声:“念在那么多年邻居分上,我们这些住在泥瓶巷中的,虽然不太敢把陈平安往自己家里带,但是时不时救济一下他,送几碗饭菜过去,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心都是长的,说实话,如果不是那孩子的生实在让犯怵,没谁不打心眼里心疼这个懂事的孩子。当然了,有一说一,街坊里也有不厚道的,一些个见不得别好的家伙,就喜欢故意作践那个孩子,害得他最后只好去当了窑工学徒。要知道他娘亲临死前,可是要孩子答应她,将来哪怕当个乞丐,也绝对不许去龙窑做活的。那么孝顺听话一孩子,能够让他违背誓言,肯定不是一般的事。”

截江真君问道:“陈平安的爹娘,两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你知不知道?”

顾氏只说知道名字,生辰八字就没清楚了。截江真君说不碍事,片刻之后,冷笑道:“雕虫小技,鬼蜮伎俩!”

顾氏一雾水。

截江真君解释道:“那男子死于非命,多半是无意间知晓了小镇的秘密,只可惜运气远不如你们家好,祖荫更比不得你家多,最后男为了他儿子的安危,偷偷打碎了那只本命瓷瓶。如此一来,自然让小镇外的某座宗门落了空,这可是好大一笔投,一个小窑工,哪里赔得起,就只好以命相抵,一条命不够,就加上他媳的。说来可笑,大概是那个窑工的死,对某些来说太过轻巧,实在懒得耗费多余力,故而用以瞒天过海的遮掩术法,竟然施展得如此简陋,也太不当回事了。”

顾氏脸色黯然。

截江真君一眼便穿了顾氏的心思,笑问道:“怎么,愧疚反悔了?”

顾氏惨然一笑:“是有愧疚,终究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肯定有。但是要说反悔,绝对没有!”

截江真君点道:“看出来了。”

顾氏自言自语道:“如果换成陈平安他娘,处于我现在的位置,相信她也会这么做的。”

截江真君摇道:“那倒未必。”

顾氏没来由大声道:“她肯定会!”

截江真君也未生气她的无礼,只是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宁姑娘,我能不能问你一些事?”

宁姚背靠墙壁,盘腿而坐,绿鞘狭刀横放膝前:“当然。但是涉及机密和隐私的话,我不回答。”

陈平安问道:“你们来这里,一般会待上多久才离开?”

宁姚皱了皱眉:“不一定,有些运气好,可能当天来回,有些运气差,一辈子就待在这里了。如果一定要我给出一个推断的话,也行,但是未必准,你自己看着办。比如我们这拨,一行八,两拨属于狗大户,傻钱多,他们一看就不像是能来去匆匆的,怎么都该在小镇上待个几天;那个戴高冠挂玉佩的公子哥,估摸着会相对顺利一些;有个傻大个儿,一门心思要对付那水井,能不能得逞,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这碗饭给他吃了。”

陈平安追问道:“还有个呢?”

“谁?”

“就是个子高高的、岁数不大的那个。”

“你喜欢她?”

的陈平安笑了笑,根本就没有当真。

宁姚大概也觉得自己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色沉重起来:“我其实听到你和陆道长的聊天了,你和她有恩怨,所以想……报仇?”

她叹了气:“劝你一句,像你们这些半山腰上的,在山顶那些眼中,其实跟山脚的没什么两样。不是家眼高于顶,而是他们确实有资格看低你们,到了这个‘末法之地’后,不说那个云霞山的子,就是那个穿大红袍子的小孩子,他一拳打在你胸上,也能要你呕血一大碗,反过来你使劲打他一拳,不敢说是挠痒,但最多也就是让他感到一阵气闷,绝对伤不到脏腑。至于原因,很难掰扯清楚,主要还是我不擅长讲这个。”

陈平安背对屋子,望向门,道:“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明明才第一次见面。”

宁姚酝酿了半天,才开道:“她未必是那种滥杀无辜的。怎么说呢,修行路上,跋山涉水,有宽有窄,有阳关道,有独木桥,走得快了,不小心踩死了蚂蚁,饿了从江河里抓几条鱼,道法有所小成,随意施展开来,误杀了鸟雀蛇鼠,皆有可能。我说得不太好,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大致懂了。”

然后他有些沉闷,重新望向院门。其实他一点都不懂,不懂为什么那些,可以如此无视别命。

很久之后,陈平安转笑道:“要是姑娘不嫌弃,就住在这里好了。需要什么,只管说。”

“那你呢?”

“我认识一个,这两天就去他那边住,你不用担心,他叫刘羡阳,是我的……朋友。好朋友!”

宁姚看着门槛上那个瘦弱背影,笑道:“谢谢!”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没说什么客套话。他犹豫片刻,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转道:“宁姑娘,如果有一天我回不来了,你就把我那袋子金色铜钱给刘羡阳,让他以后帮我照看这栋宅子,也不用打扫,偶尔修补一下,加些新瓦,不让它漏雨就行。还有就是墙别塌,院门也别太了。如果能够在大年三十的时候,贴上门和春联的话,是最好了!如果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不做也没关系。”

宁姚看到陈平安说到门和春联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

显而易见,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希冀着过年的时候,家门上能够有门,门楣上能够有春字,已经想了很多很多年了。爹娘死后有多少年,便想了有多少年。

所以当这个了无牵挂也无心结的少年,轻轻吐出一浊气,拍了拍膝盖,缓缓站起身的时候,搁置在屋内桌面上的鞘内飞剑,骤然嘶鸣。

苻南华走出屋子的时候,发现那个清清秀秀的婢,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手里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老母带着一群黄毛绒绒的崽,低啄食。

见到她后,苻南华微微一笑,少不知是格腼腆,还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当是回礼了。

苻南华拉开院门后,发现蔡金简竟然等在小巷,兴致不高。他转身关上门,透过渐渐狭窄的门缝,看到一张抬起望过来的容颜。苻南华突然发现这个丫鬟,这个本该满身泥土气息的贫贱少,竟然有一双颇为不俗的眼眸,衬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绽放的绿。不过苻南华也未多想,姿色出众的子,环肥燕瘦,风姿绰约,对于老龙城少城主的他而言,实在是看腻了。

和蔡金简并肩而行,苻南华问道:“怎么了,不顺利?机缘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够次次一锤定音,不用灰心丧气。”

蔡金简天生风柔媚,修行之后,洗髓伐骨,仅就身体而言,比起世俗子当然更是净如琉璃。山下子,一眼看去再惊为天,归根到底,终究是一副臭皮囊罢了。

此时云霞山的仙子脸色不太好看,可见她的心有多糟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明显摆在脸上,应该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实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捷足先登了,是书简湖的地蛇之一,截江真君刘志茂。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见面就搬出我云霞山的掌门师祖,来压我一个晚辈,从到尾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被他赶出了那个顾璨的院子。”

苻南华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简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术法禁绝吗?”

苻南华笑道:“能够来此地寻找机缘的物,谁没有点压箱底本事?如你我这样的年轻,可能还好。根据小镇的规矩,越是修为高,被镇压的力度越大,圣之下,境界越是临近圣,照理说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对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得道高拼着道行折损,也要施展通的话,难不成当真还不如我们这些后进之辈?”

蔡金简反驳道:“有圣在此,他截江真君还敢明目张胆对我出手?”

苻南华劝说道:“我们来此是找善缘的,不是来结怨的,哪怕没有命之忧,跟前辈们恶了关系,终归不美。”

蔡金简并非钻牛角尖的物,点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论。”

她苦着脸,楚楚可怜:“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经送给你十块云根石,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如何跟祖师爷们代?”

走出泥瓶巷后,苻南华和蔡金简几乎同时一振,这绝非光线骤然明亮那么简单,两面面相觑,然后视线迅速错开。

原本极为兴奋雀跃的苻南华,也冷静了许多,他仔细思量这趟小巷之行,与蔡金简的结盟,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才对,跟少年宋集薪的易,也无纰漏才是,本就是一桩符合规矩的公平买卖,那位坐看此地风来风走、水起水落的圣,岂会有手的闲逸致?那么这压力来自何处?难道是那个连名号也没听过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华的心思远,蔡金简的想法更加简单,以为是被苻南华说中,截江真君确实动用了某种通法术,对自己进行了监视。她一阵后怕,幸亏只是说了些埋怨言语,不曾放狠话说气话。

各怀心事的两走在大街上,距离泥瓶巷越远,两的沉闷感觉便越轻,苻南华觉得那是机缘气数之重,蔡金简则感觉是家族负担之重。

望着远处那座牌坊,苻南华好问道:“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我怎么根本没印象?即便我老龙城位于一洲极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闻,也该有所了解啊。”

蔡金简压低嗓音,冷笑道:“什么真君,旁门里还算位置靠前的真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没资格称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谀之词罢了。想那元武帝何等明,自然不会敕封此为真君,一个萝卜一个坑,真君的衔,给出去一个,很可能意味着两百年都拿不回来。何况加上元武帝祖辈们的大手大脚,到了他手里,就只剩下两个真君的名额,更不会随随便便给一个沽名钓誉的旁门野修。”

苻南华恍然:“原来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镇王朝,都可以为君主收拢、压制和增长国运。

道家真君之位,几乎可谓道教宗门中在世俗王朝的庙堂顶点,兵家的上柱国,儒家的大学士,也在此列。

蔡金简看似随意问道:“那个宋集薪如何?”

苻南华也随回答道:“那个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聪颖,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简笑道:“不大?”

苻南华哈哈笑道:“不能说不大,只是不够大。”

走到牌坊下,苻南华意气风发,喃喃道:“时来天地皆同力。”

蔡金简抬望着“莫向外求”四字,心空落落的,只觉得怅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顿悟,又全盘还给了这座小镇。这让她异常烦躁起来。

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属于大户门庭,除了悬挂匾额的大堂,还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额为“怀远堂”,并无署名,宋集薪总觉得仅凭字迹来看,不是什么大家手笔。

主仆二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宋集薪在翻箱倒柜,稚圭站在门,柔柔问道:“公子,生意没谈拢?”

宋集薪放下一串铃铛,坐回屋内唯一一张椅子上,双手抱着后脑勺,跷着二郎腿:“那个老龙城的苻南华,不全是蠢货,一开始就没把我当作不谙世事的冤大,只不过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想要与我套,真是好玩。他后来被我随便一诈,就露出了狐狸尾,以为故弄玄虚,来点雷霆手段,就能恩威并施,唬住少爷我,比起让捉摸不透的齐先生,差了十万八千里。”

稚圭说道:“十万八千里。公子,你这个说法太夸张了。”

宋集薪做了个鬼脸,道:“那就差了十条泥瓶巷!”

宋集薪丢给自家婢一个袋子:“瞧瞧,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说的铜钱了。之前隔壁姓陈的,也得了一袋子,我当时就估摸着,他有这份天大财运砸上,未必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不就惹恼了那对狗男?我看接下来,姓陈的还有苦要吃。对了,稚圭,我跟你说,来咱们家的家伙,自称是老龙城的少城主,听他气,再看做派,至少不是个绣花枕,还有这枚玉佩,说是什么‘老龙布雨’,肯定值钱!”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绿可的玉佩,已经被他挂在自己腰间。宋集薪心底,觉得自己距离齐先生那种读书,又近了一大步。

稚圭打开那只美绣袋,轻声问道:“公子,能不能多挣些‘铜钱’回来?”

宋集薪笑问道:“你喜欢?”

稚圭双指拈住一枚金色铜钱,摇了摇,开心笑道:“金晃晃的,瞧着多喜庆啊。”

宋集薪哑然失笑:“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欢,我就多弄几袋子回来。这些钱在外边,分别是放在横梁上的压胜钱,桃符上的迎春钱,佛像肚子里或者手上的供养钱。不过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讲究,仙家有仙家的说法。”

稚圭笑眯起的眼睛像两条月牙儿,问道:“陈平安那袋?”

宋集薪皱了皱眉:“他?”

稚圭察觉到自家公子的异样绪,小心翼翼收起铜钱,系紧袋子,小声问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双手捂住脖子,拧了拧,云淡风轻道:“没事,想起一些烂事。姓陈的那边,不着急,省得惹祸上身。倒是赵繇那书呆子,多半也会得到铜钱,他好骗,公子我保管给你弄回一袋子来。”

看到稚圭有些怪,宋集薪也没有继续解释。见自家公子没有说话的兴致,稚圭也就不去打砂锅问到底了。

稚圭走出屋子,来到院中,看到那条天生碍眼的四脚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面上,晒着太阳,不时还打个滚,很享受的模样。一阵火大的她快步走去,一脚就踩在四脚蛇脑袋上,脚尖狠狠拧动。可怜的小家伙悲鸣不已。

稚圭抬起脚,四脚蛇嗖一下窜走,满院子飞奔,不断撞墙。

自家这条土黄的四脚蛇。

贪食误鱼篓的金色鲤鱼。

被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黑色泥鳅。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着那条顶生角的四脚蛇,稚圭咧嘴一笑,满脸鄙夷:“蠢东西!”

孩子顾璨家的院子里,截江真君刘志茂和顾氏仍是相对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着掌心纹路蔓延的况,心并不轻松。

他收起手,抬问道:“顾氏,像你这样嫁给外乡男子的,小镇上多不多?”

顾氏摇道:“应该不多,反正泥瓶巷、杏花巷这边,就我一个。”

刘志茂犹豫了一下,仍是泄露了一些天机给她:“孩六岁、十二岁,男童九岁和十八岁,分别是两个大门槛,前者需要自己跨过去,后者尚且能够凭借外力推一把,之后还有一事,就能够有更多把握了,越是富贵之家,越有优势。开门,登堂,室,三件事,前两步,真正只能看机缘命数,尤其是第一步,成与不成,只看老天爷赏不赏饭吃。”

顾氏眼眸里满是笑意:“能够被仙长一眼看中,我家顾璨是能够自己走出第一步的吧?”

刘志茂似笑非笑,道:“只要是留在小镇长大的孩子,就意味着根骨资质其实并不出众,你家顾璨虽然没有九岁,但也不例外。”

顾氏瞬间脸色难看至极。

刘志茂抬起脚,跺了跺地面,微笑道:“放心,根骨好坏,当然重要,却并不是首位的。老天爷看着顺眼,就是路边一条狗、一根野,也能慢慢修成大道,最终登天凌云。此次小镇例允许这么多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块庄稼地,水土再好,经过持续数千年的开垦、耕耘和收获,加上其间还有多次不计代价的涸泽而渔,也会没落衰败,总有彻底贫瘠的一天。此地风水底蕴,终于迎来了最后一个大年份,每当一个将死之时,回光返照,那时候的气,会变得尤其雄壮,你家顾璨,正是受惠于此,机缘之大,远超想象,以至于远远超过之前那些天赋异禀的小镇孩子。”

顾氏嘴唇颤抖,竭力压抑自己的惊喜,一双眼眸水汪汪的,也流淌出了几分诱韵味。

刘志茂瞥了她一眼,笑道:“当然,你也别贪心,有此大机缘之,绝对不止你儿子一。说句难听的,偌大一座东宝瓶洲,有资格独占这份气运的,就算有,也一定还没生出来呢。”

顾氏双手捧在心,呢喃道:“足够了,足够了。”

刘志茂想起那个云霞山的晚辈子,讥讽道:“忙忙碌碌,殚竭虑,只知道求一些身外物,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愚不可及。”

随即刘志茂笑了笑:“也对,云霞山那帮老东西,眼界从来不大,要不然也不至于让老夫得了这份先机。拥有一座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山,本该财源滚滚,蒸蒸上,竟然沦落到需要靠一个徒子徒孙来撑场面的地步。”

屋内,对着房门拳打脚踢许久的顾璨,站在一条凳子上,趴在窗,苦着脸乞求道:“娘亲,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保证听你的话!”

顾氏看了眼老仙长刘志茂,后者点点。她这才去开了门,牵着顾璨的手一起走到院子里,板着脸轻声道:“小璨,不许捣,知不知道?!娘亲从来没有打过你,你要是敢不听话,娘亲真的会打你一次。”顾璨哦了一声,耷拉着脑袋,病恹恹的。

顾璨搬来一条小板凳,自顾自坐下,跟娘亲和刘志茂,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他双手托起腮帮:“娘,你刚才和说书先生到底说了啥,我在屋里听不清楚,你们再说说呗。”

刘志茂咦了一声,略作思量后,手腕摇晃,那大白碗重新出现在掌心,他低凝望去,眼晦暗不明。只见白碗的水面上,涟漪阵阵,偶有水花溅起,一条黑线在白碗里飞快游弋,时不时撞击碗壁,他自言自语道:“罢了罢了,便随你去吧。”

为了收下这个徒弟,先前泥瓶巷中,刘志茂费尽心思,拼着折损数十年修为道行,才成功动了三次手脚。一次是让蔡金简踩中狗屎。最后一次是以秘术让其信自己开悟。若是在小镇之外,当然绝无此可能,便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道家真君,恐怕也不敢如此作为,可小镇之上,蔡金简无异于凡,老不惜付出巨大代价,便有了可乘之机。其中第二次,则最是巧,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来之笔,便是让蔡金简误以为陈平安的善意提醒,实则是狡黠报复。他当时让陈平安开出声,放慢了一些,又恰好让蔡金简捕捉到这个细节。不可谓不处心积虑。

修行路上,同道中,善缘孽缘,一线之间。

此时,院中顾氏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老仙长刘志茂说出什么坏消息。

刘志茂扯了扯嘴角,眼角余光之中,一个孩子蹑手蹑脚站起身,然后撒腿就跑向院门。顾氏尖叫出声。

刘志茂手托白碗,不急不缓站起身:“徒弟,为师先给你看看何谓天地之大,省得你不知轻重,坏了你我师徒二的千秋大业!”

顾氏眼前一黑,昏厥在地。

刘志茂猛然挥袖。下一刻,刚要碰到院门门闩的顾璨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但是等到他发现不对劲后,茫然四顾,最后抬起,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说书先生:“这是哪儿?”

刘志茂双手负后,淡然道:“碗中。”

顾璨愈发茫然,突然听到刘志茂喝一声:“起来!”

顾璨本能站起身,一动不动。

顾璨发现自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正前方的远处,云海滔滔。

然后,他骇然瞪大眼睛,只见一片白茫茫之中,有一条巨大的躯开云雾,缓缓移动。但是它实在太大了,根本无法露出完整的面貌。

顾璨吓得就要后退一步,却很快被刘志茂以手掌按住脑袋,厉色道:“此时一退,以后修行路上,你就寸步难行!给我站稳了!”

顾璨吓得泪水一下子就流出了眼眶,这个一向无法无天的顽劣孩子,竟是连哭都不敢出声了。

顾璨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双腿打战,嘴唇抖动。

远处云海,沸腾起来。雾蒙蒙的白云,似乎在逐渐淡去。

于是天空中显现出更多的黑色,极长极大,就像……自家水缸里养着的那条小泥鳅,长之后。

顾璨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那一刻,顾璨魂不守舍,不由自主就向前跨出一步,伸出纤细的手臂,朝向天空。一颗巨大如山峰的颅,从云海中缓缓游弋而至。

顾璨眼睛发亮,丝毫不惧,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快来快来!原来你长这么大了啊,难怪我总觉得丢到水缸里的鱼虾螃蟹,第二天总会少掉很多。”

站在顾璨身后的书简湖截江真君刘志茂百感集,既有浓重的失落嫉妒,也有油然而生的欣慰。

虽然自己肯定已无此等天大福缘,但是有此徒儿,也算幸事,绝对不枉此行!

刘志茂亲眼看到那颗颅临近,呢喃道:“天下观。”

陈平安突然跟宁姚说要进屋一趟,最后蹲在角落,背对着她,将一件东西藏在手心。

陈平安出门后,说是去给她买煎药的陶罐,家里缺这个。

宁姚在他快步离去后,瞥了眼角落暗处,立着一只老旧罐子。

其实她听力很好。陈平安手心之物,是一片碎瓷片,极其锋利。

在陈平安即将跑出院子的时候,宁姚突然喊道:“等等,我有些事要跟你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到,正要打开院门的时候,宁姚提高嗓门:“陈平安!”

陈平安只得转身跑回门槛那边,宁姚脸色已经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只是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她道:“第一,我们这些外来到小镇之后,虽然如之前跟你所说,体魄强健胜过常,但是除此之外,跟你们没什么两样。第二,外不可以在这里杀,一旦违反,无论什么原因,都会被驱逐出去,注定一无所获,这个代价很大,大到超出你的想象。第三,你也要想清楚,我们这些外,到了危急时刻,哪怕拼着两手空空,也一定会出手,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最根本的事。”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说做事,出手一定要快?”

宁姚咧嘴一笑,采飞扬,熠熠生辉的眼,仿佛使得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她拍了拍横在膝盖上的绿色刀鞘,点道:“对!出手要很快,更快,甚至是最快!比如我,佩刀也佩剑,我就是要做到无论是拔刀,还是出剑,都是全天下最快的那个!”

她停顿了一下,突然从一个慷慨激昂的远方侠,变成了一个想要显摆的邻家少,眯眼笑问道:“喂,你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几座?”

陈平安一脸茫然。

宁姚好像也看出他不感兴趣,顿时索然无味,挥挥手赶:“最好把罐子买回来,我等着喝药呢。”

陈平安这次离开院子的脚步慢了些,也平稳了很多。

他离开泥瓶巷没多久,不曾上锁的院门便被轻轻推开,屋内宁姚睁开眼睛,她刚才正以一种怪的方式进行呼吸吐纳,此刻她望向门那边,如临大敌。

桌上雪白剑鞘内的飞剑,蓦然寂静无声,无形中却多出一肃杀之气,仿佛当下的倒春寒,能够冻骨杀

稚圭悠悠然走到门,就像寻常走门串户的街坊邻居。她没有跨过门槛,而是向屋内探探脑,四处张望,对于小床板上膝上横刀的宁姚,反而视而不见。

稚圭打量许久,才终于看到那个大活,满脸天真无邪道:“这位姐姐,你是谁呀?怎么坐在陈平安床上,我可没听说他有远房亲戚。”

宁姚看了不请自来的少一眼,便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稚圭见她装聋作哑,也不生气,只是轻轻晃了晃脑袋,撇撇嘴,一脸嫌弃。

稚圭看了眼桌上那柄剑鞘雪白的长剑,眼眸处隐藏着极的恨意和惧意,隐约有金色丝线在瞳孔中疯狂游走。她犹豫了一下,仍是抬起一只脚,准备跨过门槛,突然又收回脚,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我进来了哦。不说话就是不反对,对吧?也是,这本来就是陈平安的宅子,我跟他认识好多年了……你该不会听不懂我说的话吧?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没啥好聊的,我就是来看看这边,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我们马上就要搬走了,很多物件都可以留给陈平安。你是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很不容易啊。”絮絮叨叨,心心念念,让她和陈平安,像极了青梅竹马的少年少

稚圭走屋子后,风平静,她径直走到小桌旁,坐在凳子上,眼角余光一直在那柄剑上打转。

与此同时,宁姚也掏出了陆沉留给陈平安的三张纸,细细揣摩,试图琢磨出一点门道来,只可惜翻来覆去仔细看了两遍,仍是不得其法,失望道:“这些字,写得真是没有……味道。”

她清楚记得,家乡的那堵长墙之上,断断续续有十八个字,皆是有以剑刻就,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镇压万妖的磅礴气势。

在她还是稚童的岁月里,她最大的好,就是站在那些大字的某一笔画当中,举目眺望。故而对于小镇四字匾额“气冲斗牛”,她是真的看不上眼。

稚圭转过身,悄悄挺直纤细的腰肢,双手叠放在膝盖上,约莫是尽量让自己更像一位大家闺秀,面对着宁姚,笑眯眯柔声道:“唉,姑娘你也太不小心了。”

宁姚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稚圭哎呀一声,摸了摸自己胸,故作惊讶:“姑娘你会说咱们这边的方言啊?”

宁姚又问道:“你有事?”

稚圭伸手指了指桌上的长剑:“你的?”

宁姚皱眉不言语。

宁姚不说话,稚圭也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墙角,看着木架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不值钱的家当,这个婢看得很仔细。

当窑工学徒的时候,陈平安光脚走遍了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一个去山上挖土、砍柴,上山下山跑得很快。只要别肯教他东西,不管是粗浅门的,还是晦涩难学的,他都会花十二分力气去做,至于最后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他不管,当然想管也管不着。就像姚老教他烧瓷手艺,总是抠抠搜搜,从不愿意拿出真正的压箱底绝活,但只要是姚老说过、出手做过,他就会做得异常认真。后来刘羡阳教他制作木弓、鱼竿等,他也同样学得一丝不苟。隔壁宋集薪说话向来刻薄,说他的这种习,按照书上说的,叫作尽事听天命,只可惜啊,他陈平安根本没有什么好命,既然如此,还不如混吃等死,罐子摔得了。

稚圭挥挥手,笑容灿烂道:“走啦走啦,姑娘你好好养伤,有需要就喊一声。我叫稚圭,住在隔壁院子。”

宁姚面无表

稚圭离开屋子,走到院子后,以屋内宁姚刚好能听到的嗓音,嘀咕道:“也没有多好看嘛。”

宁姚也有意无意轻轻说了一句:“这名字真俗气。”

稚圭关上院门的时候,有些用力,砰然作响。

宁姚重新闭目养。

对于怪少的造访,宁姚心无波澜。

不过她是真的很不喜欢这座小镇,尤其不喜欢来此寻求机缘的修行中,钩心斗角,蝇营狗苟,说是仙,只是站在山上的缘故,并非自身有多高。

在宁姚心中,大道不该如此小。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后,阳光有些刺眼,他伸出右手遮在额,轻轻呼出一气。然后他开始慢跑,脚步轻快,哪怕已经多次穿街过巷,仍然毫不疲惫,毕竟对于习惯了上山下水的他来说,这点路程实在太不值一提。真正称得上艰辛的事,是上山烧炭,一座龙窑每年需要用掉木炭两三万斤,尤其是大雨天的时候,住在山上砍柴烧炭,那真是遭罪,他曾经差点就死于一座建造时坍塌的炭窑里。陈平安这些年所做的事,几乎都是体力活,也讲些技巧,但是门之后,就纯粹是靠力气吃饭了,所以表面上的瘦小羸弱,只是假象,他拥有一种内在经受过千锤百炼后的悍。

陈平安在一处十字巷停下脚步,背靠墙壁,蹲下身,一手始终握拳,一手系紧鞋。

这一刻,他心如止水,只是有些想念小镇上唯一的朋友刘羡阳。

那个家伙曾经秘秘跟陈平安炫耀,说他爷爷讲过一个故事,他爷爷小时候,亲眼看到过有站在溪畔,只是小跑几步,就一步跃过了整条小溪。后来刘羡阳和陈平安去尝试,挑了一处溪面最窄的地段,两同时后退助跑,同时起跳,结果比陈平安还大几岁的刘羡阳一跃之后,很快力竭落水,然后发现顶有个黑影,嗖一下,继续向前,最终落在很远处。那之后,刘羡阳就再也没提过什么一步跨溪的仙了。

那之后的之后,刘羡阳知道陈平安会经常自己去溪边,助跑,起跳,腾空,飞跃,摔落。陈平安一次比一次接近对岸,乐此不疲。

有一次忍不住偷偷远观,当刘羡阳看到那震撼心的一幕后,觉得那时候的黝黑少年,好像跟印象中的笨蛋不太一样。

陈平安飞跃溪水的时候,就像一只经常盘旋在小镇天空的捕蛇鹰。

苻南华见蔡金简有些兴致低落,便带着她四处随便走走,两并肩而行,权且当作散心,间或谈些关于东宝瓶洲南方的闻逸事。蔡金简仍然有些强颜欢笑,不过比起离开泥瓶巷后的烦躁,心确实好了许多。

她对于这位老龙城的贵公子,印象渐好。要知道老龙城虽然底蕴厚,英才辈出,距离顶尖宗门只有一线之隔,照理说比二流垫底的云霞山要高出许多,但是云霞山这类传承有序、根正苗红的正统仙家,对老龙城这类偏居一隅的南方蛮夷,拥有一种先天的优越感,若是以往遇见,不背后嘀咕一声南蛮子就算修养好的了。

蔡金简苦涩道:“苻兄,云根石虽是我们云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说定,我便不会赖账,哪怕倾家产,也会偿还给苻兄。”

苻南华安慰道:“顾璨家的机缘,是否已是板上钉钉的局面,目前还不好说。”

蔡金简脸色黯然,摇道:“截江真君刘志茂,声名狼藉不假,手段却不弱,否则也没办法在书简湖占有一席之地。这桩机缘,强求不得了。一旦惹恼刘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个旁门大真的威势。怕就怕已经被刘志茂记恨上,一旦离开小镇,没了圣坐镇和规矩约束,天晓得刘志茂会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想必苻兄在边境上,也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山门这趟随我来此寻宝的扈从,实力不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苻南华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为了那十块云根石,我老龙城也会护送你安然回到云霞山。”

蔡金简转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脉脉含

苻南华颇为自得,习惯地想要抚摸那块玉佩,却摸了一个空,才记起自己的老龙布雨佩,已经送给了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简松了气,走路的时候,脚步稍稍向左倾斜些许,于是她的肩轻轻触碰了一下苻南华。

泥瓶巷之行,蔡金简做了一次计划外的押注,属于临时起意,却也小心权衡过,只不过事实证明她赌输了,代价就是十块价值连城的云根石,这让她对接下来的小镇之行,充满了焦虑,无形中也对苻南华产生了依赖感,或者说产生了赌徒心,十块云根石是赌,五十块不一样是赌?赌赢了,狠狠赚一个盆满钵盈,赌输了……蔡金简觉得自己不会输,绝对不会,她可是云霞山修行天赋第一蔡金简!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境界提升,势如竹,蔡金简不相信自己会在这条臭水沟翻船。

蔡金简心好转的同时,感到大局已定的苻南华,也有了真正欣赏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闲逸致,不可否认,她是天生妩媚的子,一旦与这种子结为道侣,朝夕相处,无论修行还是床笫,皆可渐佳境。

蔡金简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大佬,亲誉为“云根山风,飞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实是极为难得的道侣选。靠山吃山、做惯了生意的云霞老祖们,这些年不计代价栽培蔡金简,未尝没有待价而沽的私心,仙家联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阀大姓的嫁娶,要更为慎重,看得也更加长远。

只是苻南华对云霞山实在没什么好感,将山门命运就放在蔡金简一个的肩,实在不像话,这也是苻南华对云霞山观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华提醒道:“万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边某方势力的选定之,还留着那件本名瓷器,那么你这次出手,就会惹来麻烦,容易被顺藤摸瓜,找到云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仆和截江真君刘志茂,都有可能察觉此事。”

蔡金简笑道:“苻兄可能专注于机缘线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小镇当地出生之,男孩在九岁的时候,若是没能被等了将近十年的‘买瓷’找机会带离小镇,就意味着根骨先天不行,已经不太值钱,往后岁数越大,越廉价。那些宗门帮派与其花一笔天价‘领养钱’,来当冤大,显然远远不如用重金培养几个亲传子弟来得实惠。”

蔡金简一提起那个鞋少年,就满心厌恶:“凡夫俗子就该有凡夫俗子的觉悟!”

苻南华尽量小心措辞,劝说道:“理是这个理,可是那少年见识短浅,哪里晓得你云霞山蔡仙子的尊贵,便是有所冒犯,教训一次也够了,何须两次出手。”

苻南华觉得蔡金简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不定暗藏玄机,与机缘有关,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话来,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将她当作秋蝉,其实她才是黄雀。

老龙城历尽千辛万苦,加上给出远比正阳山、云霞山更加夸张的价格,只得到一些只言片语的零碎秘闻。也正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苻南华才得以知道小镇三千年以来,所谓机缘,在那场气回肠的惨烈战事之后,除了那群天资卓绝的小镇孩子之外,确实一直只是前辈祖师们遗落此地的法宝器物而已。但是当这块福地面临彻底崩溃之际,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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