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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1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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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翠缕向湘云道:“大那里还有等着咱们睡去呢.如今还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顺路告诉他们,叫他们睡罢.我这一去未免惊动病,不如闹林姑娘半夜去罢.走至潇湘馆中,有一半已睡去.二进去,方才卸妆宽衣,プ漱已毕,方上床安歇.紫鹃放下绡帐,移灯掩门出去.谁知湘云有择席之病,虽在枕上,只是睡不着.黛玉又是个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又错过困,自然也是睡不着.二在枕上翻来复去.黛玉因问道:“怎么你还没睡着?”湘云微笑道:“我有择席的病,况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罢.你怎么也睡不着?”黛玉叹道:“我这睡不着也并非今,大约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满足的。更多小说 ltxsba.top”湘云道:“却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

上卷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归水月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数:10988

话说王夫见中秋已过,凤姐病已比先减了,虽未大愈,可以出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诊脉服药,又开了丸药方子来配调经养荣丸.因用上等参二两,王夫取时,翻寻了半,只向小匣内寻了几枝簪挺粗细的.王夫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须末出来.王夫焦躁道:“用不着偏有,但用着了,再找不着.成家我说叫你们查一查,都归拢在一处.你们白不听,就随手混撂.你们不知他的好处,用起来得多少换买来还不中使呢。”彩云道:“想是没了,就只有这个.上次那边的太太来寻了些去,太太都给过去了。”王夫道:“没有的话,你再细找找。”彩云只得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来说:“我们不认得这个,请太太自看.除这个再没有了。”王夫打开看时,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药,并没有一枝参.因一面遣去问凤姐有无,凤姐来说:“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有几枝,也不是上好的,每还要煎药里用呢。”王夫听了,只得向邢夫那里问去.邢夫说:“因上次没了,才往这里来寻,早已用完了。”王夫没法,只得亲身过来请问贾母.贾母忙命鸳鸯取出当所余的来,竟还有一大包,皆有手指粗细的,遂称二两与王夫.王夫出来与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厮送与医生家去,又命将那几包不能辨得的药也带了去,命医生认了,各包记号了来.

一时,周瑞家的又拿了进来说:“这几包都各包好记上名字了.但这一包参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连三十换也不能得这样的了,但年代太陈了.这东西比别的不同,凭是怎样好的,只过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这个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也无力的了.请太太收了这个,倒不拘粗细,好歹再换些新的倒好。”王夫听了,低不语,半才说:“这可没法了,只好去买二两来罢。”也无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罢.”因向周瑞家的说:“你就去说给外们,拣好的换二两来.倘一时老太太问,你们只说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说。”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时,宝钗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卖的参都没好的.虽有一枝全的,他们也必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易,如今我去和妈说了,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王夫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难为你亲自走一趟更好。”于是宝钗去了,半回来说:“已遣去,赶晚就有回信的.明一早去配也不迟。”王夫自是喜悦,因说道:“`卖油的娘子水梳,自来家里有好的,不知给了多少.这会子到自己用,反倒各处求去了。”说毕长叹.宝钗笑道:“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众散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世面的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王夫道:“这话极是。”

一时宝钗去后,因见无别在室,遂唤周瑞家的来问前园中搜检的事可得个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凤姐等商议停妥,一字不隐,遂回明王夫.王夫听了,虽惊且怒,却又作难,因思司棋系迎春之,皆系那边的,只得令去回邢夫.周瑞家的回道:“前那边太太嗔着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几个嘴子,如今他也装病在家,不肯出了.况且又是他外孙儿,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装个忘了,久平服了再说.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们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再指个丫来,岂不省事.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瞅空寻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两三天,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倒弄出事来。”王夫想了一想,说:“这也倒是.快办了这一件,再办咱们家的那些妖。”周瑞家的听说,会齐了那几个媳,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连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赏了他娘配,今叫他出去,另挑好的与姑娘使。”说着,便命司棋打点走路.迎春听了,含泪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闻得别的丫鬟悄悄的说了原故,虽数年之难舍,但事关风化,亦无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实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语言迟慢,耳软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见了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如今怎么连一句话也没有?”周瑞家的等说道:“你还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难见园里的了.依我们的好话,快快收了这样子,倒是不知鬼不觉的去罢,大家体面些。”迎春含泪道:“我知道你了什么大不是,我还十分说留下,岂不连我也完了.你瞧画也是几年的,怎么说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两个,想这园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说,将来终有一散,不如你各去罢。”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儿还有打发的呢,你放心罢。”司棋无法,只得含泪与迎春磕,和众姊妹告别,又向迎春耳根说:“好歹打听我要受罪,替我说个儿,就是主仆一场!”迎春亦含泪答应:“放心。”于是周瑞家的等带了司棋出了院门,又命两个婆子将司棋所有的东西都与他拿着.走了没几步,后只见绣桔赶来,一面也擦着泪,一面递与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如今一旦分离,这个与你作个想念罢。”司棋接了,不觉更哭起来了,又和绣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烦,只管催促,二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婶子大娘们,好歹略徇个儿,如今且歇一歇,让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辞一辞,也是我们这几年好了一场。”周瑞家的等皆各有事务,作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况且又恨他们素大样,如今那里有工夫听他的话,因冷笑道:“我劝你走罢,别拉拉扯扯的了.我们还有正经事呢.谁是你一个衣包里爬出来的,辞他们作什么,他们看你的笑声还看不了呢.你不过是挨一会是一会罢了,难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说快走罢。”一面说,一面总不住脚,直带着往后角门出去了.司棋无奈,又不敢再说,只得跟了出来.

可巧正值宝玉从外而,一见带了司棋出去,又见后面抱着些东西,料着此去再不能来了.因闻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加重,细问晴雯,又不说是为何.上又见画已去,今又见司棋亦走,不觉如丧魂魄一般,因忙拦住问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宝玉素行为,又恐劳叨误事,因笑道:“不你事,快念书去罢。”宝玉笑道:“好姐姐们,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不许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我们只知遵太太的话,管不得许多。”司棋见了宝玉,因拉住哭道:“他们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不禁也伤心,含泪说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这却怎么的好。”周瑞家的发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姑娘护着,任你们作耗.越说着,还不好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那几个媳不由分说,拉着司棋便出去了.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已去远,方指着恨道:“怪,怪,怎么这些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儿个个是好的了,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方欲说时,只见几个老婆子走来,忙说道:“你们小心,传齐了伺候着.此刻太太亲自来园里,在那里查呢.只怕还查到这里来呢.又吩咐快叫的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里等着领出他妹妹去。”因笑道:“阿弥陀佛!今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宝玉一闻得王夫进来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飞也似的赶了去,所以这后来趁愿之语竟未得听见.宝玉及到了,只见一群在那里,王夫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垢面,两个才架起来去了.王夫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们都叫来一一过目.原来王夫自那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皆记在心中.因节间有事,故忍了两,今特来亲自阅.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因竟有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事,都由屋里的丫们不长进教习坏了.因这事更比晴雯一较甚,乃从袭起以至于极小作粗活的小丫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因问:“谁是和宝玉一的生?”本不敢答应,老嬷嬷指道:“这一个蕙香,又叫作四儿的,是同宝玉一的。”王夫细看了一看,虽比不上晴雯一半,却有几分水秀.视其行止,聪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冷笑道:“这也是个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说的,同就是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打谅我隔的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意时时都在这里.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这个四儿见王夫说着他素和宝玉的私语,不禁红了脸,低垂泪.王夫即命也快把他家的叫来,领出去配.又问,”谁是耶律雄?”老嬷嬷们便将芳官指出.王夫道:“唱戏的孩子,自然是狐狸了!上次放你们,你们又懒待出去,可就该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鼓捣起来,调唆着宝玉无所不为。”芳官笑辩道:“并不敢调唆什么。”王夫笑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五儿了?幸而那丫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娘都欺倒了.岂止别!”因喝命:“唤他娘来领去,就赏他外自寻个婿去吧.把他的东西一概给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孩子们,一概不许留在园里,都令其各娘带出,自行聘嫁.一语传出,这些娘皆感恩趁愿不尽,都约齐与王夫领去.王夫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净,省得旁舌。”因又吩咐袭麝月等:“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说毕,茶也不吃,遂带领众又往别处去阅.暂且说不到后文.

如今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到沁芳亭.王夫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恨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劝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这一家去,倒心净养几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不过太太偶然信了的诽言,一时气上如此罢了。”宝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知这样美似的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宝玉道:“这也罢了.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外走风的,这可怪。”袭道:“你有甚忌讳的,一时高兴了,你就不管有了.我也曾使过眼色,也曾递过暗号,倒被那别已知道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宝玉笑道:“你是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惹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爽利,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说毕,复又哭起来.袭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劝,因叹道:“天知道罢了.此时也查不出来了,白哭一会子也无益.倒是养着,等老太太喜欢时,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宝玉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势去要时,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袭笑道:“可是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该的了!他便比别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宝玉道:“不是我妄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的。”袭忙问何兆.宝玉道:“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袭听了,又笑起来,因说道:“我待不说,又撑不住,你太也婆婆妈妈的了.这样的话,岂是你读书的男说的.木怎又关系起来?若不婆婆妈妈的,真也成了个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那里知道,不但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有理的,也和一样,得了知己,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都是堂堂正大随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则萎,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岂不也有灵验.所以这海棠亦应其欲亡,故先就死了半边。”袭听了这篇痴话,又可笑,又可叹,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宝玉听说,忙握他的嘴,劝道:“这是何苦!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三个,又饶上一个.”袭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宝玉乃道:“从此休提起,全当他们三个死了,不过如此.况且死了的也曾有过,也没有见我怎么样,此一理也.如今且说现在的,倒是把他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的打发送出去与了他.再或有咱们常时积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他养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场。”袭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他素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如今白多眼杂,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妈给他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他罢。”宝玉听了,感谢不尽.袭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贤,连这一点子好名儿还不会买来不成!”宝玉听他方才的话,忙陪笑抚慰一时.晚间果密遣宋妈送去.宝玉将一切稳住,便独自得便出了后角门,央一个老婆子带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这婆子百般不肯,只说怕知道,”回了太太,我还吃饭不吃饭!”无奈宝玉死活央告,又许他些钱,那婆子方带了他来.这晴雯当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遂恣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

此时多浑虫外去了,那灯姑娘吃了饭去串门子,只剩下晴雯一,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命那婆子在院门羯冢他独自掀起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才朦胧睡了.忽闻有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叫半个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这样.看来,可知古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是一.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略好些,并没有私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我太不服.今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一语未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若有偷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恐里面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宝玉进园中,且喜无知道.到了自己房内,告诉袭只说在薛姨妈家去的,也就罢了.一时铺床,袭不得不问今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因王夫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们凡出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松.袭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走来,仍是往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叫醒.袭还只当他惯了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去问信.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房里小丫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喜欢他前儿作得诗好,故此要带他们去.这都是太太的话,一句别错了.你们快飞跑告诉他去,立刻叫他快来,老爷在上屋里还等他吃面茶呢.环哥儿已来了.快跑,快跑.再着一个去叫兰哥儿,也要这等说。”里面的婆子听一句,应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开门.一面早有两三个一行扣衣,一行分去了.袭听得叩院门,便知有事,忙一面命问时,自己已起来了.听得这话,促来舀了面汤,催宝玉起来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贾政出门,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鲜衣履来.只拿那二等成色的来.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此去,未免强你们做诗,宝玉须听便助他们两个。”王夫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

一时侯他父子二等去了,方欲过贾母这边来时,就有芳官等三个的娘走来,回说:“芳官自前蒙太太的恩典赏了出去,他就疯了似的,茶也不吃,饭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三个寻死觅活,只要剪了发做尼姑去.我只当是小孩子家一时出去不惯也是有的,不过隔两就好了.谁知越闹越凶,打骂着也不怕.实在没法,所以来求太太,或者就依他们做尼姑去,或教导他们一顿,赏给别儿去罢,我们也没这福.”王夫听了道:“胡说!那里由得他们起来,佛门也是轻易进去的!每打一顿给他们,看还闹不闹了!”当下因八月十五各庙内上供去,皆有各庙内的尼姑来送供尖之例,王夫曾于十五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与地藏庵的圆心住两,至今未回,听得此信,不得又拐两个孩子去作活使唤,因都向王夫道:“咱们府上到底是善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应得这些小姑娘们皆如此.虽说佛门轻易难,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众生无论犬皆要度他,无奈迷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脱回.所以经上现有虎狼蛇虫得道者就不少.如今这两三个姑娘既然无父无母,家乡又远,他们既经了这富贵,又想从小儿命苦了这风流行次,将来知道终身怎么样,所以苦海回,出家修修来世,也是他们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王夫原是个好善的,先听彼等之语不肯听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过皆系小儿,一时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将来熬不得清净,反致获罪.今听这两个拐子的话大近理,且近家中多故,又有邢夫来知会,明接迎春家去住两,以备家相看,且又有官媒婆来求说探春等事,心绪正烦,那里着意在这些小事上.既听此言,便笑答道:“你两个既这等说,你们就带了作徒弟去如何?”两个姑子听了,念一声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德不小。”说毕,便稽首拜谢.王夫道:“既这样,你们问他们去.若果真心,即上来当着我拜了师父去罢。”这三个听了出去,果然将他三带来.王夫问之再三,他三咽橇6ㄖ饕*,遂与两个姑子叩了,又拜辞了王夫.王夫见他们意皆决断,知不可强了,反倒伤心可怜,忙命取了些东西来赍赏了他们,又送了两个姑子些礼物.从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跟了地藏庵的圆心,各自出家去了.再听下回分解.

上卷 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数:9384

话说两个尼姑领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便往贾母处来。见贾母喜欢,便趁便回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分外淘气,也懒;前又病倒了十几天,叫大夫瞧,说是儿痨,所以我就赶着叫他下去了。若养好了,也不用叫他进来,就赏他家配去也罢了。再那几个学戏的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则他们都会戏,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二则他们唱会子戏,白放了他们,也是应该的。况丫们也太多,若说不够使,再挑上几个来,也是一样。”贾母听了点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但晴雯这丫,我看他甚好,言谈针线都不及他,将来还可以给宝玉使唤的,谁知变了。”王夫笑道:“老太太挑中的原不错,只是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未免就有些调歪,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曾经历过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强,只是不大沉重。知大体,莫若袭第一。虽说贤妻美妾,也要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袭的模样虽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从未同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因此,品择了二年,一点不错了,我悄悄的把他丫的月钱止住,我的月分银子里批出二两银子来给他,不过使他自己知道,越发小心效好之意。且没有明说,一则宝玉年纪尚小,老爷知道了,又恐就耽误了书;二则宝玉自以为自己跟前的,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起来。所以直到今,才回明老太太。”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袭本来从小儿不言不语,我只说是‘没嘴的葫芦’。既是你知,岂有大错误的?”王夫又回今贾政如何夸奖,如何带他们逛去。贾母听了,更加喜悦。

一时,只见迎春妆扮了前来告辞过去。凤姐也来请早安,伺候早饭。又说笑一回,贾母歇晌,王夫便唤了凤姐,问他丸药可曾配来。凤姐道:“还不曾呢,如今还是吃汤药。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见他复初,也就信了,因告诉撵晴雯等事。又说:“宝丫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们都不知道?我前儿顺路都查了一查。谁知兰小子的这一个新进来的子,也十分的妖调,也不喜欢他。我说给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我因问你大嫂子:‘宝丫出去,难道你们不知道吗?’他说是告诉了他了,不两三,等姨妈病好了就进来。姨妈究竟没什么大病,不过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亲戚们住一场,别得罪了,反不好了。”凤姐笑道:“谁可好好的得罪着他?”王夫道:“别是宝玉有嘴无心,从来没个忌讳,高了兴信嘴胡说也是有的。”凤姐笑道:“这可是太太过于心了。若说他出去正经事,说正经话去,却象傻子;若只叫他进来,在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跟前,最有尽让,又恐怕得罪了,那是再不得有恼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必是为前夜搜检众丫的原故,他自然为信不及园里的,他又是亲戚,现也有丫老婆在内,我们又不好去搜检。他恐我们疑他,所以多了这个心,自己回避了。也是应该避嫌疑的。”王夫听了这话不错,自己遂低一想,便命去请了宝钗来,分晰前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进来照旧居住。宝钗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妈有许多大事,所以不便来说。可巧前妈妈又不好了,家里两个靠得的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妈今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从今辞了,好搬东西。”王夫凤姐都笑道:“你太固执了。正经再搬进来为是,休为没要紧的事反疏远了亲戚。”宝钗笑道:“这话说的太重了,并没为什么事要出去。我为的是妈妈近来思比先大减,而且夜晚没有得靠的,统共只我一个;二则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针线活计,并家里一切动用器皿,尚有未齐备的,我也须得帮着妈妈去料理料理。姨妈和凤姐姐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不是我撒谎。再者,自我在园里,东南上小角门子就常开着,原是为我走的,保不住出图省走路,也从那里走。又没个盘查,设若从那里弄出事来,岂不两碍?而且我进园里来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几年年纪都小,且家里没事,在外不如进来,姊妹们在一处玩笑作针线,都比在外闷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况姨娘这边历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园子里,倘有一时照顾不到的,皆有关系。惟有少几个,就可以少些心了。所以今不但我决意辞去,此外还要劝姨娘:如今该减省的就减省些,也不为失了大家的体统。据我看,园里的这一项费用也竟可以免的,说不得当的话。姨娘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也是这样零落不成?”凤姐听了这篇话,便向王夫笑道:“这话依我竟不必强他。”王夫道:“我也无可回答,只好随你的便罢了。”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已回来了,因说:“老爷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忙问:“今可丢了丑了没有?”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进东西来。王夫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檀香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又问在席何,做何诗词。说毕,只将宝玉一分令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无奈宝玉一心记着晴雯,答应完了,便说:“骑马颠了,骨疼。”贾母便说:“快回房去,换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许睡。”宝玉听了,便忙进园来。

当下麝月秋纹已带了两个丫来等候。见宝玉辞了贾母出来,秋纹便将墨笔等物拿着,随宝玉进园来。宝玉满里说:“好热。”一壁走一面便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来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针线,因叹道:“真是‘物在亡’了!”麝月将秋纹拉了一把,笑道:“这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靴子,越显出靛青的,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在前,只装没听见,又走了两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里还怕什么,还怕丢了你不成?”因命两个小丫跟着,“我们送了这些东西去再来。”宝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们去了就来。两个手里都有东西,倒象摆执事的,一个捧着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成个什么样子。”

宝玉听了,正中心怀,便让他二去了。他便带了两个小丫到一块山子石后,悄问他二道:“自我去了,你袭姐姐打发去瞧晴雯姐姐没有?”这一个答道:“打发宋妈瞧去了。”宝玉道:“回来说什么?”小丫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早起,就闭了眼住了,世事不知,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谁?”小丫道:“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说:“没有听见叫别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旁边那一个小丫最伶俐,听宝玉如此说,便上来说:“真个他糊涂!”又向宝玉说:“不但我听的真切,我还亲自偷着看去来着。”宝玉听说,忙问:“怎么又亲自看去?”小丫道:“我想,晴雯姐姐素和别不同,待我们极好。如今他虽受了委屈出去,我们不能别的法子救他,只亲去瞧瞧,也不枉素疼我们一场。就是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们一顿,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着一顿打,偷着出去瞧了一瞧。谁知他平生为聪明,至死不变,见我去了,便睁开眼拉我的手问:‘宝玉那里去了?’我告诉他了。他叹了一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个花,玉皇爷叫我去管花儿。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宝玉须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儿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有该死的,阎王勾取了去,是差些个小鬼来拿他的魂儿。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浇些浆饭,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就可挨磨些工夫。我这如今是天上的仙来请,那里捱得时刻呢?’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及进来到屋里,留看时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来叫我们说你来了。”宝玉忙道:“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还有总花。但他不知做总花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这丫听了,一时诌不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便见景生,忙答道:“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告诉我们,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过来,看着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免不得伤感思念;因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尽这五六年的意。”想毕,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纹找来。宝玉又自穿戴了,只说去看黛玉,遂一出园,往前次看望之处来。意为停柩在内,谁知他哥嫂见他一咽气,便回了进去,希图早早些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闻知,便命赏了十两银子,又命:“即刻送到外焚化了罢。子痨死的,断不可留!”他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催立刻殓,抬往城外化厂上去了。剩的衣裳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他哥嫂自收了,为后之计。二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了。

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站了半天,并无别法,只得复身进园中。及回至房中,甚觉无味,因顺路来找黛玉,不在房里。问其何往,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宝玉又至蘅芜院中,只见寂静无,房内搬出,空空落落,不觉吃一大惊,才想起前仿佛听见宝钗要搬出去,只因这两工课忙就混忘了,这时看见如此,才知道果然搬出。怔了半天,因转念一想:“不如还是和袭厮混,再与黛玉相伴。只这两三个,只怕还是同死同归。”想毕,仍往潇湘馆来。偏黛玉还未回来。正在不知所之,忽见王夫的丫进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题目了。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得跟了出来。到王夫屋里,他父亲已出去了,王夫送宝玉至书房里。

彼时贾政正与众幕友们谈论寻书之胜。又说:“临散时,忽谈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忠义感慨’,八字皆备。倒是个好题目,大家要做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请教:“系何等妙事?”贾政乃道:“当曾有一位王爵,封曰恒王,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色,且公馀好武,因选了许多美习武事,令众美学习战攻斗伐之事。内中有个姓林行四的,姿色既佳,且武艺更,皆呼为林四娘。恒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统辖诸姬,又呼为姽婳将军。”众清客都称:“妙极。竟以‘姽婳’下加‘将军’二字,反更觉妩媚风流,真绝世文也。想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物了。”贾政笑道:“这话自然如此。但更有可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等事?”贾政道:“谁知次年,便有‘黄巾’‘赤眉’一流贼馀党复又乌合,抢掠山左一带。恒王意为犬羊之辈,不足大举,因轻骑进剿。不意贼众诡谲,两战不胜,恒王遂被众贼所戮。于是青州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林四娘得闻凶信,遂聚集众将,发令说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报其万一。今王既殒身国患,我意亦当殒身于下。尔等有愿随着,即同我前往,不愿者亦早自散去。’众将听他这样,都一齐说:‘愿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连夜出城,直杀至贼营。里众贼不防,也被斩杀了几个首贼。后来大家见是不过几个,料不能济事,遂回戈倒兵,奋力一阵,把林四娘等一个不曾留下,倒作成了这林四娘的一片忠心之志。后来报至都中,天子百官,无不叹息。想其朝中自然又有去剿灭,天兵一到,化为乌有,不必论。只就林四娘一节,众位听了,可羡不可羡?”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羡可!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取了笔砚,按贾政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了。贾政道:“不过如此。他们那里已有原序。昨内又奉恩旨:着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奏请各项等,无论僧、尼、乞丐、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所以他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了这新闻,所以都要做一首《姽婳词》,以志其忠义。”众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羡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旷典,可谓‘圣朝无阙事’了。”贾政点道:“正是。”

说话间,宝玉、贾环、贾兰俱起身来看了题目。贾政命他三各吊一首,谁先做成者赏,佳者额外加赏。贾环贾兰二当着许多皆做过几首了,胆量愈壮。今看了题目,遂自去思索。一时贾兰先有了,贾环生恐落后,也就有了。二皆已录出,宝玉尚自出。

贾政与众且看他二的二首。贾兰的是一首七言绝句,写道是:

姽婳将军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青州土尚香。

众幕宾看了,便皆大赞:“小哥儿十三岁的就如此,可知家学渊真不诬矣。”贾政笑道:“稚子角,也还难为他。”又看贾环的,是首五言律,写道是:

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谁能复寇仇?好题忠义幕,千古独风流。

道:“更佳。到底大几岁年纪,立意又自不同。”贾政道:“倒还不甚大错,终不恳切。”众道:“这就罢了。三爷才大不多几岁,俱在未冠之时。如此用心做去,再过几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么?”贾政笑道:“过奖了。只是不肯读书的过失。”

因问宝玉。众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的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听了,都站起身来,点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这题目名曰《姽婳词》,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式。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李长吉《会稽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咏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甚好。你念,我写。若不好了,我捶你的,准许你先大言不惭的!”宝玉只得念了一句道:

恒王好武兼好色,

贾政写了看时,摇道:“粗鄙!”一幕友道:“要这样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贾政道:“姑存之。”宝玉又道:

遂教美习骑。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写出,众都道:“只这第三句便古朴老键,极妙。这第四句平叙,也最得休。”贾政道:“休谬加奖誉,且看转的如何。”宝玉念道:

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

听了这两句,便都叫妙:“好个‘不见尘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用句皆化了。”宝玉道:

叱咤时闻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听了更拍手笑道:“越发画出来了。当敢是宝公也在坐,见其娇而且闻其香?不然何体贴至此。”宝玉笑道:“闺阁习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不问而可知娇怯之形了。”贾政道:“还不快续,这又有你说嘴的了?”宝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借子芙蓉绦,

都道:“转‘萧’韵更妙,这才流利飘逸。而且这句子也绮靡秀媚得妙。”贾政写了,道:“这一句不好,已有过了‘舌香’、‘娇难举’,何必又如此?这是力量不加,故又弄出这些堆砌货来搪塞。”宝玉笑道:“长歌也须得要些词藻点缀点缀,不然便觉萧索。”贾政道:“你只顾说那些,这一句底下如何转至武事呢?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宝玉道:“如此,底下一句兜转煞住,想也使得。”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领!上说了一句大开门的散话,如今又要一句连转带煞,岂不心有馀而力不足呢。”宝玉听了,垂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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