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房是不是给她吓住了,没敢说出去?三爷如果漏了点风声出去——他是向来
讲
的:“卜二
靠不住”,“刘家的两个都靠不住”,亲戚里面凡是活泼点的都在可疑之列。
讲她又有
信些,因为她的出身。她寻死就是凭据。是不是因为这罪名太大了,影响太大,所以这话从来没
敢说?这都是她后来自己揣测的,当时好久都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就连一年以后还不能确定,他们家也许在等着抓到个借
再发放她。老太太算是为了她上吊跟她生气。真要是吊死了成什么话?她在自己房里养息了几天,再出去伺候老太太,这话从来没提过,不过老太太从此不大要她在跟前,讲起来是二爷身体更差了,要她照应。
那年全家到普陀山进香,替二爷许愿,包了一只
船,连他都去了,就剩下她一个
看家。可是调兵遣将,把南京芜湖看房子的老
都叫了回来,代替跟去的
,在宅子里园子里分班
夜巡逻,如临大敌。还怕
家不记得那年丢珠花的事?
她是灰了心,所以跟着二爷抽上了鸦片烟。两
也有个伴,有个消遣。他哮喘病越发越厉害,吸烟也过了明路了,他死了,她没有他做幌子,比较麻烦。
吃烟的到底少,除了堂子里
,又不是年纪大的老太太,用鸦片烟治病。
男
就不同。其实他们又不是关在家里,没有别的消遣,什么事不能
,偏偏一个个都病恹恹整天躺着,对着个小油灯。大爷三爷因为老太太最恨这个,直到老太太的丧事才公然在孝幔里面摆着烟盘子,躺在地下吸,随时匍匐着还礼。
楼下摆满了长桌子,裁缝排排坐着,赶制孝衣孝带。原匹粗布簇新的时候略有点臭味,到处可以闻见。七七还没做完,大门
的蓝白纸花牌楼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宝蓝色。
每天吊客进门,吹鼓手“吱……”一齐吹起来,弯弯扭扭尖利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
麻似的,并成一声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红白喜事两用的音乐。她明知道迟早有这样一天,也许会来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见有个亲戚,大家叫她大孙少
的,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大孙少
辈份小,已经快六十岁的
,抱孙子了,还是做媳
,整天站班,还不敢扶着椅背站着,免得说她卖弄脚小。替婆婆传话,递递拿拿,挨了骂红着脸赔笑。银娣是还比不上她,婆婆跟前
不到她伺候,再过两年也就要娶媳
了,当然是个阔小姐。上
老是给她没脸,怎么管得住媳
?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儿子媳
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间没有她的位子。
其实她这时候拿到钱又怎样?还不是照样过
子,不过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过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无从知道,这话向来谁也不便打听。就连大
三
每天替换着管帐,也不见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帐,藉
是二爷要她照应。她们也顶多偶尔听见大爷三爷说起。大爷算是能
,老太太许多事都问他。三爷常在帐房里混,多少也有点数。只有二爷这些事一窍不通。老太太一死,大
把老太太房里东西全都锁了起来,等“公亲”分派。一方面三爷还在公帐上支钱。
本来不便马上分家,但是这一向家里闹鬼,大家都听见老太太房里咳嗽的声音,“啃啃!”第二声向上,特别提高,还有她的旱烟袋在红木炕床上磕着敲灰的声音。房门锁着,钥匙早
了出去了。晚上大爷在楼下守灵,也听见楼板上老是磕托一响,是老太太悬空坐着,每次站起来,一双木底鞋一齐落地。银娣疑心是大
弄鬼,也有
疑心她自己,不过大家还是一样害怕。
“这房子
气太重,”他们舅老太爷说,“本来也是的,三年里
办了两件丧事。你们还是早点搬出去,不必等过了七七,在庙里做七也是一样。”
今天提前请了公亲来,每房只有男
列席,
只有她一个,总算今天出
露面了。她揿了揿发髻,她的脸不打前刘海她始终看不惯。规矩是一过三十岁就不能打前刘海。老了,她对自己说。穿孝不戴耳环,耳朵眼里塞着根茶叶蒂,怕
眼长满了。眼皮上抹了点胭脂,像哭得红红的,衬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种乡下
的俏丽。楼下客都到齐了,不过她还要等请才能够下去。她牵了牵衣服,揭开盖碗站着喝茶,可以觉得一道宽阔的热流笔直喝下去,流得慢,浑身冰冷,一颗心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大爷请二
下去,”老郑进来说。
大厅里三张红木桌子拼成一张长桌子,大家围着坐着,只向她点点
,半欠了欠身,只有三爷与帐房先生站起来招呼了她一声。他们留了个位子给她,与大爷三爷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红签蓝布面帐簿堆得高高的。满房间的湖色官纱熟罗长衫,泥金洒金扇面,只有他们家三个是臃肿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个有了些
子的雪
,沾着泥与
屑,坐在一起都有点窘意,三个大号孤儿。三爷自从民国剪辫子,剪了
发留得长长的,像
学生一样,右耳朵底下两寸长,倒正像哀毁逾恒,顾不得理发。她这些年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来,比较有男子气。老太太临死又找不到他,派
在堂子里大找。
九老太爷开
先解释为什么下葬前应当把这件事办了。
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爷从前只有他这一个兄弟,跟着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许多遗老,还留着辫子,折中地盘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
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张白净的孩儿面,没有一点胡子茬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岁的
,偏着身子坐在太师椅上,就像是过年节小辈来磕
,他不得已,坐在那里“受
”的一副气。
老朱先生报帐,喃喃念着几亩几分几厘,几户存折,几箱银器,几箱瓷器,念得飞快,简直叫
跟不上。他每次停下来和上边说话,一定先把玳瑁边眼镜先摘下来。戴眼镜是倚老卖老,没有敬意。现在读到三爷历年支的款子,除了那两次老太太拿出钱来替他还债不算,原来他支的钱算他借公帐上的,银娣本来连这一点都不确定。看他若无其事,显然早已预先知道,拿起茶碗来喝了一
,从下嘴唇上摘掉一片茶叶。今天是他总算帐的
子,他这些年都像是跟它赛跑一样,来不及地花钱。现在这一天到底来了,一座山似的当前挡着路。她也在这里,对面坐着。两个
白布衣服相映着,有一种惨淡的光照在脸上,她不由得想起戏上白盔白甲,阵前相见。她竭力捺下脸上的微笑,但是她知道他不是不觉得。他们难道什么都不给她留下?不会吧?老太太在的时候不见得知道?也难说。越到后来,她有许多事都宁可不知道,也许谁也不晓得到时候是个什么
形。照理当然不能都给他拿去还债——他外面欠了那么许多。不过大爷想必还是很费了番手脚。他自己当然不便说这话,长辈也都不肯叫
家儿子一文无着。
他还剩下四千多块,折田地给他。
“田地是中兴的基本,万一有个什么,也有个退步。”九老太爷说。
芜湖最好的田归他。她的在北边。他母亲的首饰照样分给他做纪念,连金条金叶子都算在内。
票费事,二房没有男
,少拿点
票,多分点房地产,省心。
帐房读得告一段落,后来才知道是完了。渐渐有
低声谈笑两句,抹鼻烟打
嚏,抖开扇子。
她是硬着
皮开
的,喉咙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突然宁静下来,
的声音更显得又尖又薄,扁平得像剃刀。
“现在这种年
,年年打仗,北边的田收租难,房子也要在上海才值钱。是九老太爷说的。二房没有男
。孩子又还小,将来的
子长着呢,孤儿寡
,叫我们怎么过?”
骇异的寂静简直刺耳,滋滋响着,像一支唱片唱完了还在磨下去。所有的眼睛都掉过去不望着她。
九老太爷略咳了声嗽。“二
这话,时世不好是真的。
现在时世不同了,当然你们现在不能像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现在这时候谁不想省着点?
你还好,家里
少,
家儿
多的也一样过,没办法。你们三房是不用说,更为难了。今天的事并不是我做的主,是大家公定的,也还费了点斟酌。亲兄弟明算帐,不过我们家向来适可而止,到底是自己骨
,一支笔写不出两个姚字来。子耘你觉得怎么样?你是他们的舅舅,你说的话有份量。“
舅老太爷连连哈着腰笑着。“今天有九老太爷在这儿,当然还是要九老太爷
心,我到底是外
。”
“你是至亲,他们自己母亲的同胞兄弟。”
“到底差一层,差一层。今天当着姚家这些长辈,没有我说话的份。”
“景怀你说怎么样?别让我一个
说话,欺负孤儿寡
,我担当不起。”
她红了脸,眼泪汪汪起来。“九老太爷这话我担当不起。
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
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
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
“二
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他嚷了起来。“真不够又怎么?就这么点,你多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什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
子,替家里丢
?叫我对他
对他爹怎么
代?”
“我不管了。”他个子不大,身段倒机灵,一脚赐翻了镶大理石红木椅子,走了出去。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
坐在那里哭。
“我的夫呀,亲
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靠。”
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
子,前世作的什么孽,还没受够罪。
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
家作践。你欠的什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
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帐簿都还在这儿。
“二
,二
。”他站在旁边低声叹息着。
“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
魂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
。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
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
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
“二
,”他哀求着,又不敢动,又不好叫
佣来伺候,或是叫
倒杯茶来,都仿佛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满
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扇汗,又替她扇。“二
,”
他低声叫,“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