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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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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他说:“就用蛋,不用面也行。”甜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的照片给收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罗?……是的密西,请等一等。”

她敲门进去,说:“主,电话。”主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罗”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有点,而且男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裤大小毛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阳,洗了怎么得?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替这个难为。“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么号

……

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

发的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送还给他。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声音甜得像扭糖,到处放,阿小便也和她虚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问:”什么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

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

“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地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

“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

“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的事。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跑,造成许多灰尘,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的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

“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过客,请起来就请一个,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

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

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么?“阿小点,道:”中国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

“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阳,照在房里,像纸烟的烟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的彩绸垫子,床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烟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

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地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体美,题着“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着一身骨骼,那是冰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房,夸张的细腰,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着画外的,不乐也不,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致的房大腿蓬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良家,或者给半卖一点业余的罗曼史,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着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着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她还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说:“会得喜欢他!

他一个男,比十个还要小小坏。隔壁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连佣都会欺负外国!’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大盆衣服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色落得一塌胡涂,他这也不说什么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棉被枕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伐?”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闹。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拷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

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了,拿到前面阳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阳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个?”阿小对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吃饭的

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低着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陪嫁,一男一,一个厨子,一个三车夫。”那四个佣,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压倒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

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蛮胖,戴眼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名叫三千块钱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么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菜烧。”阿小把筷子横过去敲一下,叱道:“对过吃的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百顺目夹了目夹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

“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昵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么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

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

“要吃趁现在,待会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

“姆妈,读两个钟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哦!”她看看百顺,心涌起寡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百顺被她睃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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