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俄国礼拜堂的尖
圆顶，在似雾非雾的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礼拜堂里
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
宠坏了的。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甫身边的是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上挣得长汗直流，热得把发也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裤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乌油油的长发，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
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
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发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
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色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接耳辩了半
。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甫无
打彩，虽然香伙出的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或是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
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族被邀到他们家去参加茶会。
汝良远远地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为家里待着闷的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的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散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
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卑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色的。她闭上眼，偏过去。她的下
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
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上画小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
净。
（一九四四年一月）
花 凋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合着手，脚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色的石眼睛。在石的缝里，翻飞着白石的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
白的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斜阳中献花的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个小小的碑，题着“
郑川嫦之墓”。碑还有托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音乐，静，父母……无限的，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你的的心底下。知道你的没有一个不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
邃洋溢的热
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
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色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
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裤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
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青，时常得意地向说：
“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领着俊俏的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
沙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二毛，三毛，四毛。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
的债，他夫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一阵
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则是一出冗长的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磕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
难怪郑夫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会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
然无余。郑夫毕竟不脱习
，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地积，家事虽是麻一般，乘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
使婢的一大家子，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
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佣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
下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巷堂的底下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
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强食的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儿，勾肩搭背友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
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儿不能当店员，打字员，做“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
小妹这一路的脸，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
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色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妹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皮，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了起来。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式的。
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儿的学费上——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经不起这样年年嫁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鼓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裤子上溺了尿，也还说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
“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碰上个坏，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亲戚，徒然伤了感。”
郑夫对于选择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同时她又是一个好，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其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可是找了来作婿。
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婿们的感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儿，向来是第一个最麻菇，以后，一个拉扯着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了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
“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也是个有点底子的。而且他齐整净，和她家里的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色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的男。
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
最开是她大姊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请客，也是在馆子里。
各方面已经有了“大事定矣”的感觉。郑夫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查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