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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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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和团的事过了,三哥把她们从常熟接了回来,这以后,父亲虽然没有告老,也不大出去问事了,长驻在天津衙门里。戚宝彝一生做,极其认真。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丫收房的,还特意拣了个丑的,表示他不好色。紫微的母亲是续弦,死了之后他就没有再娶。

亲近些的,美丽的,使他动感的,就只有两个儿罢?晚年只有紫微一个在身边,每天要她陪着吃午饭,晚上心开,教她读《诗经》,圈点《纲鉴》。他吃晚饭,总要喝酒的,儿一边陪着,也要喝个半杯。

大红细金花的“汤杯”,高高的,圆筒式,里面嵌着小酒盏。

老爹爹读书,在堂屋里,屋顶高,总觉得天寒如冰,紫微脸上暖烘烘的,坐在清冷的大屋子中间,就像坐在水里,稍微动一动就怕有很大的响声。桌上铺着软漆布,耀眼的绿的蓝的图案。每面前一碗茶,白铜托子,白茶盅上描着轻淡的藕荷蝴蝶。旁边的茶几上有一盆梅花正在开,香得云雾沌沌,因为开得烂漫,红得从心里发了白。老爹爹坐在那里像一座山,品蓝摹本缎袍上面,反穿海虎皮马褂,阔大臃肿,肩膀都圆了。他把自己铺排在太师椅上,脚踏棉靴,八字式搁着。疏疏垂着白胡须,因为年老的缘故,脸架子显得迷糊了,反倒柔软起来,有子的温柔。剃得光光的,没有一点毫发的红油脸上,应当可以闻得见薰薰的油气,他吐痰,咳嗽,把呼来叱去惯了,嘴里不停地哼儿哈儿的。说话之间“什娘的!”

不离,可是同儿没什么可说的,和她只有讲书。

她也用心听着,可是因为她是个儿的缘故,她知道她就跟不上也没关系。他偶然也朝她看这么一眼,眼看他最小的一个儿也长大了,一枝花似的,心里很高兴。他的一生是拥挤的,如同乡下的年画,绣像物扮演故事,有一点空的地方都给填上了花,一朵一朵临空的金圈红梅。他是个多事的,他喜欢在他身上感到生命的重压,可是到底有七十多岁了,太疲倦的时候,就连接受感也是吃力的。所以他对紫微也没有期望——她是不能,只能够被的,而且只能被到一个程度。然而他也很满足。是应当有这样一个如花的儿点缀晚景,有在那里就是了。

老爹爹在家几年,边疆上一旦有了变故,朝廷又要他出山,风急火急把他叫了去。紫微那时候二十二岁。那年秋天,父亲打电报回来,家里的电报向来是由她翻译的,上房只有小姐一个知书识字。这次的电文开很突兀:“匡令有子年十六”紫微晓得有个匡知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这气像是要给谁提亲,不会是给她,年纪相差得太远了。然而再译下去,是一个“紫”字。她连忙把电报一撂,说:“这个我不会翻。”走到自己房里去,关了门,相府千金是不作兴有那些小家气的矫羞的,因此她只是很落寞,不闻不问。其实也用不着装,天生的她越是有一点激动,越是一片白茫茫,从太阳,从鼻梁以上——简直是顶着一块空白走来走去。

电报拿到外帐房里,师爷们译了,方知究竟。这匡知县,老爹爹一直夸他为厚道难得,又可惜他一生不得意,听说他有个独养儿子在家乡读书,也并没有见过一面,就想起来要结这门亲。紫微再也不能懂得,老爹爹这样的钟她,到临了怎么这样的把她许了——她一辈子也想不通。但是她这世界里的事向来是自管自发生的,她一直到老也没有表示意见的习惯。追叙起来,不过拿她姐姐也嫁得不好这件事来安慰自己。姊妹两个容貌虽好,外面都知道他们家出名的疙瘩,戚宝彝名高望重,做了亲戚,枉教说高攀,子弟将来出道,反倒要避嫌疑,耽误了前程。万一说亲不成,那倒又不好了。因此上门做媒的并不甚多。姐姐出嫁也已经二十几了,从前那算是非常晚的了。嫁了做填房,虽然夫妻间很好,男年纪大她许多,而且又是宦途潦倒的,所以紫微常常拿自己和她相比,觉得自己不见得不如她。

戚宝彝在马关议和,刺客一枪打过来,伤了面颊。有这等样事,对方也着了慌,看在他份上,和倒是议成了。老爹爹回朝,把血污的小褂子进呈御览,无非是想他们夸一声好,慰问两句,不料老太后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倒亏你,还给留着呢!”这些都是家里的二爷们在外说,辗转传进来的,不见得是实。紫微只晓得老爹爹回家不久就得了病,发烧发得糊涂了的时候,还连连地伏在枕上叩,嘴里喃喃奏道:“臣臣”他挂肚肠夜挂心的,都是些大事;像他自己的儿,再疼些,真到了要紧关,还是不算什么的。然而他为他们扒心扒肝尽忠的那些,他们对不起他。紫微站在许多哭泣的中间,忍不住也心酸落泪,一阵阵的气往上堵。他们对不起他,连她自己,本来在婚事上是受了屈的,也像是对不住他——真的,真的,从心里起的对不住他呀!

穿了父亲一年的孝,她嫁到镇江去——公公在镇江做官,公公对她父亲是感恩知己的,因此特别的尊重她,把她只当师妹看待。恩师的儿,又是这样美的,这样的美色照耀了他们的家,像仙下降了。紫微也想着,父亲生前与公公的不比寻常,自己一过去就立志要做贤做出名声来。公公面前她格外尽心。公公是节俭惯了的,老年总有点馋,他却舍不得吃。紫微便拿出私房钱来给老太爷添菜,鸭时鲜,变着花样。闲常陪着他说起文靖公的旧事,文靖公也是最克己的,就喜欢吃一样香椿炒蛋,偶尔听到新上市的香椿的价钱,还吓了一跳,叫以后不要买了。后来还是管家的想办法哄他是自己园里种的,方才肯吃。饭后他总要“走趟子”,在长廊上来回几十遍,活血。很会保养的哟。最后得了病,总是因为高年的,受伤之后又受了点气。怎样调治的,她和兄弟们怎样的流服侍,这样说着,说着,紫微也觉得父亲是个最伟大的,她自己在他的一生也占着重要的位置,好像她也活过了,想起来像梦。和公公谈到父亲,就有这种如梦的惆怅,渐渐瞌睡上来了。可是常常这梦就做不成,因为她和她丈夫的关系,一开就那么急,仿佛是白夏布帐子里点着蜡烛拍蚊子,烦恼得恍恍惚惚,如果有哭泣,也是呵欠一个接一个迸出来的眼泪。

结婚第二天,新娘送茶的时候,公公就说了:“他比你小,凡事要你开导他。”紫微在他家,并没有们意想中的相府千金的架子,她是相信“大做小,万事了”的——其实她做大也不会,做小也不会。可是她的确很辛苦地做小伏低过。还没满月,有一天,她到一个姨娘的院子里,特意去敷衍着说了会子话,没晓得霆谷和她是闹过意见的。回到新房里,霆谷就发脾气,把陪嫁的金水烟筒银水烟筒一顿都拆了,踏踏扁,掼到院子里去。告到他父亲面前去,至多不过一顿打,平常依旧是天高皇帝远,他只是坐没有坐相,吃没有吃相,在身旁又怄气,不在身边又担心。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摇摇摆摆行走,怎么叫他也不下来。紫微气得好像天也矮了下来了,纳不下一闷气,这回真的去告诉,公公罚他跪下了。

紫微正待回避,公公又吩咐“你不要走”,叫霆谷向她赔礼。

拗了半天,他作了个揖,紫微立在一边,把别了过去,自己觉得很难堪,过了一会,趁不留心还是溜了。他跪了大半天,以后有两个月没同她说话。

连她陪嫁的丫婆子们也不给她个安静。一直跟着她,都觉得这小姐是最好伺候的,她兼有《红楼梦》里迎春的懦弱与惜春的冷淡。到了婆家,形比较复杂了,不免要代她生气,赌气,出主意,又多出许多事来。这样糟糟地,她生了一男一两个孩子。有一年回娘家,两个孩子都带着,雇了民船清早动身,从大厅前上轿。行李照例是看都看不见,从一个偏门搬运出去的,从家里带了去送的肴巧果糖食,都是老妈子们妥为包扎,盖了油纸,少并不过目的,娘抱了孩子在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略微擎起了胳膊,紫微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手背上,借她一点力,款款走出来。公公送她,一直送出大厅,霆谷与家下众少不得也簇拥着一同出来了。院子里分两边种着两棵大榆树,初春,新生了叶子,天色寒冷洁白,像瓷,不吃墨的。小翠叶子点上去,凝聚着老是不。公公了春略有点咳嗽,因此还穿了皮马褂。他逗着孙子,临上轿还要抱一抱,孙子却哭了起来。他笑道:

“一定是我这袖子卷着,毛茸茸的,吓了他了!”把袖放了下来,孩子还是大哭,不肯给他抱,他怀里掏出一只金壳“问表”,那是用不着开开来看,只消一掀,就会叮叮报起时刻的。放在小孩耳边给他听,小孩只是哭个不停。清晨的大院子里,哭声显得很小,钟表的叮叮也是极小的。没敲完,婆子们就催她上轿走了,因为小孩哭得老太爷不得下台了。

小孩子坐在她怀里,她没有把脸去餇他稀湿的脸,因为她脸上白气氤氲搽了。早上就着酱瓜油酥豆吃的粥,小吃的,筷子赶着粥面的温吞的膜,嘴里还留着粥味。孩子渐渐不哭了,她这才想起来,怕不是好兆,这些事小孩子最灵的。果然,回娘家不到半个月,接到电报说老太爷病重。马上叫船回来,男孩子在船上又哭了一夜,一夜没给她们睡好,到镇江,老太爷天晚上已经过去了。

这下子不好了——她知道是不好了。霆谷还在七里就往外跑,学着嫖赌。亡在她手里的世界,一盆水似的泼翻在地,掳掇不起来。同娘家的哥哥们商量着,京里给他弄了个小官做,指望他换了个地方到北方,北京又有些亲戚在那里照管弹压着他,然而也不中用,他更是名正言顺地夜在外应酬联络了。紫微给他还了几次债,结果还是他辞了官,搬到上海来。霆谷对她,也未尝不怕。虽然嫌她年纪大,像个老姐姐似的,都说她是个美,他也没法嫌她。因为有点怕,他倒是一直没有讨姨太太。这一点倒是

她当家,经手卖田卖房子,买卖票外汇,过形同亲戚家比起来,总也不至于太差。从前的照片里都拍着有:花园地上,小孩蹒跚走着,戴着虎锦帽;落的光,眯了眼睛;后面看得见秋千架的一角,老妈子高高的一边站着,被切去半边脸。紫微呢,她也打牌应酬,酒席吃到后来,传递着蛋形的大银盒,一个个挨次的往脸上拍,红扑子微带湿

这也就是生一世呵!她对着灯,半个脸着,面前的一只玻璃瓶里着过年时候留下来的几枝洋红果子,大棵的,灯光照着,一半红,一半黑从前有一个时期,春柳社的文明戏正走红,她倒是个戏迷呢,珠光宝气,装玉琢的,天天坐在包厢里,招得亲戚里许多都在背后说她了。说她,当然她也生气的。那时候的太太的确有同戏子偷的,茶房传书递简,番菜馆会面,借小房子,倒贴,可是这种事她是没有的。因为家里一直怄气,她那时候还生了肺病,相当厉害的,可是为了心里不快乐而生了肺痨死了,这样的事也是没有的。拖下去,拖下去,她的病也不大发了,活到很大的年纪了,现在。

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就像家看那些稀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面蟹”,“空中飞”,“美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现在的话剧她也看,可是好的少。文明戏没有了之后,张恨水的小说每一本她都看了。

小说里有恋,哭泣,真的生里是没有的。现在这班孩子,像她家里这几个,就只会一年年长大,歪歪斜斜地长大。怀春,祸害,祸害,给她添出许多事来。像书里的恋,悲伤,是只有书里有的呀!

楼下的一架旧的小风琴,不知哪个用一只手指弹着。《阳关三叠》的调子,一个字一个字试着,不大像。古琴的曲子搬到嘶嘶的小风琴上,本来就有点茫然——不知是哪个小孩子在那儿弹。

她想找本书看看,站起来,向书架走去,缠过的一双脚,脚套里絮着棉花,慢慢迈着八字步,不然就像是没有脚了,只是远远地底下有点不如意。脚套这样东西,从前是她的一个外甥媳做得最好,现在已经死了。辈份太大,亲戚里要想个朋友都难,轻易找上门去,不但自己降了身份,而且明知家需要特别招待的,也要体念家,不能给太多的麻烦。看两本小说都没处借。这里一部《美恩》,一部《落霞孤鹜》,不全了的,还有本的《春明外史》,有的是买的,有的还是孙们从老同学那里借来的。虽然匡家的三代之间有点隔阂,这些书大概是给拖到浴室里,辗转地给老太太拣了来了。她翻了翻,都是看过了多少遍的。她又往那边的一堆里去找,那都是仰彝小时的教科书,里面有一本《天方夜谭》,买了来和西文的对比着读的。她扑了扑灰,拿在手中观看。几个儿子里,当时她对他抱着最大的希望,因为正是那时候,她对丈夫完全地绝望了。仰彝倒是一直很安顿地在她身边,没有钱,也没法作,现在燕子窠也不去了,赌台也许久不去了。仰彝其实还算好的,再有个明白点的媳劝劝他,又还要好些。偏又是这样的一个糊涂虫——养下的孩子还有个明白的?都糊涂到一家去了!

楼下的风琴忽然又弹起来了,《阳关三叠》,还是那一句。

是哪个小孩子——一直坐在那里么?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寂静中,听见隔壁房里霆谷筒上了铜笔套,把毛笔放到笔架上。

霆谷是最不喜欢读书写字的,现在也被着加遗老群中,研究起碑帖来了。

老妈子进来叫吃晚饭。上房的一桌饭向来是老太爷老太太带着全少爷先吃,吃过了,全少和小孩子们再坐上来吃。今天因为仰彝去看电影还没回来,只有老夫两个,荤菜就有一样汤,霆谷还在里面捞了鱼丸子出来喂猫。紫微也不朝他看,免得烦气。过到现在这样的子,好不容易苦度光,得保身家命,单是活着就是桩大事,几乎是个壮举,可是紫微这里就只一些疙里疙瘩的小噜苏。

吃完饭,她到浴室里去了一趟,回到房中,把书架上那本《天方夜谭》顺手拿了。再走过去,脚底下一绊,台灯的扑落褪了出来。她是养成了习惯,决不会蹲下身来自己上扑落的,宁可特为出去一趟把佣喊进来。走到外边房里,外面正在吃饭,坐了一桌子的,仰彝大约才回来,一手扶着筷子,一手擎着说明书在看,只管把饭碗放在桌上,却把极力地低下去,嘴凑着碗边连汤带饭往里划,吃了一脸。墨晶眼镜闪着小雨点,马裤呢大衣的肩上也有斑斑的雨雪,可见外面还在那儿下个不停。全少喂着孩子,几个大的儿坐得笔直的,板着脸扒饭,黑沉沉罩着年轻特有的一种严肃。潆珠脸上,胭脂的痕迹洗去了,可是用肥皂擦得太厉害,鼻的四周还是隐隐的一大圈红。灯光下看着,恍惚得很,紫微简直不认识他们。都是她肚里出来的呀!

老妈子进房点上了台灯,又送了杯茶进来。紫微坐下来了,把书掀开。发黄的纸上,密排的大号铅字,句句加圈,文言的童话,没有多大意思,一翻翻到中间,说到一个渔,海里捞到一只瓶,打开了塞子,里面冒出一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出不完的烟,整个的天都黑了,他害怕起来了。紫微对书坐着,大概有很久罢,伸手她去拿茶,有盖的玻璃杯里的茶已经是冰冷的。

(一九四五年三月)

多 少 恨——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物,他们的悲欢离合。

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

样的恋恋于这故事——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支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像,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来,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

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剧门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皮鞋。一个男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了?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都很好看。男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龛里,身后照着橙黄的光,也是现代供奉的一尊小小的旋,可是男的事大约是不管的。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地道:“七千块。”那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给售票员,由售票员转。那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的。

她的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真是多!”挤到门,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

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子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弄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从床底下取出一双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

“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到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

“先我想叫个佣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那,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

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总是没有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真难哪!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现在没有事,我怕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吗?”家茵点点,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她接着却是苦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秀娟一直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的脾气的,当下只同地蹙着眉点了点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腔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他后来娶的那个,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么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个孩子,没管。”

家茵道:“要么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弄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仰看着,仿佛那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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