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
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
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
发底下的脸是金棕色的,皮
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
似的吊了起来。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
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
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
,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
里挂下一
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
发么?”士洪道:
“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
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
发,
发烫得极其蜷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
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
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
,放
一点的,娶不得的
。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
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
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
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
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
袋里,只觉浑身燥热。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团
发取了出来,轻轻抛
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
——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烧的净是香烟
!你看桌上的水迹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
“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美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
,先笑了一笑,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家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他走他才走,两
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
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
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喱羊
。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分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面颊道:”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
。“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见面,她做主
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上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
上
发没有
透,胡
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
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
,应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
,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
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
“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
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
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
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
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
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她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
,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
“在哪里?”王太太轻轻的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
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
成了三个字,不觉扑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
家要笑你,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
“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
“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
的坏处也有,外国
的坏处也有。跟外国
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
的老脾气,
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
“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着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
涨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
家的妻。而且这
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
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
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
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中国
里面这一路的
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
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
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
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
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
子,由着
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
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至于这样。
振保抱着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
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
只剩下公寓下层牛
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
穿的
鞋,自己走上一程子。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
,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
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
,
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
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
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
发
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
上的毛巾,把
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
“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
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
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
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
。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
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
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
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
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
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
笑道:“待会儿有客
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
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
“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
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飘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
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
来了又得添上。”
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
,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截的两句话:“亲
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
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
,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
家来,又让
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
会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
,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
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
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
,再是割
换颈的朋友,在
家夫
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
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
,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
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
“不。”娇蕊踌躇半
,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
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
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
“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
。”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
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
美不得,男
比
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微笑道:“你别说
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
。”振保笑了起来道:
“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
,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
。
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
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
,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
。我就喜欢在忙
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
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
,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
就微微一哆嗦,她的
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笑道:“你喜欢忙
?”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
“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
她偏着
,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地道:
“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做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
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
,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
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
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
,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
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
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