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中国
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难还是：它所描画的来生不是中国所要的。较旧式的耶教天堂，在里面无休无歇弹着金的竖琴，歌颂上天之德，那个我们且不去说它。较前进的理想，把地球看作一个道德的
场，让我们在这里经过训练之后，到另一个渺茫的世界里去大献身手，对于自满的、保守
的中国，一向视生为宇宙的中心的，这也不能被接受。至于说生是大我的
流里一个暂时的泡沫，这样无个的永生也没多大意思。基督教给我们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传说，对抗着新旧耶教的高压传教，还是站得住脚，虽然它没有反攻，没有大量资本的支持，没有宣传文学，优美和平的布景，连一本经书都没有——佛经极少懂，等于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国的心然而，中国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该是一种虔诚的信仰。下层阶级认为信教比较安全。因为如果以后发现完全是谎话，也无妨，而无论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狱的危险。这解释了中国对于外教的传统的宽容态度。无端触犯了基督教徒，将来万一落到基督教的地狱里，举目无亲，那就要吃亏了。
但是无论怎样模棱两可。在宗教里有时候不能用外
辞令含糊过去，必须回答“是”或“否”。
譬如有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内在的支持才能够振作起来，创造另一个前途。可是在中国，这样的事很少见。虽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上”，一旦做了上再跌下来，就再也不会爬起来。因为这缘故，中国报纸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两天总要转载一次
迪生或是富兰克林的教训：“失败为成功之母。”
中国认输的时候，也许自信心还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许是好的，可是不合时宜。天从来不帮着失败的一边。中国智识分子的“天”与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伟大，走着它自己无
的路，与基督教慈的上帝无关。在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的天的影响：有罪必罚，因为犯罪是阻碍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独的一件善却不一定得到奖赏。
虽说“天无绝之路”，真的沦为乞丐的时候，是很少翻身的机会的。在绝境中的中国，可有一点什么来支持他们呢？宗教除了告诉他们这是前世作孽的报应，此外任何安慰也不给么？
乞丐不是，因为在孔教里，生的范围很有限。的资格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与的关系；就连这些关系也被限制到五伦之内。太穷的无法奉行孔教，因为它先假定了一个总得有点钱或田地，可以养家活
，适应社会的要求。
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与的关系，除掉乞怜于的这一种，而这又是有损于个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护之外。
穷又与赤贫的不同。世界各国向来都以下层阶级为最虔诚，因为他们比较热心相信来生的补报。而中国的下层阶级，因为住得挤，有更繁多的的关系、限制、责任，更亲切地体验到中国宗教背景中鬼拥挤的，刻刻被侦察的境况。
将死的也不算；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与的关系。因为缺少同，临终的病的心境在中国始终没有被发掘。所有的文学，涉及这一点，总限于旁观者的反应，因此常常流为毫无心肝的讽刺滑稽，像那名唤“无常”的鬼警察，一个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写着“对我生财”。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到兴趣的中国，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常常漂流到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
，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所说：“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蹋。”
必也正名乎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可是我对于名实在是非常感到兴趣的。
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的池塘的颜色。除了小说里的，很少有是名符其实的，（往往适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种需要，一种缺乏。穷十有九个叫金贵、阿富、大有）。但是无论如何，名字是与一个的外貌品打成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种创造。
我喜欢替取名字，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实行过。似乎只有做父母的和岁下的塾师有这权利。除了他们，就数买丫
的老爷太太与舞
大班了。可惜这些每每敷衍塞责；因为有例可援，小孩该叫毛，二毛、三毛，丫该叫如意，舞该叫曼娜。
天主教的父与耶稣教的牧师也给受洗礼的婴儿取名字（想必这是他们的职司中最有兴趣的一部分），但是他们永远跳不出乔治、玛丽、伊丽莎白的圈子。我曾经收集过二三百个英国子通用的芳名，恐怕全在这里了，纵有遗漏也不多。
习俗相沿，不得不从那有限的民间传说与宗教史中选择名字，以致于到处碰见同名的，那是多么厌烦的事！有个老笑话：
一个翻遍了《圣经》，想找一个别致些的名字。他得意扬扬告诉牧师，决定用一个从来没用过的名字——撒旦（魔鬼）
回想到我们中国，有整个的王云五大字典供我们搜寻两个适当的字来代表我们自己，有这么丰富的选择范围，而仍旧有心甘愿地叫秀珍、叫子静、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我看报喜欢看分类广告与球赛，贷学金、小本贷金的名单，常常在那里找到许多现成的好名字。譬如说“柴凤英”、“茅以俭”，是否此中有，呼之欲出？茅以俭的酸寒，自不必说，柴凤英不但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动着。在不久的将来我希望我能够写篇小说，用柴凤英作主角。
有说，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没有多大意义。在纸面上拥护这一说者颇多，可是他们自己也还是使用着
心结构的笔名。当然这不过是之常。谁不愿意出众一点？即使在理想化的未来世界里，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编上号码，除了号码之外没有其他的名字，每一个数目字还是脱不了它独特的韵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显得老实。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夜
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谨愿的田二姑娘。
符号运动虽不能彻底推行，不失为一种合理化的反响，因为中国的名字实在是过于复杂。一下地就有
名。从前的名颇为考究，并不像现在一般用“囡囡”“宝宝”来搪塞。
名是大多数的唯一的名字，因为既不上学，就用不着堂皇的“学名”，而出嫁之后根本就失去了自我的存在，成为“张门李氏”了。关于的一切，都带点秘密质，因此的名也不肯轻易告诉。在香奁诗词里我们可以看到，新婚的夫婿当着唤出妻的小名，是被认为很唐突的，必定要引起她的娇嗔。
男孩的学名，恭楷写在开蒙的书卷上，以后做了官，就叫“官印”，只有君亲师可以呼唤。另他有一个较洒脱的“字”，供朋友们与平辈的亲族使用。他另有一个备而不用的别名。至于别名，那更是漫无限制的了。买到一件得意的古董，就换一个别号，把那古董的名目嵌进去。搬个家，又换个别号。捧一个戏子，又换一个别号。本来，如果名字是代表一种心境，名字为什么不能随时随地跟着变幻的心而转移？
《儿英雄传》里的安公子有一位“东屋大
”一位“西房大”。他替东屋题了个匾叫“瓣香室”，西屋是“伴香室”。他自己署名“伴瓣主”。安老爷看见了，大为不悦，认为有风花雪月玩物丧志的嫌疑。读到这一段，我们大都愤愤不平，觉得旧家庭的专制，真是无孔不，儿子取个无伤大雅的别号，父亲也要
涉，何况这别号的命意充其量不过是欣赏自己的老婆，更何况这两个老婆都是父亲给他娶的！然而从另一观点看来，我还是和安老爷表同的。多取别号毕竟是近于无聊。
我们若从事于基本分析，为什么一个要有几个名字呢？
因为一个是多方面的。同是一个，父母心目中的他与办公室西崽所见的他，就截然不同——地位不同，距离不同。有喜欢在四壁与天花板上镶满了镜子，时时刻刻从不同的角度端详他自己，百看不厌。多取名字，也是同样的自我膨胀。
像这一类的自我膨胀，既于他无碍，何防用以自娱？虽然是一种上的
费，我们中国素来是倾向于美的糜费的。
可是如果我们希望外界对于我们的名字发生兴趣的话，那又是一回事了。也许我们以为一个读者看到我们最新的化名的时候，会说：“哦，公羊浣，他发表他的处作的时候用的是臧孙虫带虫东的名字，在xxx杂志投稿的时候他叫冥蒂，又叫白泊，又叫目莲，樱渊也是他，有说断黛也是他。在xx报上他叫东方髦只，编
刊物的时候他暂时化起来，改名蔺烟婵，又名s範。”任何大物，要家牢记这一切，尚且是希望过奢，何况是*鑫娜耍*
一个，做他自己份内的事，得到他份内的一点注意。不上十年八年，他做完他所要做的事了，或者做不动了，也就被忘怀了。社会的记忆力不很强，那也是理所当然，谁也没有权利可抱怨。大家该记得而不记得的事正多着呢！
我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与我同名的有两个之多，也并没有觉得我们的名字滑稽或具有低级趣味。中国先生点名点到我，从来没有读过白字；外国先生读到“伍婉云”之类的名字每觉异常吃力，舌仿佛卷起来打了个蝴蝶结，念起我的名字却是立即朗朗上。这是很慈悲的事。
现在我开始感到我应当对我的名字发生不满了。为什么不另挑两个美丽而沉的字眼，即使本身不能借得它的一点美与沉，至少投起稿来不至于给读者一个恶劣的最初印象？
仿佛有谁说过：文坛登龙术的第一步是取一个炜丽触目的名字。果真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么？
中国是文字国。皇帝遇着不顺心的事便改元，希望明年的国运渐趋好转。本来是元武十二年的，改叫大庆元年，以往的不幸的
子就此告一结束。对于字眼儿的过分的信任，是我们的特征。
中国的一切都是太好听，太顺了。固然，不中听，不中看，不一定就中用；可是世上有用的往往是俗。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生。
话又说回来了。要做俗，先从一个俗气的名字着手，依旧还是“字眼儿崇拜”。也许我这些全是借而已。我之所以恋恋于我的名字，还是为了取名字的时候那一点回忆。十岁的时候，为了我母亲主张送我进学校，我父亲一再地大闹不依，到底我母亲像拐卖一般，硬把我送去了。在填写学证的时候，她一时踌躇着不知道什么填名字好。我的小名叫y*牐张y茽两个字嗡嗡地不甚响亮。她支着想了一会，说：
“暂且把英文名字胡
译两个字吧。”她一直打算替我改而没有改，到现在，我却不愿意改了。
造 我一向是对于年纪大一点的感到亲切，对于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稍微有点看不起，对于小孩则是尊重与恐惧，完全敬而远之。倒不是因为“后生可畏”。多半他们长大成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还不如我们这一代也说不定。
小孩是从生命的泉源里分出来的一点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小孩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糊涂。父母大都不懂得子，而子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
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怎样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把长辈们大大的吓唬一下。
青年的特点是善忘，才过了儿童时代便把儿童心理忘得净净，直到老年，又渐渐和儿童接近起来，中间隔了一个时期，俗障最，与孩子们完全失去接触——刚巧这便是生孩子的时候。
无怪生孩子的可以生了又生。他们把小孩看做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的累赘。他们不觉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么认真的眼睛，像末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凭空制造出这样一双眼睛，这样的有评判力的脑子，这样的身体，知道最细致的痛苦也知道快乐，凭空制造了一个，然后半饥半饱半明半昧地养大他造是危险的工作，做父母的不是上帝而被迫处于的地位。即使你慎重从事，生孩子以前把一切都给他筹备好了，还保不定他会成为何等样的物。若是他还没下地之前，一切的环境就是于他不利的，那他是绝少成功的机会——注定了。
当然哪，环境越艰难，越显出父母之的伟大。父母子之间，处处需要牺牲，因而养成了克已的美德。
自我牺牲的母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本能的仁只是兽的善。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之所以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此种论调或者会被认为过于理智化，过于冷淡，总之，缺乏“”——其实倒是比较“”的，因为是对于兽的善的标准表示不满。
兽类有天生的慈，也有天生的残酷，于是在血
淋漓的生存竞争中一代一代活了下来。“自然”这东西是秘伟大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们不能“止于自然”。自然的作风是惊的费——一条鱼产下几百万鱼子，被其他的水族吞噬之下，单剩下不多的几个侥幸孵成小鱼。为什么我们也要这样地费我们的骨血呢？文明是相当值钱的动物，喂养，教养，在需要巨大的耗费。我们的力有限，在世的时间也有限，可做，该做的事又有那么多——凭什么我们要大量制造一批迟早要被淘汰的废物？
我们的天是要种滋长繁殖，多多的生，生了又生。我们自己是要死的，可是我们的种子遍布于大地。然而，是什么样的不幸的种子，仇恨的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