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被堕天湖的水流卷进暗河的时候,他就想起一切。
想起他是龙族後裔。
想起他被偷偷带离,想要他的龙骨。结果在边界那里,那个
被妖兽咬死,他拔了刀杀死那些妖兽,自己气力耗竭神智
昏。
想起奔雷带他离开,想起自己是怎样长大。想起与行云,与辉月,与星华,与平舟……多少往事,多少仇
恨。
想起自己万念俱灰,魂魄离体。
看见自己在沈黑的水中,化身爲龙。
布满银鳞的身体,不是类的身体。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说错,自己真的不是。
子霏的指甲扣进石柱,石棱刺
指尖,血沾在雪白的柱子上。
可是这样的疼痛太细微,抵不销心里那种要没顶的绝望。
行云不会记得。
他永远不会记得。
手按在胸那个硬痂上,子霏觉得痛。
虽然知道行云现在过得好,可是心里还是痛。
行云,很想念你。
一直一直,已经想了两百年。
可能还会想念很久一段时间。
不知道什麽时候这份想念可以停止。
也许到生命终结的时候。
这份想念才会走到尽。
现在的你快乐吗?
应该是快乐吧,没有重负,没有伤痛。
美丽,才华,名誉,地位……什麽都有。
你还需要我吗?
还会看到我吗?
子霏坐在地上,膝盖曲起来,埋在膝
上。
他没有哭。他以爲自己会哭,但实际上没有。
他一直没有哭过。从行云死去的时候,他流出的只有血,没有眼泪。
辉月站在身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飞天,留下来。可以常常见到旧时的朋友,心会慢慢平复,是不是?”
子霏没有说话。他看著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这是一双拿剑的手。
“看著现在的行云,其实一切都可以过去。现在的他多快乐,没什麽可以伤害他。”
子霏慢慢的,一字一字地说:“是。”
“留下来吧,其实星华和平舟这些年来都没有开怀过,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平安健在,一定会欣喜若狂。”
是麽?
星华相信会是,平舟……就不知道。
想起星华,又想起楚空。
星华知道他有孩子的事吗?又会不会知道楚空被放在了羽族
给凤林的事?
当年是多麽鲁莽而轻狂。
不知道楚空现在是怎麽样了。
辉月在午後的阳光中俯下来,让
看不清他的面容。
子霏睁大了眼,仍然看不清辉月俊美的面孔上,现在究竟是什麽表。
他一直摸不透辉月的心,相信整个上界没有
可以猜到辉月的心中到底喜欢什麽,想要什麽,做一件事又是爲了什麽原
因。
就象子霏现在的茫然,他甚至忘记了要推开辉月。
辉月并没有紧锢他,只是松松的按著他肩膀,很温存的给了他一个轻吻。
清浅的,象是蝶翼沾花一样的吻。
辉月爲什麽要这样做?
高傲清贵不会将任何放在眼里的辉月,爲什麽会这麽做?
辉月太高贵遥远,除了成年礼,他没有和任何亲近过。
当年行云和他同住,不过是他爲了保护行云,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行云告诉过子霏,他们之间清澈如水,辉月一
直是守礼君子。事实上,当时行云说,辉月的身上找不到这两个字。
他根本太理智太出尘,不似一个完完整整的。
他象一尊神像。
可是现在这尊神祗,这尊石像,在亲吻子霏。
这个事实令子霏大受打击,一瞬间呆滞傻愣。
“别想太多,别总看著从前。”辉月这样说,慢慢直起身来,越过他向前走。
子霏指尖拭过嘴唇。
是他眼花了,还是一时伤心産生幻觉?
总不成是辉月真的亲了他吧?
子霏在神殿後大的藏经殿里翻阅卷册。说是龙河,实际上就是贯穿上界全境的天河,只是叫法不一。几千年来也算风平
静,旱竭雨涝都是自然的事。
可就是不能用心看下去。
爲什麽辉月会……
卷册大概翻了翻,子霏把几本记著重要事件的收拾起来要带回去看。
这一的晚餐是自己一个
用的。不象昨天那样不真实的热闹,也不象被打断的早餐似的那样温馨快活。
不知道辉月有没有把他的身份告诉平舟和星华。
当然,不必告之给行云。对行云来说,他是谁并没有意义。
因爲要看书,内侍给研了磨。
子霏握著笔杆有些出神,明明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却全然不是在想这些。
笔走轻灵,写的东西与河事完全不相关。
知己一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
终古似无
;别语悔分明……
行云。
行云。
但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即使不再记得我。
窗上突然格格轻响,有用指甲在轻弹。
这种弹窗格的声音真正久违,子霏咬咬唇,把笔放了下来,轻轻咳嗽一声。
窗子轻巧的张开,有跃了进来。
好象这间屋子窗户的利用率远比门高呢。
子霏看著穿黑衣的星华,好象很久之前也有这麽一次,星华穿成这样夜里来找他,带他去赌拳的地方。
好象已经是前生的事一样。
“喂,出去散散心?”他声音压得低。
子霏听得出,辉月一定是没有告诉他,不然他说话的语气不会还这样,留了一点点客气……当然半夜去跳客的窗子算不
上什麽有礼的行爲。
不过这在他来说还是很客气了。
如果他知道子霏就是飞天的话,可能直接拉了就走,不会这麽多此一举的问一声。
帝都难道也有赌拳的地方吗?
子霏眼里的笑意很,答道:“也好。你等我更衣。”
换一件单袍,发束起来,跟他一起跳出窗户。
夜里风寒,吹在脸上,神爲之一振。
“带你看好看的去。”星华极兴奋,摩拳擦掌的样子。子霏看著却觉得有些心酸。奔雷不在,行云纯稚,辉月内敛,这个
好动的星华一向都做些什麽事呢?就是去赌拳也是自己一个独来独往吧?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没有
分享。
拉著刚见面的陌生去夜行,星华是不是寂寞太久了?平舟呢?也没有打听到汉青现在怎麽样了
还有辉月……
辉月寄书画,
子一定更加沈静孤清。
一阵莫名难言的绪在心里翻腾,子霏定定神,追著前面星华的身影一路急纵。
好一急奔,星华陡然煞住势子,气定神闲地说:“子霏的身法很好啊。”
气象是老气横秋,子霏暗暗觉得好笑,心道我的龙腾九式还没施出来呢。
“还约了的。在这里等一等。”
子霏大感奇怪:“谁?”
星华说:“你也认识的,平舟嘛,那天晚上一起喝过酒。”
子霏愣了一下,平舟?
平舟晚上也出来过夜生活?
不是开玩笑的吧?
刚才还觉得他们寂寞……
转个脸儿却发现他们过得蛮彩,子霏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杞
忧天。
远远的有夜行风声,星华神一振,小声道:“来了。”嗫起嘴来学了两声鸟叫。
来却是两个,其中一个哼一声说:“又讨打!学什麽不好非学这声音。”
子霏呆了一下,那两个将身来到近前,一个安详闲适自然是平舟,另一个却飞扬跳脱,居然是行云。
“怎麽会多来一个的?”行云压低了声音:“我可只预备了三匹马。”
平舟看一眼星华,又看了看子霏,轻声说:“我回去好了。本来我也不是很想去。”
行云一拉他:“不行,说好了一起。”
子霏看看行云拉住平舟臂膀的那只手,别开脸说:“我就不去了,龙河那些卷册还有许多没看的。”
这回是星华扯著了他不放手:“怕什麽啊,我们两个共骑一匹马好了。”
行云仍然是不怎麽释怀,念叨著星华慷他之慨不惜马力。星华倒是好脾气一直笑嘻嘻。
子霏有些漠然,看著行云与平舟并辔而行,时而低声谈。
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快乐,比什麽都重要。
但是真的看到他这样的遥远淡漠,心中的那种痛楚怎麽也不能平复。
隐隐的,但是一直在旋转扭曲一样的痛。
象是有谁,把心里埋得很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扒挖开,血淋淋的血
撕裂了,然後空气中全是一种令
伤感的味道。
子霏在茫然的巨大的痛楚中,体味著失去。
正在失去,还是已经失去,都不可知。
失去。
明明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痛过一回。
本以爲早已经时过境迁的时候,却还是要这样切近的再体会一次失去。
与前一次的不同。
上一次他的离开,是惨痛而突如其来的,迅雷不及掩耳,一瞬间,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伤痛已经成爲了一个烙印,刻在了灵魂处。
来不及疼痛。
现在的痛楚却是缓慢的,一层层的重压覆上来一样。
让吸不进气,象是陷
水,无所凭依,没有根底。
在绝望和淡漠中,下坠。
子霏觉得有些无力,软软的低著,星华坐在他身前控缰,小声问:“你累麽?就快到了。”
子霏打起神,声音轻快地说:“是去做什麽?”
星华顿了一顿:“寻宝。”
子霏没有再问,天马腾空而翔,掠风疾行。
帝都的城墙早被抛在了身後,他们翻过了帝都东面的奇峰。
脚下是黑黢黢的山林和旷野。白云的大道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隐隐闪亮。
子霏有些恍惚。
好象这些年来在隐龙谷的时光都如梦境一样的虚幻不真实。
他真的离开过帝都麽?
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无论他在什麽地方,好象总会想起帝都的一点一滴。
他在帝都长大,在这里,快乐与痛苦的时光……
“子霏,”星华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点试探的意味:“你知道堕天湖麽?”
子霏怔了怔,道:“自然知道。”
“那……”因爲风大,星华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爲什麽堕天湖中没有生灵?所有落进湖中的,不管是……是妖……是怪,全部消失于无形……活不见
,死不见尸……”
“你是龙族……应该知道吧……”
子霏一直沈默著,直到下马的时分,星华才听到他说了一句:“来自来处,归向归处。”
下马的地方是个极的山谷,
上枝繁叶密连月光都透不下来。
行云显然兴致极高的样子,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些。我看看……嗯,来了不少。”
比他们站立的地方再靠下一些的低处,果然有不少在走动。平舟把马匹拴好,静静的站在一边不出声。
行云抢先走在最前,星华跟在他的身後,子霏沈默的跟著他们向前走。
听著树叶被踏断的时候清脆的裂声。
不知道心碎有没有声音。
如果有,是什麽样的声音呢?
如果没有,又是爲什麽没有的呢?这样的巨大的隐痛,怎麽可能无声无息呢?
叶被脚步碾倒,
涩而不安的味道弥漫著。
“还好吗?”温柔得让想落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
子霏站住脚,看著比他略高了一些的平舟。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美丽的流动的光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线月光照下来的关系,那微光看起来银雾莹莹,很象辉月的眼睛。
子霏吸了一
气。
“你呢?”
“你好的话,就可以了。”平舟恬静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象个梦幻:“只要你过得平安快乐就好了。”
“不,”子霏声音很轻,他们都不想吵到前面的两个:“每个
都该有自己的快乐。不管我怎麽样,你的
生,是由你自己掌握著的。”
平舟不作声,两个又向前走了几步:“行云他……”
“我知道,他不记得。”子霏静静打断了他的话:“不记得,也不要紧。无论你是否介意,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既然现在每个都过得很好,记得不记得,也不重要。”
“可是你的心呢?”
温柔的声音,平舟的声音,带著淡淡的哀悯:“你的心呢?不痛吗?”
子霏的呼吸一窒。
不痛吗?
或许吧,或许不痛吧。
经常的,时时的痛。
痛也会成爲一种习惯吧。
成了习惯之後,就比较容易忍受。
曾经有一段时间,对自己说,忘记了吧。
龙族擅水的法术,可以把一段记忆抹消得毫无痕迹。
曾经受伤,痛苦,背叛,相,失去……
如果没有在间短短的二十一年的
生经历,没有经历过那样一个小
物的,不悲不喜的
生,没有那一点平和的心态支撑的话,可能真的……
就选择了他们所说的,把之前那些都抹去。
“星华猜到了吗?”子霏转移话题:“他会不会也已经猜到了是我?”
平舟沈默了一刻才说:“不,他这个藏不住心事,如果已经猜到,他绝对不能象现在这样和你当陌生
相处。”
子霏想了一想:“我想也是。”总算可以直接地问一个他很想知道的问题:“汉青还好吗?之前一直想问,可是……”
“他还好。”平舟的声音也轻松了一些:“在天城,医术有成,也有名声。”
子霏觉得安慰许多。
总算他们过得都还很好。
有不少的的在黑暗中潜行,看来都是向著同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们在黑暗中各行各路,目标一致但是彼此敌视孤立。
既然说了是寻宝,那宝肯定是很稀少的东西。这麽多找同一样东西,结果当然不大可能是皆大欢喜,所以彼此仇视也是很自然的事。
子霏觉得好笑,他甚至不知道要找什麽东西。
他努力的让自己分神,去想其他的东西。
要找什麽东西?这山谷里有湿的气息,子霏很敏锐的发觉,谷底有溪流,地下有暗河。湿气很重。
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宝物呢?让行云和星华都这麽兴奋。
平舟不再说话,行云走了几步,想到落在後面的我们,伸手过来拉著他一起前行。
虽然在黑暗中,平舟还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慰的眼神。
子霏在面具下微笑。
平舟还是这麽温柔,什麽事都做到面面俱到。
不累麽?
行云对他这个陌生的,也只会有这种淡漠的反应的。
换了任何,遇到一个戴著面具不说话,而面具下又有一张狰狞面孔的
陌生
,都不会表示什麽热
的。
地势渐渐狭窄,林木稀少然後几乎全部消失了,尖厉的怪石嶙峋错挡住前路。子霏他们四个
是不会被这样的地形难倒,但是身周却时不时有
发出尖叫和痛呼,应该是被犬牙似的尖石爲难,十分辛苦。
然後身旁的脚步声渐渐少了,不知道那些慢下去了,还是放弃了。
绵长而细密的呼吸的声音,只剩了他们四个而已。
行云在最前面捻著一颗夜明珠照路。四个沈默著前行。谷底的风不知道从什麽方向吹来,
发在空中浮
著,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等到队列的第一个停下来的时候,子霏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出神。
很奇怪,什麽也没有想,就是力不集中,用四个字来形容就叫“神游太虚”。
“从这里开始……”行云摸出薄薄的一片什麽东西在看,和星华碰
在研究:“这里有分岔,两边都有可能的。”
“要是一个一个方向的找,肯定天亮之前是不可能把两条路都探完。我们分开来找,图你拿著,我记得路。如果谁先找到,就放一条光信出来。”
星华答应著。
“我们一路。”行云朝子霏招招手,夜明珠淡淡的温和的光把他一张美玉似的面庞遇得柔丽万分:“你是龙族,水应该不错。这条路上有暗流,还得你多多照应了。”
和陌生说这样的话也仍然自然而且从容的行云……
子霏有些茫然地点。
久违的,行云。
又走了一段路,子霏只能默然的跟在行云的後面,看著他的发梢在黑暗中有细细的闪光。
行云的身法很轻捷,那些几乎不可能钻过的石罅在他来说好象根本不成问题。
“前面可得靠你了。”行云停下来,把衣服扎束好:“我水只是一般,这段暗河很长,要闭气泅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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