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
室黑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有
。
这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他们
原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放
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
都没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
我,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言
剧一模一样的
节令我
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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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窜鼻间的清香、拂
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
俩字——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
一句试试?」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羞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
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神
复杂地看着他,也没说什么话,就让他走了。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
说话。我低着,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
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
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两都没说一句话。
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空:「打什么架
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摩挲着石狮子,肿
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惊讶,简直像一弯挂
的铁钩。
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起
碎的波纹时,那弯铁钩便死
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我缓缓跟了
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认罪伏法呢?」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
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其实这架打得没理由,我和邴婕根本都没开始过,然而我就是有一种被背叛
了的感觉。大家都知道我喜欢她,但没什么意义,喜欢她的很多。
但唯独不该是王伟超。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我身板子好,大部
分都是不愿意和我
架,有冲突多数是忍让了事。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
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又淌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
晕眼花。于是我
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他貌似并不
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来,还指着我说:「你妈
!」于是我来了两拳,
又跺了两脚。他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
声鼎沸。我刚想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搞成脑震
,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
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更合适的了。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
「好了再跟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
似有热气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
海洋中,伤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
再后来伤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
室
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
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一脸愤
恨:「那家伙在医院里躺了两周,我以为他会辞职走,嗨,没事个样子。」母
亲叹了气。陈老师说:「要我说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谁让别
上面有
呢,
这种事连个处分都没有。」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你
妹夫下手挺黑的嗨,给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乔晓军除了有点秃,还勉强能
看,现在咋瞅咋猥琐。」母亲拍拍陈老师肩膀:「你这说哪去了。」
后来两不知道说起了什么,吃吃地笑了起来。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
,脑后乌亮的发髻都一颤一颤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总算停了下来。陈老
师攀上母亲肩,声音更低了:「……我看你妹夫那小眼放着
光,不会在打你
注意吧?」「说啥呢,你个死婆娘。」两扭在一起。「换药!」我梗着脖子朝
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脑袋似要炸裂。
母亲回去给我拿饭的时候,姨父却来了。他一进门就发出一连串看起来十分
豪气听起来却无比猥琐的笑声「哈哈哈哈,到底是我外甥。早前才听说你和同学
架了,才过了多久,板砖都挨上了。哎哎,我这话可不是损你,年轻时不挨一
板砖,都愧对那青春啊。姨父以前也挨过几次。」
马勒戈壁的,你现在那损样是挨板砖砸成的吧。
我有些心虚地瞅了一眼姨父,他的表和说话都和往常一样,这让我多少心
安了一些。姨父点上了一根烟,这时候进来一护士姑娘立刻就嚷道:「病房内不
许——!」一转间「哦,是陆书记啊。」姑娘那泼辣的模样变戏法般变得谦卑
起来,高八度的音量突然转到了毕恭毕敬的轻声细语,真让我大开「耳」界。
姨父吐着烟没理会她,那护士姑娘说完一扭,
话没再说转身就出去了。
「我听说你来找了我了,有什么事呢?」
我沉默了好一会。我是的确有事要问他。我不想对他用指教这个词。但真
要到问的时候,我又发现自己无从说起。有些事心里想,和说出来是两码事。
「那些为什么这么害怕你?」
「害怕?」
姨父先是楞了一下,很快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一脸纳闷,但这种笑声终归不
是什么好事。
「那姑娘叫邴婕对吧?」
「什么?」
「我说,你那天和同学打架,是因为那个叫邴婕的姑娘对吧?没什么不好意
思承认的,谁年轻时没暗恋过一两个孩呢。」烟
那炽热的烘炉突然亮了几分,
一下子就把所剩不多的旅程走到了终点,姨父手一弹,烟带着余辉飞出窗外:
「这样说吧。你看,你有想要的或者说想夺回来的东西,对吧?每个都有。」
「我和邴婕没有关系。」
「得了吧。要不是你妈打过招呼,你现在已经是学校名了。」
姨父挪了挪凳子,靠近了我几分,反着油光的脸庞上,那本来就小的眼睛
眯成一条细缝:「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需要很多……我不太喜欢说方法,
我一般管这叫手段。你说的害怕,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
「实施手段需要相应的力量,而这些力量总的来说分两种,一种你比较陌生,
叫权。哎哎哎,先别打断我。我知道你不以为然,但你还无法刻理解什么是权
力。另外一种你就熟悉多了,叫钱。一般来说,们普遍认为权是大于钱的,但
在我看来,实际上这两种东西是平等,相互相成又互相牵制。」
「你看,你为什么躺在这里。要权你没有,要钱你也没有,你唯一拥有的力
量是什么?你的拳。所以遇到问题你想凭自己能耐解决,无一例外最后多数是
用上了拳。了不起上面握把武器。」
姨父的椅子又挪近了几分。
「你大概很好奇,为啥那些,面馆的老板娘,你的若兰学姐,为什么会
像牲畜一样任我使唤对吧?」
还有我母亲。
「我不是让她们害怕我,当然,她们也害怕我。恐惧是一种特别方便快捷的
手段,但缺点是不稳定。」
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俯下脑袋,他那张恶心的脸离我就一个篮球的距离了。
「我让她们需要我。明白吗?如同你需要吃饭,需要喝水。我说了,每个都有
想要的东西。你知道那个姑娘需要什么吗?你有她需要的东西吗?还有,真正的
能耐是,如果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给她制造一个需要出来。嘿,这个和你说还
太早了。」
说的什么!和隔壁村算命的黄瞎子一样,说了一辈子神仙话,算了一辈
子财运到来自己家徒四壁,最后摔死在那
瓦房里。
「现在跟你说了你也整不明白,最后再说一句:没有没来由的,也没有没
来由的恨。你只要领会了这一句话,很多东西你就明白了。」姨父站起身子来,
清了清嗓子:「在这之前,还是让姨父来帮帮你吧。」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
挺多。」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早传开了都。」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
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了:「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
说,瞧这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
本上,别老钻那些七八糟的。」我抬起
:「啥
七八糟的?」母亲说:「你
自己清楚。」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的
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就垂下了。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
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我埋把鱼汤喝得一
二净。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
在呼呼膨胀。母
亲伸手接碗时,我盯着她说:「我自己来。」我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
层楼那么高了。
是个忧伤的
。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
回来。按她闺的说法,这位表姨
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
,非要接
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去。
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三十出
,
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
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
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
标。与试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
。原计划去三天,
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
没看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
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