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你没有传
。」
谈剑笏并不知道，对跻身三才五峰、多年来极罕与认真动手的殷横野，这
已是莫大的肯定。他听台丞谈过三五高的境界征兆，料是「分光化影」身法，
以殷横野之速，大可往自己脑后补上一指，不知打着何等卑鄙心思，才未下杀手。
谈大不擅谋略，索
不作揣想，重新运动内元，准备再起攻势，伺机抢出
老台丞；至于如何逃生，届时再来打算。
却听殷横野道：「我素
惜才，不欲白费了一条大好命，你对萧谏纸敬
若神明，甘心为他抛
洒血，可知此坏事做绝，不值你如此牺牲？」谈剑笏最
听不得诽谤台丞，面色一沉，更无二话，又是中宫一掌，焰劲却止于殷横野身
前七尺处；谈剑笏进
不得，马步立稳，双掌连环推出，打得无形气墙隐然震动，
空气逐渐扭曲轻颤、混浊转红，每一击似都于虚空中留下一枚淡红掌印，虽是转
瞬即消，亦堪称奇景。
殷横野单臂微举，身前七尺之内无物不凝，任凭谈剑笏打得飞沙走石、气滚
如沸，
鞋布袍的老儒仍是一派闲适，左手捋须，从容开
：「萧谏纸统领一个
名唤『姑
』的秘密组织，纠集匪寇
谋作
，谋刺镇东将军，复于阿兰山围
凤辇，意图不轨……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谈大若不肯大义灭亲，终不免受
他连累。」娓娓道出萧谏纸接掌「姑」以来，所行诸事，其中不免掺杂了「平
安符」阵营的恶行，萧谏纸气力未复，时昏时醒，自难辩驳。
他身前空间俱已凝锁，不知用了什么秘法，声音仍能穿透禁制，传
谈剑笏
耳中，清晰一如贴面。谈剑笏置若罔闻，不住运功发掌，直将「凝功锁脉」造出
的无形防壁当成练功墙，空气渐渐被焰掌打得滚烫如炽。
殷横野说了约莫盏茶光景，「熔兵手」却未曾止歇，谈剑笏彷佛有用不尽的
内力，毋须调息运功，以这道红光刺目、几能以
眼窥见其范围尺寸的「气墙」
为中心，偌大的天井内炽烈若洪炉，掌劲虽远不能突
锁限，但足以销融金铁的
高热，得殷横野不得不运功抵御；回过神时，竟已到了比拼内力的境地，对位
列三才的隐圣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蓦地省觉：「……都到了生死关，还想
着接续你家台丞未竟之志！」才知白费了盏茶工夫。
萧谏纸利用「凝功锁脉」的特，欲与敌同归，此计不可谓不毒。可惜殷横
野早悉「登龙门」之秘，以逸待劳，萧谏纸功败垂成，落得经脉寸断、半身瘫痈
的下场。
谈剑笏掌击锁限，虽难伤殷横野分毫，却意外发现了气墙的凝锁异能，只不
过这回堆栈的非是劲力，而是温度——熔兵手不比游龙剑，无有积蓄之能，不管
迭上几道掌，亦不能得殷横野使出全力。然而熔兵手火劲，能于顷刻间化镔铁
为浆水，几十、乃至几百道掌迭起来，集中轰于隐圣身前七尺……待殷横野回神，
已须提运十成功力，死命锁住，才不致被炽如岩浆的火墙所噬。
谈剑笏未必看穿了「登龙门」的奥妙，然与萧谏纸相处十数年，两有着彼
此未觉的默契，在根基无法与三才五峰抗衡的劣势下，不约而同利用锁限，以自
身特——游龙剑的震音、熔兵手的高热——加乘攻击，将殷横野推向「总力对
决」的窘境。
以隐圣之能，可轻而易举打穿谈剑笏的掌劲，藉「分光化影」身法避撄其锋，
但谈剑笏一死，焰流失控炸开，殷横野未必能全身而退——事实上，此际气墙的
热度已濒临老的极限，三五层级的功力能锁住攻击，却无法降温，沸滚的红亮
气墙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杀器。
殷横野终于明白，此无法说服。
无论他将枯燥无聊的「熔兵手」，练到何等惊才绝艳的境地，其冥顽不化的
程度，使殷横野彻底失去利用他的兴致。火劲灼烫着老儒的肌肤，若非以内力阻
断呼吸，改采
息，光是汲热
肺，足将五脏六腑烧得焦烂……上回他须使出
十成功力，方能免去命之厄，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殷横野面色凝肃，除了恚怒，
心底竟也有一丝惋惜，扬声道：「谈大！把命送在这里，对得起你赤鼎派一脉
单传，对得起你经世济民的抱负？」谈剑笏充耳不闻，焰掌连出，将气墙炙得更
加滚烫，红光宛若
冕，几难直视。
殷横野冷哼一声，右臂抬起，催动功力，缓缓踏前一步，金乌般的刺亮光墙
等距推移，压向谈剑笏！
谈剑笏功体殊异，不惧高热，无奈气墙被数十道掌提至难以想象的高温，名
列三才的隐圣都难抵挡，近尺许，热劲增强岂止数倍？一瞬间袍袖化灰，周身
浮出片片焰斑，乍现倏隐；衣布转眼成烬，接着炙的就是肌肤血，焦烟方才窜
起，居然连烟柱也灼烧一空，点滴不存。
没比谈剑笏更明白这堵火墙的危险与恐怖，眼看打残老台丞的贼寇自行
近一尺，他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咬牙轰锁限之中，双掌如镔铁将熔，灿亮到几
乎失形，彷佛下一霎眼便要化成浆水滴落；难以言喻的烧灼剧痛，令那张紫膛国
字脸透出骇的惨青，汗水却无以成形，尚未沁出肌肤，便已化作蒸汽，离体犹
如针戳刀剐，几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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瘫于阶下的萧谏纸终于醒转，总算没被热呛灼而死，苦于无法开，奋起
余力匍匐爬行，明知难以再战，更不可能阻止殷贼，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忠心的下
属牺牲。
（快走……快走！殷老贼不能杀我，别……别在这儿牺牲命！）
另一厢，谈剑笏忍着铁签剥皮似的酷烈痛楚，一往火墙里扎，彷佛非打中
殷横野一掌才肯罢休。殷横野铁青着脸，望着他低咆出掌、状若疯魔，竟不觉微
怔；回神惊觉功体已提运至极，继续相持，必遭高热所伤，摇闷哼道：「兀那
匹夫，顽愚如斯！」松开锁限，十成掌劲疾吐，火墙在溃散窜流之前，轰然穿过
忍痛出掌的谈剑笏！
怒咆声中，缠裹烈焰的紫膛汉子冲出火障，骇的高热与强横的掌劲带去了
部份血，宛若自熟透的浆果中挤出果般轻巧，使原本虎背熊腰的结实身形，
陡然间小了许多，却未阻却其掌势——「砰！」几欲见骨的手掌按上隐圣胸膛，
连灰尘都未扬起多少。
殷横野平视面目全非、恍若恶鬼的赤鼎派绝传，眼中掠过一抹惋惜，喃喃道：
「赤手熔兵，从此绝响矣！」胸膛略挺，「剥」的一响，谈剑笏右臂齐肩分断，
断犹如炭灰，倒落之际，左小腿自膝下断折，整个摔得四分五裂，身下脓血
却不多，俱被高热蒸化，不住窜出滚烫烟柱，中欲呕。
失控的热流穿过谈剑笏，扑向前堂，连火焰都无由而出，空气中异样的蒸腾
一掠而过，墙柱檐瓦瞬间焦枯，字画等径行灰化。美
美奂的雅致木构，眨眼成
烬土完墟，彷佛仙一指，顷刻千年。
萧谏纸眦目欲裂，难信前方那团焦烂物事，便是晨昏随侍的副手，双手
错，
彷佛不知疼痛，发疯似的爬过余烬血污，奋力朝谈剑笏处挪去。
「辅……辅国……」
「你设想得没错，我的确不能杀你。但让你生不如死的法子多不胜数，这不
过是其中之一。」
殷横野像看一条蛆虫般俯视他。「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地狱，当然，只是开端
而已。猜猜看，下一个会是谁？」萧谏纸恍若未闻，披发匍匐，眼中只余一物。
殷横野撢襟迈步，「喀喇！」一声，踩碎了炭化的断臂，忽又想起什么。
「此子不除，余患无穷。」袍袖微扬，指风贯穿倚柱调息的聂雨色颅，矮
小苍白的青年侧倒之际，兀自挂着错愕神
。
萧谏纸费尽千辛万苦爬到焦尸旁，顾不得烟气灼呛，将不成形的谈剑笏抱
到怀里，蓦听一声颤哼，那张焦烂的脸孔上绽开一道血缝，谈剑笏竭力抗死，竟
未断气。
「台……台……」
「我在！」萧谏纸血丝密布的眸中掠过一抹狂喜，可惜以「龙蟠」之智，这
份惊喜委实太短。重伤至此，救无可救，最大的慈悲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免于继
续受苦。
老屈指向其咽喉，手至中途，却难成爪。谈剑笏目不能视，困难吞咽着，
奋力道：「贼……可杀……浮鼎……剑……」痛苦太甚，语声又低下去。
萧谏纸知他孑然一身，无徒无友，妻子亡故后，于世上再无牵挂，谁知灼身
剧痛之下，台丞副贰仍是一般的多话，万般艰难地剐咽焦喉，又嚅嗫道：「属…
…属下……房……柜……疏……」
青苎村妖刀冢的惨事，谈剑笏始终未忘，不但掏腰包应付旅资，派院生中
练忠直、老于世故的乔装改扮，往石溪县察访，大半年间收集了三百多份画押
供，包括石溪知县沈其元的亲笔书状，拼着乌纱帽不要，也要指证鹿彦清一伙的
恶行。
谈大试探过老台丞之风，见他于此事不置可否，怕牵连上司，没敢请皇
后主持公道，自写了奏疏，打算绕过台丞、抚司，乃至镇东将军慕容柔，上京告
此御状。他乃是器作监出身，文章本非所长，字斟句酌涂涂改改，稿子誊了一半
不到，还锁在房间的五斗柜里。萧谏纸于院中多有耳目，早已获悉。
听他忍死分说，才知谈辅国亦有未了的心愿，一径点。
「我将奏疏写完，着合适之呈刑部，务还青苎村公道，教鹿彦清等俱都
伏法。」谈剑笏喉舌、颜筋等俱已焦烂，便是想也说不了太多话，即使剧痛失神，
闻言眸底仍掠过一抹黯光，足见欣慰。
萧谏纸几不忍看，又无法下手，心底茫然，忘了他已难言说，喃喃自语：
「你……还有什么心愿，有什么未了之事，我给你办。什么都行，再蠢、再荒谬
可笑的都行，我一定不骂你，不笑你蠢，一定……给你办妥。」
但谈辅国真过什么蠢事来？
他这辈子最蠢、最荒谬的，就是信了你萧谏纸啊！
老连吐息都像剐着自己，恨不得让狗活吃了心肝，兽牙碾着脏腑，嚼得唧
咂有声……是那般痛悔并
恨着。而怀里始终不肯断气的谈剑笏，像直视他所有
的罪愆与脆弱，一锤又一锤地
碎着老的信念。
明明……明明是何等剧烈的痛楚啊！忍这般苦，是等我给个代么？
「你……想问，方才老贼说的那些，我是不是都做过，是么？」
谈剑笏似想开，形似唇鼻的那团焦烂动了动，终究没绽出声。
「你想问……
纵妖刀，在灵官殿、水月停轩、烽火连环坞杀了这么多的，
究竟是不是我？」
「你想问，煽动手无寸铁的流民围山，令他们
露在铁骑刀枪之前，以为膏
壑的，是不是我，对不？」
「你想问，做了这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之后，我为什么还能睡得安枕，还能在
前装出一副道貌岸然，还能厚颜无耻训子弟，以士表率自居……」老语
声怆厉，如困兽垂死伤，带着自残似的讥诮张狂：「是不是，辅国？」
他为这一刻已准备了许久，虽然起初并不是为了对谈剑笏言说。无数次午夜
惊寐，萧谏纸从千夫所指的恶梦中醒来，梦里每张面孔或怨毒或鄙夷，带着难以
反诘的义愤袭来。老自己一句句回想，一句句抗击，才能坚持恶道，往下走
去。
但谈剑笏只闭了闭眼，才又勉力撑开，涣散的灰眸仍向着老，似欲聆听。
萧谏纸彷佛被狠抽了一鞭，满腹的激昂顿失着落，只余说不尽的空虚寥落。
大凡谈辅国能听懂的道理，往往须在三句话里说完。若逾此数，台丞副贰便
难以消化，常被萧谏纸拿来揶揄，以为谈资。
「你脑子既不好使，何必折腾自己？」台丞冷哼：「少问多听，听不懂便罢，
多省心。叫给卖了，也不难受。」
「台丞，我以为道理都是简单的，三句话尽够了。」
谈剑笏难得反，显是真觉委屈。萧谏纸斜乜着他，冷笑不绝，就有你这么
贱的，想放你一马，还自个儿凑上讨打。又寒碜碜问：「三句话能说清的叫道理，
那说不清的叫什么？」
「叫辩驳啊。」紫膛汉子想也没想，冲便答：「心虚之，才须辩驳。属
下一直是这样以为。」
言犹在耳，不敢与他黯淡的眸光相对，垂肩颓坐，「那些事，都是我……」
却被打断。怀中的谈剑笏意义不明地嚅嗫着，分不清是呻吟或欲语，不知还余几
分清明，生命似将走到了尽。
萧谏纸不欲留下遗憾，为他抚阖眼皮，咬牙道：「殷贼所言……确有其事。」
背后因由，一下不知从何说起，堂堂龙蟠，竟尔失语，听任所剩须臾点滴流逝，
心急如焚。
谈剑笏不知哪儿生出的气力，左掌一翻，按住老手背。
知是回光返照，萧谏纸听他哑道：「台……」以为唤己，忙接：「我在！
辅国……我在。我就在这儿。」
但谈剑笏已不见不闻，恐台丞不明，奋起余力，歙着焦裂的唇缝，嘶声道：
「台……台丞所为，必……必有意。属……属下不……不疑……」心满意足，
再无遗憾；嘴角微扬，不及咧满，颅缓缓垂落，安心倚着老，便似睡着一般。
老愕然良久，终于明白其意。这种蠢话，什么需要用最后的生命来说？
活该你蹲剑冢的苦窑！难以自制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声若嚎恸，鼻血溢，
染红了碎的衣襟。
——谈辅国，你……你是哪儿来的傻子啊！
叫卖了也不知。幸好傻瓜是不会难受的。
「若台丞肯卖，属下倒觉与有荣焉。」
谈剑笏说这话时搔搔脑袋，颇有些不好意思，似觉自己拿不出手，白占了台
丞便宜，难得腼着紫膛面皮说笑。「要是别卖我……台丞不如趁便宜买了罢。
属下没甚用处，总还能推一推椅。」
台丞副贰的笑话是没有笑的，他只有在一本正经时说的话才好笑，随侍的
院生们闻言一阵恶寒，说不出的尴尬。恐怕谈剑笏永远想不到，自己也有令老台
丞失笑的一天。
萧谏纸狂笑不止，终至无声，抱着余烟袅袅的残尸，颓然踞于焦土之上，瘦
削的面颊紧贴于部属烧毁的脸孔，身子微晃，不住喃喃道：「蠢才……蠢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