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孙七也坐了下去。
瑞宣手里不知不觉的揉着一黄土，简单的告诉明白了孙七。
“糟啦！”孙七着了急。“没有常二爷给打坑，咱们找谁去呢？”
沉默了好大半天，瑞宣立了起来，再看常家的两棵柳树。离柳树还有好几箭远的地方，他看见马家的房子，也很小，但是树木较多，而且有一棵是松树。他记得常二爷那次进城，在城门
罚跪，就是为给马家大少爷去买六神丸。“试试马家吧！”他向松树旁边，指了指。
走到柳树旁边，孙七拾了一条柳棍儿，“乡下的狗可厉害！拿着东西吧！”
说着，他们已听见犬吠——乡间地广
稀，狗们是看见远处一个影子都要叫半天的。瑞宣仿佛没理会，仍然慢慢的往前走。两条皮毛模样都不体面，而自以为很勇敢，伟大的，黄不黄，灰不灰的狗迎上前来。瑞宣还不慌不忙的走，对着狗走。狗们让过去瑞宣，直扑了孙七来，因为他手中有柳棍。
孙七施展出他的武艺，把棍子耍得十分伶俐，可是不单没打退了狗，而且把自己的膝磕碰得生疼。他喊叫起来：“啾！打！看狗啊！有没有？看狗！”
由马家跑出一群小娃娃来，有男有
，都一样的肮脏，小衣服上的污垢被
光照得发亮，倒好象穿着铁甲似的。
小孩子嚷了一阵，把一位年轻的
嚷出来——大概是马大少爷的太太。她的一声尖锐而细长的呼叱，把狗们的狂吠阻止住。狗们躲开了一些，伏在地上，看着孙七的腿腕，低声的呜——呜——呜的示威。
瑞宣跟少说了几句话，她已把事听明白。她晓得祁家，因为常常听常二爷说起。她一定请客到屋里坐，她有办法，打坑不成问题。她在前面引路，瑞宣，孙七，孩子，和两条狗，全在后面跟着。屋里很黑，很脏，很
，很臭，但是少的诚恳与客气，把这些缺全都补救过来。她道歉，她东一把西一把的扫除障碍物，给客们找座位。然后，她命令身量高的男娃娃去烧柴煮水，教最大的孩子去洗几块白薯，给客充饥：“唉，来到我们这里，就受了罪啦！没得吃，没得喝！”她的北平话说得地道而嘹亮，比城里的言语更纯朴悦耳。然后，她命令小一的，不会
作，而会跑路的孩子们，分
去找家中的男——他们有的出去拾粪，有的是在邻家闲说话儿。最后，她把两条狗踢出屋门外，使孙七心中太平了一。
男孩子很快的把柴燃起，屋中立刻装满了烟。孙七不住的打
嚏。烟还未退，茶已煮热。两个大黄沙碗，盛着满满的淡黄的汤——茶是
枣树叶作的。而后孩子用衣襟兜着好几大块，刚刚洗净的红皮子的白薯，不敢直接的递给客，而在屋中打转。
瑞宣没有闲心去想什么，可是他的泪不由的来到眼中。这是中国，中国文化！这整个的屋子里的东西，大概一共不值几十块钱。这些孩子与大大概随时可以饿死冻死，或被本杀死。可是，他们还有礼貌，还有热心肠，还肯帮别的忙，还不垂丧气。他们什么也没有，连件
净的衣服，与茶叶末子，都没有，可是他们又仿佛有了一切。他们有自己的生命与几千年的历史！他们好象不是活着呢，而是为什么一种他们所不了解的责任与使命挣扎着呢。剥去他们的那些
烂污浊的衣服，他们会和尧舜一样圣洁，伟大，坚强！
五十多岁的马老先回来了，紧跟着又回来两个年轻的男。马老一答应下来，他和儿子们马上去打坑。
瑞宣把一碗黄汤喝净。而后拿了一块生的白薯，他并不想吃，而是为使少与孩子们安心。
老和青年们找到一切开坑的工具，瑞宣，孙七跟着他们又到了坟地上。后边，男孩子提着大的沙壶，拿着两个沙碗，小姑娘还兜着白薯，也都跟上来。
瑞宣，刚把开坑的地指定了，就问马老：“常二爷呢？”马老楞了会儿，指了指西边。那里有一个新的坟儿。“死——”瑞宣只说出这么一个字，他的胸又有些发痒发辣。
马老叹了气。拄着铁锹的把子，眼看着常二爷的坟，楞了半天。
“怎么死的？”瑞宣揉着胸问。
老一边铲着土，一边回答：“好哪！好哪！好可死得惨！那回，他替我的大小子去买药，不是——”
“我晓得！”瑞宣愿教老说得简单一些。
“对呀，你晓得。回家以后，他躺了三天三夜，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他的这里，”老指了指自己的心窝，“这里受了伤！我们就劝哪，劝哪，可是解不开他心里的那个扣儿，他老问我一句话：我有什么错儿？本会罚我跪？慢慢的，他起来了，可还不大吃东西。我们都劝他找药吃，他说他没有病，一病没有。你知道，他的脾气多么硬。慢慢的，他又躺下了，便血，便血！我们可是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们。一来二去，他——多么硬朗的——成了骨架子。到他快断气的时候，他把我们都叫了去，当着大家，他问他的儿子，大牛儿，你有骨没有？有骨没有？给我报仇！报仇！一直到他死，他的嘴老说，有时候有声儿，有时候没声儿，那两个字——报仇！”老直了直腰，又看了常二爷的坟一眼。“大牛儿比他的爸爸脾气更硬，记住报仇两个字。他一天到晚在坟前嘀咕。我们都害了怕。什么话呢，他要是真去杀一个本，哼，这五里以内的家全得教本烧光。我们掰开揉碎的劝他，差不多要给他跪下了，他不听；他说他是有骨的。等到收庄稼的时候，本派来了看着我们，连收了多少斤麦秆儿都记下来。然后，他们赶来了大车，把麦子，连麦秆儿，都拉了走。他们告诉我们：拉走以后，再发还我们，不必着急。我们怎能不着急呢？谁信他们的话呢？大牛儿不慌不忙的老问那些：本来不来呢！本来不来呢？我们知道，他是等着本来到，好动手。哪，祁大爷，是奇怪的东西！我们明知道，粮食教他们拉走，早晚是饿死，可是我们还怕大牛儿惹祸，倒仿佛大牛儿一老实，我们就可以活了命！”老惨笑了一下，喝了一大碗枣叶的茶。用手背擦了擦嘴，他接着说：“大牛儿把老婆孩子送到她娘家去，然后打了酒，把那些抢粮的请到家中去。我们猜得出：他是不想等本了，先收拾几个帮本忙的，解解气。他们一直喝到太阳落了山。在刚
更的时候，我们看见了火光。火，很快的烧起来，很快的灭下去；烧得一二净，光剩下那两棵柳树。气味很臭，我们知道那几个必是烧在了里面。大牛儿是死在了里面呢，还是逃了出去，不知道！我们的心就揪成了一团儿，怕本来屠村子。可是，他们到今天，也没有来。我猜呀，大概死的那几个都是中国，所以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多么好的一家哪，就这么完了，完了，象个梦似的完了！”
老说完，直起腰来，看了看两棵柳树，看了看两边的坟儿。瑞宣的眼睛随着老的向左右看，可是好象没看到什么；一切，一切都要变成空的，都要死去，整个的大地将要变成一张纸，连棵
都没有！一切是空的，他自己也是空的，没有作用，没有办法，只等寂寂的死去，和一切同归于尽！
快到晌午，坑已打好，瑞宣给马老一钱，老一定不肯收，直到孙七起了誓：“你要不收，我是条小狗子！”老才收了一半。瑞宣把其余的一半，塞在提茶壶的男孩儿手中。
瑞宣没再回到马家，虽然老极诚恳的劝让。他到常二爷的坟前，含泪磕了三个，中嘟囔着：“二爷爷，等着吧，我爸爸就快来和你作伴儿了！”
孙七灵机一动，主张改走西边的大道，因为他们好顺脚到三仙观看看。马老送出他们老远，才转身回家。
三仙观里已经有几位祁家的至亲陪着瑞丰，等候祁家的到齐好
殓。瑞丰已穿上孝衣，红着眼圈跟大家闲扯，他声声抱怨父亲死得冤枉，委屈，——不是为父亲死在本手里，而是为丧事办得简陋，不大体面。他言来语去的，也表示出他并不负责，因为瑞宣既主持家务，又是洋鬼子脾气，不懂得争体面，而只懂把钱穿在肋条骨上。看见大哥和孙七进来，他嚷嚷得更厉害了些，生怕大哥听不懂他的意思。看瑞宣不理会他，他便特意又痛哭了一场，而后张罗着给亲友们买好烟好茶好酒，好象他跟钱有仇似的。
四半钟，天佑了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