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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1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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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龙腾小说 Ltxsfb.com满坡的高梁红得发了黑,遍地的芦苇白得发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盖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的大队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不全的蛟龙河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大栏区区长,哑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率着区小队,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马家大门。哑带着,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哑却说:“脱!脱!”

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弟,你给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沉思。她放下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跑到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小轿,抬来了一个大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

据说,这个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的号。

带着一些,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气。

司马粮说:“姥姥,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怎么样。”

物始终未露面,司马家大门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部穿梭般出。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nǎi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千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一个个缩肩弓背,神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音、嘴里镶着铜牙的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掌,厉声骂道:“妈拉个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再也不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影翻过我家墙。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急行几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物终于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着一块紫红色的砚台,右手玩弄看一支毛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雕刻着龙风图案的大砚台。大物尖溜溜的下,瘦长的鼻梁,戴一副黑边眼镜,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他那玩笔砚的手指又细又长,白森森的,像章鱼的腕足。

这天,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的最穷代表,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司马家半个打谷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县大队和区小队队员担任。

物的十八个保镖,站在台子上,一个个面孔如铁,杀气,好像传说中的十八罗汉。台下鸦雀无声,孩子们懂事的便不敢哭泣。不懂事的刚一哭泣便被nǎi子堵住嘴。我们围绕着母亲而坐。与周围惶惶不安的村民相比,母亲表现出惊的镇静。她专心致志地在露的小腿上搓着纳鞋底用的细麻绳,洁白的麻丝儿在她腿肚子一侧吐噜吐噜地旋转着,在她的腿肚的另一侧,随着她手掌的搓动,结构均匀的麻绳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这天刮着冷的东北风,蛟龙河里冰凉湿的水气袭上来,使坐在场上的百姓嘴唇青紫。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骚。哑和区小队的几个队员把黄天福、赵六等十几个押到了场外边。被押的都被五花大绑,脖子后边着纸牌,纸牌上写着黑字,黑字上划着红叉。百姓们见到那些,都慌忙低了,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物稳稳当当地坐着,他那两只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台下的百姓。

们把扎在双腿之间,生怕被大物看到自己的脸。在大物的威严下,母亲竞然大搓麻绳,显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

鲁立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物身边请示。

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鼓掌,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凉的东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时,便想起大物的那次讲话。

物讲完话,鲁立随即发布命令,让哑和区小队的队员,还有几个上挂着盒子炮的部,把十几个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押上了土台子。他们把台子站满了,挡住了百姓观看大物的视线。鲁立下令:“跪下!”这些,识趣者立即下跪;不识趣者被踢着腿弯子下跪。

台下的群众低着,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左右的,有大着胆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着的们鼻子尖上拖着的长长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

这时,一个瘦从台下的群中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区长”……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兴奋地大叫着,“有冤枉不怕,上台来说,我们给你做主!”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瘦就是磕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烂不堪,一只袖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漆黑的肩膀。那个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糟糟的,成了一个老鸹窝。他在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上来说嘛!”鲁立道。

“事儿不大,”磕虫道,“我在下边说说就行啦”

“上来!”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张德成吧?我记得你娘挎着篮子要过饭,苦大仇嘛,上来说。”

虫罗圈着腿,从群中弯弯勾勾地绕到台前。土台子约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黄土。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弯下腰,抓住他一只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虫双腿蜷曲,吱吱哟哟地叫着上了台子。士兵把他掷在台上,他的双腿像踩着钢丝弹簧一样,身体上下耸动,好久才站稳。他抬望望台下,猛然发现了那数不清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他双腿打着徱,扭扭捏捏,结结,啰嗦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侧身就要往台下哧溜。身高体胖、气力不让男儿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用力地往后一扳,扳了他一个趔趄。他可怜地咧着嘴,说:“区长,放了我吧,权当我是一个,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汹汹地问:“张德成,你倒底怕什么?”张德成说:“我光棍一个,躺下一条,站着一根,没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为什么不说了?”张德成道:“没什么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张德成道:“区长别生气,我说还不行吗?我今豁出去了还不行吗?”

虫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说:“二先生,您也算是个有学问的,您说说,我跟您上学那阵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吗?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您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回答他的问题!”上官盼弟大声说。秦二先生仰起脸,翘着下上的山羊胡须,嘤嘤地说:“年代久远,记不得了。”“您当然记不得了,可我还牢牢地记着!”瞌绪渐渐激昂起来,话语也开始连贯,“老爷子,您当时说,‘什么张德成,我看你是磕虫’。就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成了瞌虫了。老爷们叫我瞌虫,老娘们叫我瞌虫。连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虫。就因为背上了这么个臭外号,我三十八岁的了,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哇!您想想,谁家的闺愿意嫁给个磕虫?我惨哪,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磕虫动了感,竟然鼻涕一把泪两行。那个镶铜牙的县府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发,使他的脸仰起来。

“说!”县府部厉声问,“张德成揭发的是不是事实?!”“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胡子像山羊尾一样抖动着,连声答应。县府部把他的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便啃到了泥。“继续揭发!”县府部说。

虫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冻鼻涕像鸟屎一样飞到席棚上。大物厌恶地皱皱眉,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眼镜片。他冷静得像一块黑石。磕虫说:“秦二,您是势利眼,司马库上学那会儿,往您夜壶里装蛤蟆,爬到房脊上编快板骂您,您打他了吗?骂他了吗?给他起外号了吗?没有没有全没有!”

“好极了!”上官盼弟兴奋地说,“张德成揭露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秦二不敢惩治司马库?因为司马库家有钱,司马库家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种麦子吃白馍,他不养蚕穿绫罗,他不酿酒天天醉,乡亲们,是我们的血汗养活了这些地主老财。我们分他家的地,分他家的浮财,实际是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物轻轻地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上官盼弟慷慨陈词的赞许。台上的县、区部、武装队员都跟着鼓掌。

虫接着说:“就说这司马库,他一个娶了四个老婆,我连一个老婆也没有,这公平吗?”

物皱起了眉

鲁立道:“张德成,不说这些了。”

“不,”磕虫说,“这才诉到我的苦根上,我磕虫也是个男是不是?两腿之间也当着那玩艺儿……”

鲁立站在磕虫前,挡住了他的表演。鲁立用很高的嗓门,盖住磕虫的吵嚷,他说:“乡亲们,张德成的话虽然粗鲁一些,但却揭示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可以娶四个五个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张德成这样的小伙子,却连一个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目光投到了母亲身上。母亲脸色发青,眼睛里无恨无怨,平静如两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虫,说:“你可以下去了。”

虫往前走了两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返回去,他拧着炉包赵六的耳朵,打了一个耳光,骂道:“狗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着司马库的势力欺负的时候了!”

赵六一拧脖子,对着磕虫的小腹撞了一。磕虫哀鸣着,打了几个滚,翻下土台子去了。

冲上来,踢翻了赵六,并用一只大脚踩着他的脖子。赵六的脸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发疯般叫唤着:“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们灭绝良心,伤天害理啊……”

鲁立弓着腰询问大物。大物把手中的红砚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鲁立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伪期间,他曾为伪军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布大量谣言,公然与民政权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民政府,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着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的池塘边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

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作,一扎进了池塘。哑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台子上跪着的,一个个磕如捣蒜,都吓得滚尿流。

“饶命吧,饶命啊……”香油铺掌柜金独膝行至鲁立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哭着说,“鲁县长,饶命吧,我愿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产、连个食钵子都不剩,全部分给乡亲们,只求您饶我这条小命,我再也不做这剥削的生意啦……”鲁立想把腿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但她死死搂住不放。几个县府部上来,剥开了她十指连环了扣的双手,解放了鲁县长。她又膝行着往大物身边爬去。鲁立果断地说:“弄定她。”哑抡起匣子枪,在她太阳上敲了一下。她顿时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只高耸的独直指霾的天空。

“谁还有苦水?”上官盼弟对着台下吆喝着。

台下一个放声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儿。他拄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竿站起来。

“把他扶上台来!”上官盼弟喊。

扶瞎子。瞎子哭着,用竹竿探路,摸索着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处,们纷纷避闪。两个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儿双手拄着竹竿,因为恨极,他把竹竿连连往台上戳,松软的土台子上,被他戳出了一片窟窿。

“说吧,徐大叔。”上官盼弟道。

徐仙儿说:“长官,你们真能替俺报仇?”

上官盼弟说:“您尽管放心。我们刚才不是替张德成报了仇吗?”

徐仙儿道:“我说,我说。司马库这个狗杂种,他死了我老婆,气死了俺娘,他欠着俺两条命啊……”

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鲁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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