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捧着酒壶递给尊龙大爷。尊龙大爷也很激动，搓搓手上的泥
，接过洒壶，咕嘟咕嘟灌了十几
，然后把壶还给鲁立
。他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脖子红到胸脯。“鲁长官，喝了您这壶酒，俺老汉就跟您心贴着心啦。”鲁立笑着说：“岂只是心贴着心？咱们肝贴着肝，肺贴着肺，肚肠连着肚肠。”尊龙大爷的眼泪噼哩啪啦掉下来。他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筏子尾部。筏子轻轻地抖了抖。鲁立满意地
。
鲁立走到比特面前，看着他被绑的双手，抱歉地笑笑，说：“委屈您了，比特先生，军区于司令和宋主任指名要您，您会受到礼遇的。”比特举起双手说：“有这样的礼遇吗？”鲁立很坦然地说：“这也是礼遇的一种，希望您不要在意。请吧，先生。”
比特望了我们一眼，用目光向我们告别，然后，迈着很大的步伐，跨到木筏上。木筏剧烈摇摆，他在筏中摇晃着。尊龙大爷用木锨住了他的
。
上官念弟笨拙地摹仿着比特，吻了我的额，又吻八姐的额。她抬起葱管般的细手，耕了耕八姐柔软的亚麻色发，叹息道：“好妹妹，老天爷保佑你有个好命吧！”然后，她对着母亲和母亲身后的一群孩子。转身向木筏走去。
鲁立又一次劝她：“六妹，你没有必要跟他去。”上官念弟也用和平的吻说；“五姐夫，俗话说：”秤秆不离秤砣，老汉不离老婆‘，您跟五姐，不也是形影不离嘛？“”我真心为你好，“鲁立说，”绝不勉强，我成全你，请上筏吧！“
两个卫兵架着上官念弟的胳膊，把她搀上木筏，比特伸出捆在一起的双臂，充当了她固定身体的扶手。
木筏吃水很
，高低不平的筏面有的地方完全被淹没，有的地方露出一寸高。尊龙大爷对鲁立说：“鲁长官，最好能让贵客坐下，划桨的兄弟也最好能坐下。”鲁立说：“坐下，坐下，比特先生，为了您的安全，请您坐下。”
比特坐在筏上，实际上等于坐在水里。上官念弟坐在他的对面，实际上也是坐在水里。
哑和五个士兵分坐两边，只有尊龙大爷一个稳稳地站在筏尾。
对岸还在挥舞小红旗。鲁齐对通信兵说：“发信号，让他们注意接应。”
通信兵摸出那只粗筒子枪，向着河面上空，连打了三颗信号弹。对面的小红旗停止摇摆，一些黑色的小儿在银色的水线上飞快地跑动着。
鲁立看看表说：“放筏！”
堤上那两个拽绑腿带子的士兵松了劲儿。尊龙大爷用木锨着河堤，两边的士兵们别别扭扭地用木锨拨着水，木筏慢慢地离开岸边缓水，倾斜着往下游漂去。岸上的那两个士兵像放风筝一样，迅速地放松着连结在一起的几十根绑腿带子。
岸上的都紧张地盯着木筏，鲁立摘下眼镜，用衣襟一角匆匆地擦着。摘了眼镜的鲁立目光迷茫，显得满脸傻气。他的眼睛周围是两个白圈，像沼泽地里那种吃泥锹的鸟。他把代替眼镜腿的麻绳挂在耳朵上。他的耳朵根已被那麻绳磨烂了。木筏在河水中打了横，缺乏弄水经验的士兵横一木锨竖一木锨地劈砸着水面，浊
冲上木筏，筏上的衣服都湿了。双手被绑的比特惊恐地大叫着，六姐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尊龙大爷在筏后摇晃着，喊叫着：“老总们，老总们，别
，别，动作一致，要紧的是动作一致啊！”鲁立摸出枪，对天连放了两响，筏上的士兵都抬起来。鲁立大叫：“听尊龙大爷的号子。不许！”尊龙大爷说：“老总们，别，听我的号，一、二、一、二、一、二，悠着劲划呀，一、二……”
木筏进中流，飞快地往下游冲去。比特和六姐趴在了木筏上，花从他们背上漫过去。岸上的两个牵绑腿带的士兵大叫着：“团长，绑腿到了。”木筏已滑下去一百米远。绑腿带子绷得像钢丝一样，两个士兵把带子挽在胳膊上，带子勒进了他们的皮
。他们的身体往后仰着，几乎要躺倒了，脚后跟溜溜地往前滑，眼见着就要滑下河去。筏子在河中倾斜起来，筏上的士兵怪叫着。“快往前跑！”鲁立大声命令那两个牵绑腿带子的土兵，“往前跑呀，混蛋！”他们俩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去，河堤上的士兵纷纷让开了道路。牵扯木筏的绑腿带子松了，木筏在湍急的中流飞快地往下游漂流。尊龙大爷喊着号子；筏上的士兵弓着腰，动作一致地划着水，筏子在往下漂流的过程中一往对岸靠拢。
方才，木筏在河中出现险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河面时，司马粮放下酱碗，低声说：“爹，你转身！”司马库转过身，咀嚼着大饼，观看河中的况。司马粮跑到司马库身后，掏出一把骨柄小刀——那是比特送给我的礼物——噌噌地割着绳子。他割的部位都在内侧，而且并不完全割断。他割绳时，母亲大声祈祷着：“主啊，开恩吧，保佑我的
儿婿平安过河吧，大慈大悲的主啊……”我听到司马粮说：“爹，您轻轻一挣就会断。”然后，他转出来，手一闪，小刀便消逝在裤子里。他重新举起那个酱碗。上官来弟继续喂司马库吃饼。在河的下游几百米处，木筏渐渐
近了对岸。
鲁立走过来，用嘲讽的目光扫了司马库一眼，说：“司马兄真是好胃啊！”
司马库呜呜哩哩地说：“老岳母亲手擀饼，他大姨亲手喂饭，怎么能不吃呢？
这样的饭，这样的吃法，一辈子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大姨，再给我蘸上酱。“
上官来弟把饼中央的大葱往外了，从司马粮的碗里蘸上黄酱，送到司马库嘴边，他夸张地咬了一大，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鲁立鄙夷地摇摇，转到我们堆里，好像要寻找什么东西。母亲把鲁胜利抱起来，硬塞到他怀里。鲁胜利哭着往外挣扎，鲁立狼狈地退走。
鲁立对司马库说：“司马兄，其实我很羡慕你，但我学不了你。”
司马库咽下一饼，说：“鲁团座，你这是骂我。不管用什么手段，你胜了，你就是王；我败了，我就是寇。现在，你是刀我是，是切是剁都随您了，您还拿我取什么笑呢！”
鲁立道：“不是取笑。你不会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算了，说正经的吧，到了军区，我想你还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如果一味地抗拒，结局大概就不妙了。”
司马库说：“我这一辈子，吃也吃了，玩也玩了，死了也值了。不过，这身后的一子二，就全靠老兄照应了。
鲁立说：“你尽管放心吧，如果不打仗，咱们俩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呢！”
司马库说：“鲁团座，您是大知识分子，你说这亲戚，听起来怪神圣的，可仔细一想，所谓亲戚，都建立在男和睡觉的关系上。”
司马库大笑起来。但我看到，他大笑时胳膊却一动不动。
牵绑腿带子的士兵跑回来。对岸，划船的士兵和押俘队的一起拖着那木筏往河的上游走。走到很远的地方，他们又开始往这边划。他们返回来的速度很快，士兵们划桨的动作愈来愈协调，岸上这两个牵绑腿的士兵配合得也十分得力。筏子箭一般越过中流，并快速地向岸边靠拢。
鲁立道：“司马兄，抓紧时间吃啊。”
司马库打着饱嗝说：“吃饱了。老岳母，谢谢你！他大姨，小姨玉，谢谢你们！儿子，捧了半天酱碗，谢谢你！凤，凰，好好听姥姥和大姨的话，有什么难处，去找你们五姨，她现在正走红运，而你们的老爹正走背字。小舅子，好好长吧，你二姐生前最喜欢你，她常跟我说，金童会有大出息，你可不要辜负她的期望啊！”
他的话说得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木筏靠了岸，筏中央坐着一个浑身透着
劲儿的押俘队小目。他轻捷地从木筏上跳下来，举手向鲁立敬礼，鲁立客气地还礼，然后俩热烈握手，看起来他们是好朋友。那说：“老鲁，这一仗打得漂亮，于司令非常高兴，宋政委也知道了。”他打开腰上的牛皮挎包，递给鲁立一封信。鲁立接了信，把一支银色小手枪顺手扔进他的挎包，说：“战利品，带回去送给小兰玩吧。”“我代表她谢谢你。”那说。鲁立对着那伸出手，说：“拿来！”那一愣，说：“要什么？”鲁立说：“押走了我的俘虏，总要给个回执吧？”那从挎包里摸出纸笔，匆匆写了一张纸条，递给鲁立道：“你老兄，真够的！”鲁立笑道：“孙猴子再也斗不过如来佛！”那道：“那我就是孙猴子啦？”鲁立说：“我是。”两击了一下掌，然后哈哈大笑。那低声说：“老鲁，听说你缴获了一部电影放映机？军区可是知道了。”鲁立道：“你们耳朵真长。请转告军区首长，待洪水退后，我们派专送去。”
司马库低声嘟哝着：“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押俘队小目不悦地问：“你说什么？”
司马库说：“没说什么。”
那道：“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司马库！”
司马库道：“正是。”
那道：“司马司令，这一路上我们一定小心侍候，希望您能与我们配合，我们不希望抬着您的尸首回去。”
司马库笑道：“不敢，你们押俘队都是些百步穿杨的好手，我不愿给你们当活靶子。”
那道：“果然是条爽快汉子！好吧，鲁团长，就这样，司马司令，请上木筏。”
司马库小心翼翼地走上木筏，又小心冀翼地在木筏中央坐定。
押俘队小目与鲁立握了一下手，转身跳上木筏。他坐在筏子后，面对着司马库，手捂着腰间的枪。司马库道：“您甭那么小心，我双臂被绑，跳下河也得淹死。您靠我坐近些，筏子晃时也好拉我一把。”
那不理司马库，低声命令筏上的战士：“划吧，快。”
我们一家，聚拢在一起，心里藏着一个秘密，焦急地等待着结局。
木筏离岸，顺利地向前漂流。两个扯着绑腿带子的战士，飞快地沿河堤奔跑，一边跑，一边松着缠在胳膊上的带子。
木筏漂到中流，水势如箭，边缘上激起簇簇花。尊龙大爷哑着嗓子喊号，士兵们弓着腰划水，海鸥跟着他们低飞。在最激流处，木筏突然大幅度地晃动起来，尊龙大爷一个后仰叉跌河水。押俘队的小目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刚要掏枪，突然间绷开绳子、解放了双臂的司马库像猛虎一样蹿起来，扑到那身上，两一起跌了水势湍急，波滔滔的中流。哑与划筏的战士们一阵忙，然后便接二连三地掉到河水中。岸上的牵绳士兵也松了手，木筏像一条黑色的大鱼，随着起伏的波涛，势不可挡地往下游冲去。
这一连串的变化几乎是同时发生的，等到鲁立和岸上的士兵们反应过来时，木筏上已经空无一。
“击毙他！”鲁立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
浑浊的中流里，偶尔露出一个，但土兵们拿不准那是不是司马库的，踌躇着不敢开枪。河里共落下九个，每个露出的颅，只有九分之一是司马库之，何况河心流水如脱缰烈马，即便见露出即开枪，命中率也很低。
司马库跑定了。他是蛟龙河边长大的。熟谙水
，能潜
水中五分钟不露。何况他吃了一肚子大饼大葱蘸大酱，肚里有食身上热。
鲁立脸色铁青，黑眼里
出
森森的光，逐个扫视看我们。司马粮端着酱碗，装出十分胆怯的样子依偎在母亲腿边。
母亲一声不吭，抱起鲁胜利，管自走下河堤。我们紧紧跟随着母亲。
几天后我们听说，落河水中的，只有哑和尊龙大爷挣扎着上了岸，其他的下落不明，真正是活不见，死不见尸，但几乎所有的都明白，司马库跑了，他绝对不会被淹死，其他的则必死无疑，包括那个咋咋呼呼的押俘队小目。
其实我们更加担心的还是六姐上官念弟和她的美国夫婿比特的命运。在那些河中洪水澎湃的
子里，每天夜里，母亲就在院子里一边转圈一边叹息。母亲长长的叹息声甚至盖住了河水的咆哮。母亲尽管生了八个儿，但来弟疯了；招弟和领弟死了；想弟卖身进了火坑，差不多也等于死了；盼弟跟着鲁立在枪林弹雨里钻来钻去，说死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求弟卖给了白俄，跟死了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有一个玉天天跟在母亲身边，但可惜她是个瞎子；也许正因为她是瞎子，才能在母亲身边呆得住。如果念弟再有个三长两短，那上官家的这八仙，就真正七零八落了。母亲在叹息的间隙里，大声地祈祷着：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
但过了一个月后，一个关于六姐和比特的消息从洪水消退的蛟龙河对岸传来：在大泽山处的一个隐秘的山
里，发生了一次剧烈的
炸。当炸的硝烟散尽，们钻进去，发现里有三具拥抱在一起的尸体。死者乃一男两，男的是一个满金发的外国青年。尽管没有敢肯定地说死者中就有我们的六姐，但母亲听到了这个消息后，苦笑一声道：“这都是我造的孽啊……”然后她就放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