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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 2)www.ltxsdz.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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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月亮在姚四率领下,由四个鸟枪队员护卫着,进我家院子,他一眼便看到了正在水缸边站着,对着水缸中漫游着白云的蓝天,照着倩影、梳理发的我大姐上官来弟。度过一个丰衣足食、相对平静的夏天,大姐的身体发生了重大变化。她的胸脯已经高高挺起,枯的发变得油黑发亮,腰肢变得纤细柔软富有弹膨胀并往上翘起。在一百天内,她蜕去了枯萎黄瘦的少之皮,成为一个花蝴蝶般的美丽姑娘。大姐的白色的高鼻梁是属于母亲的,丰满的房和生气蓬勃的也属于母亲。面对着水缸中的娇羞处,她的眼睛里露出忧郁之光。她手挽青丝,挥动木梳,惊鸿照影,闲愁万种。沙月亮一瞥见她,便地迷上了。他坚定地对姚四说:

“这里就是黑驴鸟枪队的队部。”

姚四问:“上官来弟,你娘呢?”

没等大姐回答,沙月亮便挥手斥退了姚四。他走到水缸边,看着大姐,大姐也看着他。

“小妹妹,你还认识我吗?”他问。

大姐了,脸上浮起两片红云。

大姐转身跑进屋内。五月五之后,她们便搬进了上官吕氏和上官福禄的房间,七姐妹栖身的东厢房,改成粮仓,盛着三六石小麦。沙月亮尾随我大姐进屋,看到了正在炕上午睡的我的六个姐姐。他友好地笑笑,说:

“你别怕,我们是抗的队伍,不糟蹋老百姓。我率部作战的形你看到过,那场战斗,是英勇悲壮、壮怀激烈、彪炳千古的,总有一天,们会把我编进戏文去演唱。”

大姐低,玩弄着辫梢。回想着不平凡的五月初五,回想着眼前这个从身体上把烂的衣服一片一片撕下来的景。

“小妹妹,不,大妹妹,我们有缘哪!”他意味长地说着,转身回到院子中。

大姐跟到门,看到他进东厢房,又进西厢房。在西厢房里他被上官吕氏绿色的眼睛吓了一跳,掩着鼻子退出来。他命令鸟枪队员:

“把麦子堆起来,腾出地方,给我打个地铺。”

大姐摽在门边,注视着这个像被雷电烧焦过的槐树一样歪着肩膀的黑瘦男。“你爹呢?”他问。躲在墙角上的姚四殷勤地说:“他爹五月五本鬼子、不,皇军,杀死,同时遇难的还有她的爷爷上官福禄。”

“什么皇军?!鬼子,小本鬼子!”沙月亮怒地咆哮着,并夸张地一边骂,一边用双脚跺地,表达着他对本兵的仇恨。他跺着脚说,“大妹子,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血海仇咱们一定要报!你们家谁是家长呢?”

“上官鲁氏。”姚四抢着回答。

我和八姐的洗礼在教堂里进行。马牧师住房的后门一打开,便直接进教堂。墙上悬挂着一些因年久而丧失了色彩的油画,画上画着一些光的小孩,他们都生着翅膀,胖得像红皮大地瓜,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叫天使。教堂尽,是—个砖砌的台子,台子上吊着一个用沉重坚硬的枣木雕成的男,由于雕刻技术太差,或者由于枣木质地太硬,所以这吊着的男基本不像,后来我知道这就是我们的耶稣基督,—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善。除此之外。教堂里还凌地摆着十几根条凳,上面落满了灰尘和鸟粪。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进教堂.成群的麻雀惊飞,撞得窗户啪啪响。教堂的大门正对着大街,从门缝里。母亲看到街上黑驴来回如穿梭。

马洛亚牧师端着一个大木盆,盆里盛着半盆热水,漂着—块网络状的丝瓜瓤子,蒸气从盆里上升,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重的木盆坠弯了他的腰。他的使劲往前抻着,双腿纠缠不清。有一次他差摔倒,木盆里的水溅到他的脸上。尽管步履维艰,他到底把洗礼盆端到讲台上。

母亲抱着我们走过去。马洛亚接过我,把我往盆里放,热水一触到我的脚尖我便把双腿蜷起来。我的哭声在空旷荒凉的教堂里回响。梁上有—个出色的燕窝。小燕子蹲在窝里,伸出,用漆黑的眼睛观察着我,它们的父母从碎的窗户里飞进飞去,阔嘴里衔着虫子。马洛亚把我还母亲,他蹲下,用大手搅拌着木盆里的水。吊在梁上的枣木耶酥慈悲地注视着我们,墙上的天使追逐着麻雀,从横梁追到竖梁,从东墙追到西墙,从弯曲的木楼梯盘旋追逐到旧的钟楼上,又从钟楼上追下来.回到墙上休息。他们光溜溜的上沁出透明的汗珠。水在木盆中旋转,中心形成一个凹下去的漩涡。马洛亚把手伸到水里试了试,说:“行了,不烫了,把他放进去吧。”

我被他们剥得一丝不挂。母亲水充足,汁质量高级,催得我又白又胖。如果我把脸上的哭相换成愤怒的、或是严肃的笑容,如果我的背上生出两只翅膀,我就是天使,墙上那些小胖孩便是我的兄弟。母亲把我放在木盆里,我马上停止了哭泣,因为我感到温暖的水使我的皮肤很舒服。我坐在盆中央,拍打着水,哇啦哇啦地叫着。马洛亚把他那个铜十字架从木盆里捞上来,放在我的上压了压,然后说:

“从此之后你就是上帝最亲近的儿子了。哈利路亚!”

他用一只小葫芦瓢舀了一瓢水,从我浇下来。“哈利路亚,”母亲跟着马洛亚重复着,“哈利路亚。”我的接受着圣水,幸福地笑出了声。

母亲满脸都是欣慰的表。她把八姐也放进木盆,拿起丝瓜瓤子,轻轻地擦拭着我们的身体,马洛亚牧师一瓢接一瓢地往我们上倒水。他每倒一次我便响亮地笑几声,八姐便喑哑地哭几声。我用双手抓挠着这个黑瘦的小姐姐。

母亲说:“都还没有名字,你给他们起个名字吧。”

马洛亚牧师放下水瓢,说:“这可是件大事,让我好好想想。”

母亲说:“俺婆婆曾说过,如果生下个男孩,就叫他上官狗儿,她说男孩起个贱名主着好养。”

马洛亚牧师连连摇,道:“不好不好,什么狗呀猫儿的,这是违背上帝旨意的,也同时违背孔夫子的教导,夫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

母亲说:“我想好一个,你看中不中,叫他上官阿门如何?”

马洛亚笑道:“更不好,你别说了,让我想想。”

马洛亚牧师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散发着废墟气息的教堂里急急忙忙地走着,他匆匆的步伐是他的大脑急速运转的外在表现,古今中外、天上间的名称和符号在他脑子里旋转着。母亲看看马洛亚,笑着对我说:“看看你这教父,他哪里是在给你们命名?他是在替家报丧。媒婆的八哥嘴呀,报丧的兔子腿。”母亲轻轻哼唱着,捡起马洛亚丢下的小瓢,舀了水、一瓢瓢往我上浇。

“有了!”马洛亚牧师第二十九次转到教堂紧闭着的临街大门时,站住脚,对着我们喊叫。“叫啥呢?”母亲兴奋地问。马洛亚刚要回答,大门便咣啷啷地响起来。门外声喧哗,大门全面震动,有在外边喊叫,议论,母亲惊恐地站起来,手提着水瓢。马洛亚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往外张望着,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只看到他脸色通红,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紧张使他的脸充了血。他着急地对母亲说:“快走,到前院去。”

母亲弯腰抱我,抱我前当然首先扔掉了手中的水瓢,水瓢在地上弹跳着,咯咯响着,像一只求偶的雄蛙。八姐被遗弃在木盆里,哇哇地哭着。大门的木门闩断裂成两段,从门上掉下来。随着门扇往两边急速咧开,一个青皮的鸟枪队员像炮弹一样进来,他的撞着马洛亚的胸脯,马牧师往后连连倒退,一直退到对面墙壁下。他的上,是那群光的天使。门闩落地时,我从母亲手中滑脱,沉重地落木盆,砸起一片水花,也把八姐砸了个半死。

五个鸟枪队员涌进来。他们看到了教堂里的景,凶猛的气焰有所收敛。那个把马洛亚牧师差撞死的队员摸着脑袋说:“怎么,里边还有?”他看看其余四个队员。继续说:“不是说是个废弃多年的教堂吗?怎么还有呢?”

马洛亚捂着胸膛,朝鸟枪队员们走去。他的容貌使他具有了威严,这些鸟枪队员脸上都有些惊惶和尴尬。如果马牧师能吐出一串洋文,再挥舞几下手臂,鸟枪队员们也许会灰溜溜退出,即便不吐洋文,那怕说几句洋腔洋调的中国话,鸟枪队员们也不敢放肆,但可怜的马牧师竞用地地道道的高密东北乡腔调说:“弟兄们,您们要什么?”说完,还对着五个鸟枪队员鞠了一躬。

在我的哭泣声中——八姐反倒不哭了——鸟枪队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他们像观赏猴子一样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马牧师,那个嘴歪斜的鸟枪队员还甩手指揪了—下马牧师耳朵眼儿里长出来的长毛。

“猴子,啊啊,一只猴子。”一个鸟枪队员说。

其余的鸟枪队员说:“瞧这猴子,还藏着一个俊媳呢!”

“我抗议!”马洛亚喊叫着,“我抗议!我是洋!”

“洋,你们听到了没有?”歪嘴鸟枪队员说,“洋还会说高密东北乡土话?我看你是个猴子与配出来的杂种,伙计们,把驴牵进来吧。”

母亲抱着我和八姐。过去拉着马洛亚牧师的胳膊说:“走吧,咱惹不起他们。”

马洛亚执拗地挣出胳膊,冲上去,用力往外推那些黑驴。黑驴像狗一样龇出牙,对着他咆哮着。

“让开!”一个鸟枪队员撞了马牧师一膀子,吼道。

“教堂圣地,上帝的净土,怎能让你们养驴?”马牧师抗议着。

“假洋鬼子!”—个脸色发白、嘴唇青紫的鸟枪队员说,“我老说过,这个,”他指了指悬挂在房梁上的枣木耶稣,“是出生在马厩里的,驴是马的近亲,你们的主欠着马的,也就等于欠着驴的,马厩可做产房,教堂为什么做不得驴圈?”

鸟枪队员为自己的言论感到骄傲,他得意地盯着马洛亚牧师,笑着。

马洛亚在胸划着十字,哭着说:“主啊,惩罚这些恶吧,让雷电劈死他们吧,让毒蛇咬死他们吧,让的炮弹炸死他们吧。……”

“狗汉!”歪嘴队员抽了马洛亚一个嘴,他本想打马洛亚的嘴,却打中了他高耸的鹰钩鼻子,鲜红的血顺着他的鼻尖啪啪哒哒滴下来。他哀鸣一声,双手举起,对着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酥,高喊着:“主啊,万能的主……”

鸟枪队员们先是仰脸看着枣木耶稣落满灰尘和鸟粪的身体,继而看看马牧师被鼻血污染的脸。最后,他们的目光在母亲身上上下移动。母亲身上,像刚刚爬过一群蜗牛,留下了粘稠的痕迹。那个知道耶酥诞生地的队员伸出蛤蚌斧足一样的舌尖,舔舐着紫色的嘴唇。二十八匹黑驴拥进教堂,有的悠闲散步,有的在墙上蹭痒,有的大小便,有的耍流氓,有的啃吃墙上的灰土。“主啊!”马洛亚哀鸣,但他的主依然如故。

鸟枪队员凶狠地把我和八姐拽出母亲的怀抱,扔在驴群里。母亲像母狼一样扑上来,但却被鸟枪队员们挡住了。鸟枪队员们开始对母亲动手动脚,那个歪嘴第一个动手模了母亲的房。紫嘴唇嫉妒地挤走歪嘴子,双手抓住我的白鸽,我的宝葫芦。母亲哭嚎着,抓了紫嘴唇的险;紫嘴唇狞笑着,撕开了母亲的衣裳。

接下来的景是我终生的隐痛:沙月亮在我家院子里与我大姐套近乎,苟三他们一班狐群狗党在我家东厢房里倒腾麦子搭地铺,五个鸟枪队员——养驴小组全体成员——把我母亲按在了地上。我和八姐在驴群里哭哑了喉咙。马洛亚跳起来,捡了半根门闩,打在一个鸟枪队员上。一个鸟枪队员对准马洛亚的双腿.开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成群的铁砂子钻进了马洛亚的双腿,血珠子出来。门闩从他手中落地,他慢慢地跪下,望着满鸟粪的枣木耶酥,低声朗诵着,忘却多年的瑞典语像蝴蝶一样从他嘴里成群飞出来。鸟枪队员们番蹂躏着母亲。黑驴们番嗅着我和八姐。它们嘹亮的鸣叫冲教堂的房,飞向凄凉的天空。枣木耶酥的脸上挂满珍珠般的汗水。鸟枪队员们满足了。他们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扔到大街上。黑驴跟随着他们拥上街道,嗅着母驴的气味跑。鸟枪队员们去追驴时,马洛亚牧师拖着被打成蜂窝状的双腿,沿着他无数次攀登过、被他的双脚磨薄了的木楼梯爬上了钟楼。他手把着窗台站起来,透过碎的花玻璃,看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处处都留下他的足迹的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全部面貌: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屋、灰白的宽敞胡同、一柱柱青烟般的绿树、环绕着村庄闪闪发光的河流、镜子般的湖泊、茂密的苇、镶嵌着圆池塘的荒甸子、被野鸟视为乐园的红色沼泽、画卷般展开到天边去的坦原野、黄金颜色的卧牛岭、槐花盛开的大沙丘……他低看到,像死鱼一样袒露着肚皮躺在街上的上官鲁氏和那两个嚎哭的赤子,巨大的悲痛攫住了他的心,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用手指蘸着腿上流出的鲜血,在钟楼灰白的墙壁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金童玉

然后他高叫一声:“主啊!宽恕我吧!”

马洛亚牧师蹿出钟楼,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大鸟,倒栽在坚硬的街道上。他的脑浆迸溅在路面上,宛若一摊摊新鲜的鸟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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