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夜饭也不吃，上楼睡了。楼外乃是官河，舟船歇泊之处。将及二更，忽闻梢
嘲歌声隐约，侧耳而听，其歌云：“二十去了廿一来，不做私
也是呆。有朝
一
花容退，双手招郎郎不来。”
自此复萌觊觎之心，往往倚门独立，朱秉
中时来调戏。彼此相慕，目成眉语，但不能一叙款曲为恨也。奉劳歌伴，再和前
声：“美温温颜面肥，光油油鬓发长。他半生花酒肆颠狂，对前扯拽都是谎。
全无有风云气象，一味里窃玉与偷香。”
这羡慕朱秉中不已，只是不得凑巧。一，张二官讨帐回家，夫相见
了，叙此间阔的话。本似有不悦之意，只是勉强奉承，一心倒在朱秉中身上了。
张二官在家又住了一个月之上。正值仲冬天气，收买了杂货赶节，赁船装载到彼，
发卖之间，不甚称意，把货都赊与上了，旧帐又讨不上手。俄然
岁，不得归
家过年，预先寄些物事回家支用，不题。且说朱秉中因见其夫不在，乘机去这
家贺节。留饮了三五杯，意欲做些暗昧之事。奈何往来之，应接不暇，取便
约在灯宵相会，秉中领教而去。捻指间又届十三试灯之夕，于是户户鸣锣击鼓，
家家品竹弹丝。游队队踏歌声，仕
翩翩垂舞袖。鳌山彩结，嵬峨百尺矗晴空；
凤篆香浓，缥渺千层笼绮陌。闲庭内外，溶溶宝烛光辉；杰阁高低，烁烁华灯照
耀。奉劳歌伴，再和前声：“奏箫韶一派鸣，绽池莲万朵开。看六街三市闹挨挨，
笑声高满城春似海。期在灯前相待，几回价又恐燕莺猜。”
其夜秉中侵早的更衣着靴，只在街上往来。本也在门首抛声炫俏，两个相
见暗喜，准定目下成事。不期伊母因往观灯，就便探。扃户邀
参见，不免
留宿。秉中等至夜分，闷闷归卧。次夜如前。正遇本，怪问如何爽约。挨身相
就，止做得个吕字儿而散。少间，具酒奉母，母见其无无绪，向言曰：“汝
如今迁于乔木，只宜守分，也与父母争一
气。”岂知本已约秉中等了二夜了，
可不是鬼门上占卦。平旦，买两盒饼馓，雇轿儿，送母回了。薄晚，秉中张个
眼慢，钻进家，就便上楼。本灯也不看，解衣相抱，曲尽于飞。然本相接
数，或老或少，那能造其奥处？自经此合，身酥骨软，飘飘然其滋味不可胜言
也。且朱秉中常在花柳丛中打
，
谙十要之术，那十要？一要滥于撒漫，二
要不算工夫，三要甜言美语，四要软款温柔，五要乜斜缠帐，六要施逞枪法，七
要妆聋做哑，八要择友同行，九要穿着新鲜，十要一团和气。若狐媚之，缺一
不可行也。再说秉中已回，张二官又到。本便害些木边之目，田下之心，要好
只除相见。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报黄昏角数声，助凄凉泪几行。论海角
未为长，难捉摸这般心内痒。不能勾相偎相傍，恶思量萦损九回肠。”
这自庆前夕欢娱，直至佳境，又约秉中晚些相会，要连歇几十夜。谁知
张二官家来，心中纳闷，就害起病来。
疼腹痛，骨热身寒。张二官颙望回家，
将息取乐，因见本身子不快，倒戴了一个愁帽。遂请医调治，倩巫烧献，药必
亲尝，衣不解带，反受辛苦，不似在外了。且说秉中思想，行坐不安，托故去望
张二官，称道：“小弟久疏趋侍，昨闻荣回，今特拜谒。奉请明午于蓬舍，少具
酒，聊与兄长洗尘，幸勿他却！”翌，张二官赴席，秉中出妻奉劝，大醉
扶归。已后还了席，往往来来。本但闻秉中在座，说也有，笑也有，病也无。
倘或不来，就呻吟叫唤，邻里厌闻。张二官指望便好，谁知渐沉重。本病中，
但瞑目，就见向之阿巧和李二郎偕来索命，势渐狞恶。本惧怕，难以实告，
惟向张二官道：“你可替我求问：‘几时脱体？’”如言径往
虚先生卦肆，卜
下卦来。判道：“此病大分不好，有横死老幼阳死命为祸，非今生乃宿世之冤。
今夜就可办备福物酒果冥衣各一分，用鬼宿度河之次，向西铺设，苦苦哀求，庶
有少救。不然，决不好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揶揄来苦怨咱，朦胧着便
见他。病恹恹害的眼儿花，瘦身躯怎禁没
杀！则说不和我
休罢，几时节离了
两冤家！”
张二官正依法祭祀之间，本在床，又见阿巧和李二郎击手言曰：“我辈已
诉于天，着来取命。你央后夫张二官再四恳求，意甚虔恪。我辈且容你至五五之
间，待同你一会之，却假弓长之手，与你相见。”言讫，欻然不见了。本当
夜似觉
爽些个，后看看复旧。张二官喜甚，不题。却见秉中旦夕亲近，馈送迭
至，意颇疑之，尤未为信。一，张二官城催讨货物，回家进门，正见本与
秉中执手联坐。张二官倒退扬声，秉中迎出相揖。他两个亦不知其见也。张二官
当时见他殷勤，已自生疑七八分了，今撞个满怀，凑成十分。张二官自思量道：
“他两个若犯在我手里，教他死无葬身之地！”遂往德清去做买卖。到了德清，
已是五月初一。安顿了行李在店中，上街买一刀，悬挂腰间。至初四连夜
奔回，匿于他处，不在话下。再题本渴欲一见，终去接秉中。秉中也有些病
在家里，延至初五，阿瞒又来请赴鸳鸯会，秉中勉强赴之。楼上已筵张水陆矣，
盛两盂煎石首，贮二器炒山，酒泛菖蒲，糖烧角黍。其馀肴馔蔬果，未暇尽录。
两个遂相轰饮，亦不顾其他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绿溶溶酒满斟，红焰焰
烛半烧。正中庭花月影儿，直吃得玉山时自倒。他两个贪欢贪笑，不提防门外
有瞧！”
两个正饮间，秉中自觉耳热眼跳，心惊
战，欠身求退。本怒曰：“怪见
终请你不来，你何轻贱我之甚！你道你有老婆，我便是无老公的？你殊不知我
做鸳鸯会的主意。夫此二鸟，飞鸣宿食，镇常相守，尔我生不成双，死作一对。”
昔有韩凭妻美，郡王欲夺之，夫妻皆自杀。王恨，两冢瘗之，后冢上生连理树，
上有鸳鸯，悲鸣飞去。此两个要效鸳鸯比翼颈，不料便成语谶。况本甫能挣
挫得病好，就便荒
无度，正是：
偷猫儿
不改，养汉婆娘死不休。
再说张二官提刀在手，潜步至门，梯树窃听。见他两个戏谑歌呼，历历在耳，
气得按捺不下，打一砖去。本就吹灭了灯，声也不则了。连打了三块，本教
秉中先睡：“我去看看便来！”阿瞒持烛先行，开了大门，并无迹。本叫道：
“今是个端阳佳节，那家不吃几杯雄黄酒？”……正要骂间，张二官跳将下来，
喝道：“泼贱！你和甚夤夜吃酒？”本吓得战做一团，只说：“不不不！”
张二官乃曰：“你同我上楼一看，如无便罢，慌做甚么？”本又见阿巧、李二
郎一齐都来，自分必死，延颈待尽。秉中赤条条惊下床来，匍匐称：“死罪，
死罪！愿将家私并奉报，哀怜小弟母老妻娇，子幼弱！”张二官那里准他，
则见刀过处，一对落地，两腔鲜血冲天。正是：
当时不解恩成怨，今方知色是空。
当初本卧病，已闻阿巧、李二郎言道：“五五之间，待同你一会之，假
弓长之手，再与相见。”果至五月五，被张二官杀死。“一会之”，乃秉中
也。祸福未至，鬼神必先知之，可不惧欤！故知士矜才则德薄，炫色则放。
若能如执盈，如临，则为端士淑矣，岂不美哉！惟愿率土之民，夫和柔，
琴瑟谐协;有过则改之，未萌则戒之;敦崇风教，未为晚也。在座看官，漫听这一
本《鸳鸯刎颈会》。奉劳歌伴，再和前声：“见抛砖意暗猜，门来魂已惊。举
青锋过处丧多，到今朝你心还未省！送了他三条命，果冤冤相报有神明。”
又调《南乡子》一阕，词曰：
春老怨啼鹃，玉损香消事可怜。一对风流伤白刃，冤冤，惆怅劳魂赴九泉。
抵死苦留连，想是前生有业缘。景色依然已散，天天，千古多月自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