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谢道：“承教了。”绰
起身，依先走回，店门兀自半开，公子捱身而
。
却说店小二为接应陈名盗马，回到家中，正在房里与老婆说话。老婆暖酒与
他吃，见公子进门，闪在灯背后去了。公子心生一计，便叫京娘问店家讨酒吃。
店家娘取了一把空壶，在房门
酒缸内舀酒。公子出其不意，将铁照脑后一下，
打倒在地，酒壶也撇在一边。小二听得老婆叫苦，也取朴刀赶出房来，怎当公子
以逸待劳，手起棍落，也打翻了。再复两棍，都结果了
命。京娘大惊，急救不
及。问其打死二
之故，公子将老者所言，叙了一遍。京娘吓得面如土色，道：
“如此途路难行，怎生是好？”公子道：“好歹有赵某在此，贤妹放心！”公子
撑了大门，就厨下暖起酒来，饮个半醉，上了马料，将銮铃塞，使其无声。紥
缚包裹停当，将两个尸首拖在厨下柴堆上，放起火来，前后门都放了一把火，看
火势盛了，然后引京娘上马而行。此时东方渐白，经过溜水桥边，欲再寻老者问
路，不见了诵经之室，但见土墙砌的三尺高，一个小小庙儿，庙中社公坐于傍边。
方知夜间所见，乃社公引导。公子想道：“他呼我为贵，又见我不敢正坐，我
必非常也！他
倘然发迹，当加封号。”公子催马前进，约行了数里，望见一
座松林，如火云相似。公子叫声：“贤妹慢行，前面想是赤松林了……”言犹未
毕，
荒中钻出一个来，手执钢叉，望公子便搠。公子会者不忙，将铁架住。
那汉且斗且走，只要引公子到林中去。激得公子怒起，双手举，喝声：“着！”
将半个天灵盖劈下，那汉便是野火儿姚旺。公子叫京娘约马暂住：“俺到前面林
子里结果了那伙毛贼，和你同行。”京娘道：“恩兄仔细！”公子放步前行。正
是：圣天子百灵助顺，大将军八面威风。
那赤松林下着地滚周进，屯住四五十喽啰。听得林子外脚步响，只道是姚旺
伏路报信，手提长枪，钻将出来，正迎着公子。公子知是强，并不打话，举
便打，周进挺枪来敌。约斗上二十馀合，林子内喽罗知周进遇敌，筛起锣一齐上
前，团团围住。公子道：“有本事的都来！”公子一条铁，如金龙罩体，玉蟒
缠身；迎着似秋叶翻风，近着身如落花坠地。打得三分四散，七零八落。周进
胆寒起来，枪法
了，被公子一打倒。众喽罗发声喊，都落荒跑。公子再复
一，结果了周进。回步已不见了京娘。急往四下抓寻，那京娘已被五六个喽啰，
簇拥过赤松林了。公子急忙赶上，大喝一声：“贼徒那里走！”众喽罗见公子追
来，弃了京娘，四散去了。公子道：“贤妹受惊了！”京娘道：“适才喽罗内有
两个，曾跟随响马到清油观，原认得我。方才说：‘周大王与客
手，料这
客斗大王不过，我们先送你在张大王那边去。’”公子道：“周进这厮，已被
俺剿除了。只不知张广儿在于何处。”京娘道：“只愿你不相遇更好。”公子催
马快行。
约行四十馀里，到一个市镇。公子腹中饥饿，带住辔
，欲要扶京娘下马上
店。只见几个店家都忙的安排炊爨，全不来招架行客。公子心疑，因带有京
娘，怕得生事，牵马过了店门。只见家家闭户，到尽处，一个小小家，也关
着门。公子心下奇怪，去敲门时，没答应。转身到屋后，将马拴在树上，轻轻
的去敲他后门。里面一个老婆婆，开出来看了一看，意中甚是惶惧。公子慌忙跨
进门内，与婆婆作揖，道：“婆婆休讶，俺是过路客，带有
眷，要借婆婆家
中火，吃了饭就走的。”婆婆捻神捻鬼的叫：“噤声！”京娘亦进门相见，婆婆
便将门闭了。公子问道：“那边店里安排酒会，迎接什么官府？”婆婆摇手道：
“客休管闲事！”公子道：“有甚闲事，直恁利害，俺是远方客，烦婆婆说
明则个！”婆婆道：“今满天飞大王在此经过，这乡村敛钱备饭，买静求安。
老身有个儿子，也被店中叫去相帮了。”公子听说，思想：“原来如此。一不做
二不休。索与他个
净，绝了清油观的祸根罢！”公子道：“婆婆，这是俺妹
子，为还南岳香愿到此，怕逢了强徒，受他惊恐。有烦婆婆家藏匿片时，等这大
王过去之后方行，自当厚谢。”婆婆道：“好位小娘子，权躲不妨事，只客官不
要出惹事。”公子道：“俺男子汉自会躲闪，且到路傍，打听消息则个。”婆
婆道：“仔细！有见成馍馍，烧热水，等你来吃，饭却不方便。”
公子提仍出后门，欲待乘马前去迎他一步，忽然想道：“俺在清油观中说
出了‘千里步行’，今为惧怕强贼乘马，不算好汉！”遂大踏步奔出路，心
生一计，复身到店家，大盼盼的叫道：“大王即刻到了，洒家是打前站的，你下
马饭完也未？”店家道：“都完了。”公子道：“先摆一席与洒家吃。”众积
威之下，谁敢辨其真假？还要他在大王面前方便，大鱼大
，热酒热饭，只顾搬
将出来。公子放量大嚼，吃到九分九，外面沸传：“大王到了，快摆香案！”公
子不慌不忙，取了护身龙，出外看时，只见十馀对枪刀棍，摆在前导，到了店
门，一齐跪下。那满天飞张广儿骑着高骏马，千里脚陈名执鞭紧随。背后又有
三五十喽罗，十来乘车辆簇拥。你道一般两个大王，为何张广儿恁般齐整？那强
出聚散，原无定规；况且闻说单身客，也不在其意了，所以周进未免轻敌。
这张广儿分路在外行劫，因千里脚陈名报道二大王已拿得有美貌子，请他到介
山相会，所以整齐队伍而来，行村过镇，壮观威仪。公子隐身北墙之侧，看得真
切，等待马相近，大喊一声道：“强贼看！”从丛中跃出，如一只老鹰半
空飞下。说时迟，那时快，那马惊骇，望前一跳，这里势去得重，打折了马的
一只前蹄。那马负疼就倒，张广儿身松，早跳下马。背后陈名持棍来迎，早被公
子一打番。张广儿舞动双刀，来斗公子。公子腾步到空阔处，与强放对。斗
上十馀合，张广儿一刀砍来，公子棍起中其手指。广儿右手失刀，左手便觉没势，
回步便走。公子喝道：“你绰号满天飞，今不怕你飞上天去！”赶进一步，举
望脑后劈下，打做个饣
。可岭两个有名的强，双双死于一之内，正是：
三魂渺渺“满天飞”，七魄悠悠“着地滚”。
众喽啰却待要走，公子大叫道：“俺是汴京赵大郎，自与贼张广儿、周进
有仇，今都已剿除了，并不众之事！”众喽罗弃了枪刀，一齐拜倒在地，
道：“俺们从不见将军恁般英雄，
愿伏侍将军为寨主。”公子呵呵大笑，道：
“朝中世爵，俺尚不希罕，岂肯做落之事。”公子看见众喽罗中，陈名亦在其
内，叫出问道：“昨夜来盗马的就是你么？”陈名叩服罪。公子道：“且跟我
来，赏你一餐饭。”众都跟到店中。公子分付店家：“俺今与你地方除了二
害。这些都是良民，方才所备饭食，都着他饱餐，俺自有发放。其管待张广儿一
席留着，俺有用处。”店主不敢不依。众吃罢。公子叫陈名道：“闻你行
三百里，有用之才，如何失身于贼？俺今有用你之处，你肯依否？”陈名道：
“将军若有所委，不避水火！”公子道：“俺在汴京，为打了御花园，又闹了御
勾栏，逃难在此。烦你到汴京打听事体如何？半月之内，可在太原清油观赵知观
处等候我，不可失信！”公子借笔砚写了叔父赵景清家书，把与陈名。将贼车
辆财帛，打开分三分，一分散与市镇家，偿其向来骚扰之费。就将打死贼尸
首及枪刀等项，着众自去解官请赏。其一分众喽啰分去为衣食之资，各自还乡
生理。其一分又剖为两分，一半赏与陈名为路费，一半寄与清油观修理降魔殿门
窗。公子分派已毕，众心都伏，各各感恩。
公子叫店主将酒席一桌，抬到婆婆家里。婆婆的儿子也都来了，与公子及
京娘相见。向婆婆说知除害之事，各各欢喜。公子向京娘道：“愚兄一路不曾做
得个主，今借花献佛，与贤妹压惊把盏。”京娘千恩万谢，自不必说。是夜，
公子自取囊中银十两送与婆婆，就宿于婆婆家里。京娘想起公子之恩：“当初红
拂一
，尚能自择英雄。莫说受恩之下，愧无所报；就是我终身之事，舍了这
个豪杰，更托何？”欲要自荐，又羞开，欲待不说：“他直汉子那知
家
一片真心？”左思右想，一夜不睡。不觉五更
唱，公子起身鞴马要走。京娘闷
闷不悦，心生一计，于路只推腹痛难忍，几遍要解。要公子扶他上马，又扶他下
马。一上一下，将身偎贴公子，挽颈勾肩，万般旖旎。夜宿又嫌寒道热，央公子
减被添衾，软香温玉，岂无动之处。公子生刚直，尽心伏侍，全然不以为怪。
又行了三四，过曲沃地方，离蒲州三百馀里，其夜宿于荒村。京娘中不
语，心下踌躇，如今将次到家了，只管害羞不说，挫此机会，一到家中，此事便
索罢休，悔之何及。黄昏以后，四宇无声，微灯明灭，京娘兀自未睡，在灯前长
叹流泪。公子道：“贤妹因何不乐？”京娘道：“小妹有句心腹之言，说来又怕
唐突，恩莫怪。”公子道：“兄妹之间，有何嫌疑，尽说无妨。”京娘道：
“小妹
闺娇，从未出门，只因随父进香，误陷于贼之手，锁禁清油观中，
还亏贼去了，苟延数之命，得见恩。倘若贼相犯，妾宁受刀斧，有死不
从。今蒙恩拔离苦海，千里步行相送，又为妾报仇，绝其后患。此恩如重生
父母，无可报答。倘蒙不嫌貌丑，愿备铺床叠被之数，使妾少尽报效之万一，不
知恩允否？”公子大笑，道：“贤妹差矣！俺与你萍水相逢，出身相救，实出
恻隐之心，非贪美丽之貌。况彼此同姓，难以为婚，兄妹相称，岂可及。俺是
个坐怀不的柳下惠，你岂可学纵欲败礼的吴孟子！休狂言，惹笑话。”京娘
羞惭满面，半晌无语。重又开言道：“恩休怪妾多言，妾非
污苟贱之辈，只
为弱体馀生，尽出恩所赐，此身之外，别无报答。不敢望与恩婚配，得为妾
婢，伏侍恩一，死亦瞑目！”公子勃然大怒，道：“赵某是天立地的男子，
一生正直，并无邪佞；你把我看做施恩望报的小辈，假公济私的
，是何道理？
你若邪心不息，俺即今撒开双手，不管闲事，怪不得我有始无终了！”公子此时
声色俱厉，京娘下拜，道：“今方见恩心事，赛过柳下惠鲁男子。愚妹
是流之辈，坐井观天，望乞恩恕罪则个！”公子方才息怒，道：“贤妹，非
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上千里步行相送，今若就私，与那两个响马何异？
把从前一片真心化为假意，惹天下豪杰们笑话！”京娘道：“恩兄高见，妾今生
不能补报大德，死当衔环结。”两说话，直到天明。正是：
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恋落花。
自此京娘愈加严敬公子，公子亦愈加怜悯京娘。一路无话，看看来到蒲州。
京娘虽住在小祥村，却不认得，公子问路而行。京娘在马上望见故乡光景，好生
伤感。却说小祥村赵员外，自从失了京娘，将及两月有馀，老夫妻每思想啼哭。
忽然庄客来报，京娘骑马回来，后面有一红脸大汉，手执杆跟随。赵员外道：
“不好了，响马来讨妆奁了！”妈妈道：“难道响马只有一？且教儿子赵文去
看个明白。”赵文道：“虎里那有回来？妹子被响马劫去，岂有送转之理，
必是容貌相像的，不是妹子……”道犹未了，京娘已进中堂。爹妈见了儿，相
抱而哭，哭罢，问其得回之故。京娘将贼锁禁清油观中，幸遇赵公子路见不平，
开门救出，认为兄妹，千里步行相送，并途中连诛二寇大略，叙了一遍。“今恩
见在，不可怠慢！”赵员外慌忙出堂见了赵公子，拜谢道：“若非恩英雄了
得，吾必陷于贼之手，父子不得重逢矣！”遂令妈妈同京娘拜谢，又唤儿子
赵文来见了恩。庄上宰猪设宴，款待公子。
赵文私下与父亲商议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妹子被强劫去，家
门不幸。今跟这红脸汉子回来，无利己，谁肯早起？必然这汉子与妹子有。
千里送来，岂无缘故？妹子经了许多风波，又有谁聘他？不如招赘那汉子在门，
两全其美，省得傍议论。”赵公是个随风倒舵没主意的老儿，听了儿子说话，
便教妈妈唤京娘来问他道：“你与那公子千里相随，一定把身子许过他了。如今
你哥哥对爹说，要招赘与你为夫，你意下如何？”京娘道：“公子正直无私，与
孩儿结为兄妹，如嫡亲相似，并无调戏之言。今望爹妈留他在家，管待他十
半月，少尽其心，此事不可题起。”妈妈将儿言语述与赵公，赵公不以为然。
少间筵席完备，赵公请公子坐于上席，自己老夫
下席相陪，赵文在左席，京娘
右席。酒至数巡，赵公开言道：“老汉一言相告：小馀生，皆出恩所赐，老
汉阖门感德，无以为报。幸小尚未许，意欲献与恩，为箕帚之妾，伏乞勿
拒。”公子听得这话，一盆烈火从心掇起，大骂道：“老匹夫！俺为义气而来，
反把此言来污辱我。俺若贪色时，路上也就成亲了，何必千里相送。你这般不
识好歹的，枉费俺一片热心！”说罢，将桌子掀番，望门外一直便走。赵公夫
唬得战战兢兢。赵文见公子粗鲁，也不敢上前。只有京娘心下十分不安，急走去
扯住公子衣裾，劝道：“恩息怒！且看愚妹之面。”公子那里肯依，一手攦
脱了京娘，奔至柳树下，解了赤麒麟，跃上鞍辔，如飞而去。
京娘哭倒在地，爹妈劝转回房。把儿子赵文埋怨了一场，赵文又羞又恼，也
走出门去了。赵文的老婆听得爹妈为小姑上埋怨了丈夫，好生不喜，强作相劝，
将冷语来奚落京娘，道：“姑姑，虽然离别是苦事，那汉子千里相随，恝然而去，
也是个薄的。他若是有仁义的，就了这亲事了。姑姑青年美貌，怕没有好
姻缘相配，休得愁烦则个！”气得京娘泪流不绝，顿无言。心下自想道：“因
命蹇时乖，遭逢强
；幸遇英雄相救，指望托以终身。谁知事既不谐，反涉瓜
李之嫌。今父母、哥嫂亦不能相谅，何况他？不能报恩之德，反累恩的
清名，为好成歉，皆之罪。似此薄命，不如死于清油观中，省了许多是非，到
得净，如今悔之无及。千死万死，左右一死，也表贞节的心迹！”捱至夜，
爹妈睡熟，京娘取笔题诗四句于壁上，撮土为香，望空拜了公子四拜，将白罗汗
巾，悬梁自缢而死：可怜闺秀千金，化作南柯一梦。天明老夫起身，不见
儿出房，到房中看时，见儿缢在梁间。吃了一惊，两儿放声大哭，看壁上
有诗云：“天付红颜不遇时，受凌辱被欺。今宵一死酬公子，彼此清名天地
知！”赵妈妈解下儿，儿子、媳都来了。赵公玩其诗意，方知儿冰清玉洁，
把儿子痛骂一顿。免不得买棺成殓，择地安葬，不在话下。
再说赵公子乘着千里赤麒麟，连夜走至太原，与赵知观相会。千里脚陈名已
到了三，说汉后主已死，郭令公禅位，改国号曰周，招纳天下豪杰。公子大喜，
住了数，别了赵知观，同陈名还归汴京，应募为小校。从此随世宗南征北讨，
累功至殿前都检，后受周禅为宋太祖。陈名相从有功，亦官至节度使之职。太
祖即位以后，灭了北汉。追念京娘昔兄妹之，遣到蒲州解良县寻消息。使
命录得四句诗回报，太祖甚是嗟叹，敕封为贞义夫，立祠于小祥村。那黄茅店
溜水桥社公，敕封太原都土地，命有司择地建庙，至今香火不绝。这段话，题做
“赵公子大闹清油观，千里送京娘。”后有诗赞云：不恋私不畏强，独行千
里送京娘。汉唐吕武纷多事，谁及英雄赵大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