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众
见孩子只顾搐起来，一面熬姜汤灌他，一面使来安儿快叫刘婆去。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只顾跌脚，说道：“此遭惊唬重了，难得过了。快熬灯心薄荷金银汤。”取出一丸金箔丸来，向钟儿内研化。牙关紧闭，月娘连忙拔下金簪儿来，撬开
，灌下去。刘婆道：“过得来便罢。如过不来，告过主家
，必须要灸几醮才好。”月娘道：“谁敢耽？必须等他爹来问了不敢。灸了，惹他来家吆喝。”李瓶儿道：“大娘救他命罢！若等来家，只恐迟了。若是他爹骂，等我承当就是了。”月娘道：“孩儿是你的孩儿，随你灸，我不敢张主，”当下，刘婆子把官哥儿眉攒、脖根、两手关尺并心，共灸了五醮，放他睡下。那孩子昏昏沉沉，直睡到
暮时分西门庆来家还不醒。那刘婆见西门庆来家，月娘与了他五钱银子，一溜烟从夹道内出去了。
西门庆归到上房，月娘把孩子风搐不好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连忙走到前边来看视，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问：“孩儿怎的风搐起来？”李瓶儿满眼落泪，只是不言语。问丫
、nǎi子，都不敢说。西门庆又见官哥手上皮儿去了，灸的满身火艾，心中焦燥，又走到后边问月娘。月娘隐瞒不住，只得把金莲房中猫惊唬之事说了：“刘婆子刚才看，说是急惊风，若不针灸，难过得来。若等你来，只恐怕迟了。他娘母子自主张，叫他灸了孩儿身上五醮，才放下他睡了。这半还未醒。”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此言，三尸
跳，五脏气冲，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直走到潘金莲房中，不由分说，寻着雪狮子，提着脚走向穿廊，望石台基
起来只一摔，只听响亮一声，脑浆迸万朵桃花，满牙零噙碎玉。正是：
不在阳间擒鼠耗，却归
府作狸仙。
潘金莲见他拿出猫去摔死了，坐在炕上风纹也不动。待西门庆出了门，里喃喃呐呐骂道：“贼作死的强盗，把妆出去杀了才是好汉！一个猫儿碍着你［床］屎？亡神也似走的来摔死了。他到司里，明还问你要命，你慌怎的？贼不逢好死变心的强盗！”西门庆走到李瓶儿房里，因说nǎi子、迎春：“我教你好看着孩儿，怎的教猫唬了他，把他手也挝了！又信刘婆子那老
，平白把孩子灸的恁样的。若好便罢，不好，把这老拿到衙门里，与他两拶！”李瓶儿道：“你看孩儿紧自不得命，你又是恁样的。孝顺是医家，他也
不得要好哩。”李瓶儿只指望孩儿好来，不料被艾火把风气反于内，变为慢风，内里抽搐的肠肚儿皆动，尿屎皆出，大便屙出五花颜色，眼目忽睁忽闭，终朝只是昏沉不省，也不吃了。李瓶儿慌了，到处求神问卜打卦，皆有凶无吉。月娘瞒着西门庆又请刘婆子来家跳神，又请小儿科太医来看。都用接鼻散试之：若吹在鼻孔内打鼻涕，还看得；若无鼻涕出来，则看骘守他罢了。于是吹下去，茫然无知，并无一个
涕出来。越发昼夜守着哭涕不止，连饮食都减了。
看看到八月十五将近，月娘因他不好，连自家生都回了不做，亲戚内眷，就送礼来也不请。家中止有吴大妗子、杨姑娘并大师父来相伴。那薛姑子和王姑子两个，在印经处争分钱不平，又使
儿，彼此互相揭调。十四，贲四同薛姑子催讨，将经卷挑将米，一千五百卷都完了。李瓶儿又与了一吊钱买纸马香烛。十五同陈敬济早往岳庙里进香纸，把经看着都散施尽了，走来回李瓶儿话。乔大户家，一一遍使孔嫂儿来看，又举荐了一个看小儿的鲍太医来看，说道：“这个变成天吊客忤，治不得了。”白与了他五钱银子，打发去了。灌下药去也不受，还吐出了。只是把眼合着，中咬的牙格支支响。李瓶儿通衣不解带，昼夜抱在怀中，眼泪不
的只是哭。西门庆也不往那里去，每衙门中来家，就进来看孩儿。
那时正值八月下旬天气，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桌上着银灯，丫鬟养娘都睡熟了。觑着满窗月色，更漏沉沉，果然愁肠万结，离思千端。正是：逢喜事
神爽，闷来愁肠瞌睡多。但见：
银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皓月耿寒光，透户凉风吹夜气。樵楼禁鼓
，一更未尽一更敲；别院寒砧，千捣将残千捣起。画檐前叮当铁马，敲碎
思
怀；银台上闪烁灯光，偏照佳长叹。一心只想孩儿好，谁料愁来
睡梦多。
当下，李瓶儿卧在床上，似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似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泼贼，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正打三更三。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
到次，西门庆进房来，就把梦中之事告诉一遍。西门庆道：“知道他死到那里去了！此是你梦想旧境。只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如今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来，与你做个伴儿。再把老冯叫来伏侍两。”玳安打院里接了吴银儿来。那消到西时分，那官哥儿在nǎi子怀里只搐气儿了。慌的nǎi子叫李瓶儿：“娘，你来看哥哥，这黑眼睛珠儿只往上翻，里气儿只有出来的，没有进去的。”这李瓶儿走来抱到怀中，一面哭起来，叫丫：“快请你爹去！你说孩子待断气也。”可可常峙节又走来说话，告诉房子儿寻下了，门面两间，二层，大小四间，只要三十五两银子。西门庆听见后边官哥儿重了，就打发常峙节起身，说：“我不送你罢，改我使拿银子和你看去。”急急走到李瓶儿房中。月娘众都在房里瞧着，那孩子在他娘怀里一搐气儿。西门庆不忍看他，走到明间椅子上坐着，只长吁短叹。那消半盏茶时，官哥儿呜呼哀哉，断气身亡。时八月廿三申时也，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合家大小放声号哭。那李瓶儿挝耳挠腮，一撞在地下，哭的昏过去。半方才苏省，搂着他大放声哭叫道：“我的没救星儿，心疼杀我了！宁可我同你一答儿里死了罢，我也不久活在世上了。我的抛闪杀的心肝，撇的我好苦也！”那nǎi子如意儿和迎春在旁，哭的言不得，动不得。西门庆即令小厮收拾前厅西厢房净，放下两条宽凳，要把孩子连枕席被褥抬出去那里挺放。那李瓶儿倘在孩儿身上，两手搂抱着，那里肯放！声声直叫：“没救星的冤家！娇娇的儿！生揭了我的心肝去了！撇的我枉费辛苦，生受一场，再不得见你了，我的心肝！……”月娘众哭了一回，在旁劝他不住。西门庆走来，见他把脸抓
了，滚的宝髻蓬松，乌云散
，便道：“你看蛮的！他既然不是你我的儿
，养活他一场，他短命死了，哭两声丢开罢了，如何只顾哭了去！又哭不活他，你的身子也要紧。如今抬出去，好叫小厮请阳来看。──这是甚么时候？”月娘道：“这个也有申时前后。”玉楼道：“我里怎么说来？他管还等他这个时候才去。──原是申时生，还是申时死。子又相同，都是二十三，只是月分差些。圆圆的一年零两个月。”李瓶儿见小厮每伺候两旁要抬他，又哭了，说道：“慌抬他出去怎么的？大妈妈，你伸手摸摸，他身上还热哩！”叫了一声：“我的儿［乐］！你教我怎生割舍的你去？坑得我好苦也！……”一又撞倒在地下，哭了一回。众小厮才把官哥儿抬出，停在西厢房内。
月娘向西门庆计较：“还对亲家那里并他师父庙里说声去。”西门庆道，“他师父庙里，明早去罢。”一面使玳安往乔大户家说了，一面使请了徐阳来批书。又拿出十两银子与贲四，教他快抬了一付平杉板，令匠随即攒造了一具小棺椁儿，就要
殓。乔宅那里一闻来报，乔大户娘子随即坐轿子来，进门就哭。月娘众又陪着大哭了一场，告诉前事一遍。不一时，阳徐先生来到，看了，说道：“哥儿还是正申时永逝。”月娘吩咐出来，教与他看看黑书。徐先生将阳秘书瞧了一回，说道：“哥儿生于政和丙申六月廿三申时，卒于政和丁酉八月廿三申时。月令丁酉，壬子，犯天地重丧，本家要忌：忌哭声。亲不忌。殓之时，蛇、龙、鼠、兔四生，避之则吉。又黑书上云：壬子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他前生曾在兖州蔡家作男子，曾倚力夺财物，吃酒落魄，不敬天地六亲，横事牵连，遭气寒之疾，久卧床席，秽污而亡。今生为小儿，亦患风痫之疾。十前被六畜惊去魂魄，又犯土司太岁，先亡摄去魂魄，托生往郑州王家为男子，后作千户，寿六十八岁而终。”须臾，徐先生看了黑书，请问老爹，明出去或埋或化，西门庆道：“明如何出得！搁三，念了经，到五出去，坟上埋了罢。”徐先生道：“二十七丙辰，合家本命都不犯，宜正午时掩土。”批毕书，一面就收拾殓，已有三更天气。李瓶儿哭着往房中，寻出他几件小道衣、道髻、鞋袜之类，替他安放在棺椁内，钉了长命钉，合家大小又哭了一场，打发阳去了。
次，西门庆着，也没往衙门中去。夏提刑打听得知，早晨衙门散时，就来吊问。又差对吴道官庙里说知，到三，请报恩寺八众僧在家诵经。吴道官庙里并乔大户家，俱备折卓三牲来祭奠。吴大舅、沈姨夫、门外韩姨夫、花大舅都有三牲祭卓来烧纸。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李智、黄四都斗了分资，晚夕来与西门庆伴宿。打发僧去了，叫了一起提偶的，先在哥儿灵前祭毕，然后，西门庆在大厅上放桌席管待众。那院中李桂姐、吴银儿并郑月儿三家，都有来上纸。
李瓶儿思想官哥儿，每黄恹恹，连茶饭儿都懒待吃，题起来只是哭涕，把喉音都哭哑了。西门庆怕他思想孩儿，寻了拙智，白里吩咐nǎi子、丫鬟和吴银儿相伴他，不离左右。晚夕，西门庆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枕上百般解劝。薛姑子夜间又替他念《楞严经》、《解冤咒》，劝他：“休要哭了。他不是你的儿，都是宿世冤家债主。《陀罗经》上不说的好：昔有一，生产孩儿三遍，俱不过两岁而亡，悲啼不已。抱儿江边，不忍抛弃。感得观世音菩萨化作一僧，谓此曰：‘不用啼哭，此非你儿，是你生前冤家。三度托生，皆欲杀汝。你若不信，我
你看。’将手一指，其儿遂化作一夜叉之形，向水中而立，报言：‘汝曾杀我来，我特来报冤。今因汝常持《佛心陀罗经》，善神夜拥护，所以杀汝个得。我已蒙观世音菩萨受度了，从今永不与汝为冤。’道毕，遂沉水中不见。不该我贫僧说，你这儿子，必是宿世冤家，托来你荫下，化目化财，要恼害你身。为你舍了此《佛心陀罗经》一千五百卷，有此功行，他害你不得，故此离身。到明再生下来，才是你儿。”李瓶儿听了，终是
缘不断。但题起来，辄流涕不止。
须臾过了五，到廿七早晨，雇了八名青衣白帽小童，大红销金棺与幡幢、雪盖、玉梅、雪柳围随，前首大红铭旌，题着 “西门冢男之枢”。吴道官庙里，又差了十二众青衣小道童儿来，绕棺转咒《生神玉章》，动清乐送殡。众亲朋陪西门庆穿素服走至大街东，将及门上，才上。西门庆恐怕李瓶儿到坟上悲痛，不叫他去。只是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大姐，家里五轿子，陪乔亲家母、大妗子和李桂儿、郑月儿、吴舜臣媳郑三姐往坟去，留下孙雪娥、吴银儿并两个姑子在家与李瓶儿做伴儿。李瓶儿见不放他去，见棺材起身，送出到大门首，赶着棺材大放声，一一声只叫：“不来家亏心的儿［乐］！”叫的连声气了。不防一撞在门底下，把
额磕伤，金钗坠地，慌的吴银儿与孙雪娥向前［扌刍］扶起来，劝归后边去了。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
鼓儿还挂在床上，想将起来，拍了桌子，又哭个不了。吴银儿在旁，拉着他手劝说道：“娘少哭了，哥哥已是抛闪你去了，那里再哭得活！你须自解自叹，休要只顾烦恼。”雪娥道：“你又年少青春，愁到明养不出来也怎的？这里墙有缝，壁有眼，俺每不好说的。他使心用心，反累已身。他将你孩子害了，教他一还一报，问他要命。不知你我被他活埋了几遭了！只要汉子常守着他便好，到屋里睡一夜儿，他就气生气死。早是前者，你每都知道，汉子等闲不到我后边，才到了一遭儿，你看他就背地里唧喳成一块，对着他姐儿每说我长道我短。俺每也不言语，每洗眼儿看着他。这个，到明还不知怎么死哩！”李瓶儿道：“罢了，我也惹了一身病在这里，不知在今明死，和他也争执不得了，随他罢！”
正说着，只见nǎi子如意儿向前跪下，哭道：“小媳有句活，不敢对娘说──今哥儿死了，乃是小媳没造化。只怕往后爹与大娘打发小媳出去，小媳男子汉又没了，那里投奔？”李瓶儿见他这般说，又心中伤痛起来，便道：“怪老婆，孩子便没了，我还没死哩！总然我到明死了，你恁在我手下一场，我也不教你出门。往后你大娘生下哥儿小姐来，你接了，就是一般了。你慌的是甚么？”那如意儿方才不言语了。李瓶儿良久又悲恸哭起来，雪娥与吴银儿两个又解劝说道：“你肚中吃了些甚么，只顾哭了去！”一面叫绣春后边拿了饭来，摆在桌上，陪他吃。那李瓶儿怎生咽下去！只吃了半瓯儿，就丢下不吃了。
西门庆在坟上，叫徐先生画了
，把官哥儿就埋在先陈氏娘怀中，抱孙葬了。那乔大户井众亲戚都有祭祀，就在新盖卷棚管待饮酒一。来家，李瓶儿与月娘、乔大户娘子、大妗子磕着又哭了。向乔大户娘子说道：“亲家，谁似
养的孩儿不气长，短命死了。既死了，累你家姐姐做了望门寡，劳而无功，亲家休要笑话。”乔大户娘子说道： “亲家怎的这般说话？孩儿每各寿数，谁保的后来的事！常言：先亲后不改。亲家每又不老，往后愁没子孙？须要慢慢来。亲家也少要烦恼了。”说毕，作辞回家去了。
西门庆在前厅教徐先生洒扫，各门上都贴辟非黄符。死者煞高三丈，向东北方而去，遇游神冲回不出，斩之则吉，亲不忌。西门庆拿出一匹大布、二两银子谢了徐先生，管待出门。晚夕李瓶儿房中陪他睡。夜间百般言语温存。见官哥儿的戏耍物件都还在跟前，恐怕这瓶儿看见思想烦恼，都令迎春拿到后边去了。正是：
思想娇儿昼夜啼，寸心如割命悬丝。
世间万般哀苦事，除非死别共生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