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
行到街上，连逛了几家酒铺，只因晚饭时分，店中都挤满了，连张空桌也找之不着两，二又走半晌，匆见一处污秽小店空旷旷的，里
没半个客，秦仲海稍一辨认，便知这店不是别的地方，却是往昔卢云惯常光顾的那家肮脏小店。想起年前与卢云初次相遇，便是在这个地方，嘴角忍不住泛起了微笑，心道：“当年卢兄弟为
所困，搞得不像，鬼不像鬼，现下却中了状元，嘿嘿，算来老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
正想问，杨肃观已走
店中，他转看向秦仲海，歉然道：“实在对不住，我事先没安排，一时又找不到好地方，只有请将军将就吧。”秦仲海不以为意，哈哈笑道：“讲究什么？只要有酒喝，老子上哪儿都成，别拉我去粪坑就成了。”
说话问，两找了张板桌，秦仲海正要去坐，杨肃观却拦住了他，跟着取取出手巾，四下擦抹桌椅。也是那酒铺着实污秽，稍一擦拭，便抹出一大片黑油渍不知积了多少年的陈污烂垢，秦仲海见他兀自忙碌，忍不住笑道：“别擦了！等会儿还要吃酒，你这般擦，不怕把老板的火气擦出来么？”杨肃观微微一笑，将手巾折起，道：“秦将军说的是，境随俗，既来之，则安之，将军这便上座。”说着率先坐了下来。
杨肃观身穿淡黄长衫，下摆袖
稍沾桌椅，立生污渍痕印，望之极是显眼。至于秦仲海，这衣衫无论何时何地，向来都是皱
地，东一块油渍，西一滩酱油，料来便算跳烂泥堆里，怕也脏不到哪儿去，这桌椅上区区几油斑泥垢，自也算不上什么了。当下一
脑坐了下来，
如同抹布般擦过，倒替老板省了许多气力。
两坐了下来，店主便来招呼，这客店没几张桌子，也没什么掌柜伙计，就只一在那照顾，生意也甚清淡。杨肃观要了几盆热炒，又捡了三五样凉拌，跟着取过了酒壶杯碗，便要替秦仲海斟酒。
秦仲海见那酒杯甚小，登即笑道：“用这等小杯喝，算什么好汉？”伸手抓了两只饭碗，往桌上重重一放，笑道：“文杨武秦，便该有这种海量！”说着替杨肃观满满斟了一大碗。
杨肃观皱眉道：“这么大碗，却要如何喝？”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一饮而尽，方是真豪杰。”他举起酒碗，咕噜噜地喝个
光，跟着碗翻转，朝地下一比，示意饮尽，便等杨肃观来喝。秦仲海这几
心烦
，早想伺机一醉，偏生杨肃观自行撞了门来，这当寻他喝酒，那是自找死路了。杨肃观见了流氓也似的拼酒法子，如何不惊？当下摇手道：“在下酒量不及，不能勉强……”话声未毕，已听秦仲海两声冷笑，眼神飘来，满是不屑之意。杨肃观看在眼里，只得苦笑道：“也罢，今夜豪兴会饮，肃观自是舍命陪君子。”举起酒碗，霎时仰饮尽，神态甚豪。
秦仲海见他脸不红、气不喘地喝完这一大碗，心下暗暗吃惊，想道：“这小子定是每在家中偷喝酒，终于给老子抓到把柄了。”
正想间，杨肃观已给他斟上了酒，秦仲海见他举止温文周到，便伸手去接酒壶，笑道：“行了，我自个儿斟酒，不敢劳驾。”杨肃观却下放手，摇道：“难得能为将军效劳，在下乐意之至。将军万莫客气，”
秦仲海听他说得谦卑，当即嘿嘿一笑，道：“杨郎中，跟别一块儿，你可以玩这套
麻把戏，在我老秦面前，这些虚伪功夫全免了。”说着一把握住壶柄，凝视着杨肃观；杨肃观哈哈大笑，他将手指松开，任凭秦仲海接过酒壶，颌首道：“秦将军，和你在一块儿，便是再
沈的，也要开朗些；”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抓起烤鸭腿大嚼，囫图地道：“嗯……你这小子很沈……”杨肃观听了这话，便是一声叹息，道：“秦将军，说真的，我好生羡慕你。”
秦仲海听了这话，忍不住便是哦了一声，杨肃观文学既高，武功也强，品更是俊雅迷，此时却无端来羡慕自己这个流氓，真不知是何用意。秦仲海笑道：“你羡慕我？我有什么好让你羡慕的？你羡慕老子常去宜花楼么？”这几句话倒也不是胡说，他除了常去风月之地以外，倒不知杨肃观要羡慕自己什么。
杨肃观摇道：“你这不是取笑我了？我生来家教严谨，难能自在，若能似将军这般洒脱逍遥，真不知有多快活。”他见秦仲海似笑非笑，尽在瞅着自己，料来不信自己的说话，当即哈哈一笑，道：“也罢，便算羡慕你常去宜花楼好了，来，咱们这就敬宜花楼一杯。”说着举起酒碗，霎时又暍个
净。
秦仲海大笑道：“看你这么痛快，老子也开心起来了，来！一会儿一起去宜花楼！老子介绍个姘给你！”他平少与杨肃观出门同游，两相识已达七八年之久，此时却是一回私下出来吃酒。哪知竟然十分投机，一时雀跃连连。
两喝了几盅，秦仲海夹了一筷子牛丝，边嚼边问：“怎么样？你这回去长洲，到底遇上了什么事，说来听听吧？”杨肃观听了这话，却只叹息一声，并不言语。
秦仲海见他面带苦闷，想起顾倩兮已与卢云跑了，忍不住笑道：“你什么啊？长洲见不着心上，你老兄便成这
儿子模样？”杨肃观知道他指的是顾倩兮，忍不住眉一皱，道：“我哪来的心上，你可别胡绉。”
秦仲海嘻嘻一笑，道：“好啦：心上没下打紧，床上有就好了。你老兄既然号称“风流杨郎中”，京里这许多姑娘，哪个不是
煞了你，吃亏一回又算得什么？我明帮你传扬出去，包管因祸得福，张家的闺
，李家的寡
，全都往你床上挤来啦！没有心上，床上满是，哈哈！哈哈！”他越说越高兴，直是欣喜欲狂。
杨肃观呸了一声，拂然道：“你当我是什么？急色之吗？”秦仲海笑道：“可你也不是什么专角色，老子又不是不知。”杨肃观长眉一挑，道：“何以见得？”
秦仲海举起酒碗，大喝，笑道：“你这重利害多于重感，名声甚于
命，虽比老子小了七八岁，却是个狠角色，似你这般，怎会放不下场纠葛？说你不专，那是抬举你了，该说你天生无才是。”
杨箫观听了这番话，却是哈哈大笑，只听他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仲海也！”举起洒碗，道：“你我同是当朝的狠角色，这碗不能不喝。”说着又是一大碗喝下，可说爽气至极。
秦仲海见他一饮而尽，却只含笑来看，全不动身前的酒碗。
杨肃观见他不饮，当即道：“秦将军为何不？”秦仲海摇道：“我秦仲海虽也计较利害，但生租疏，只痛快豪迈的举动，比起你杨肃观的心机城府，那是差得远了，这碗如何能喝？”
杨肃观笑道：“秦将军过谦了，今我找你喝酒，那便是敬重你的才武功，阁下何须自谦？”
秦仲海心道：“他要说到正题了。”当下装作茫然不解，道：“我天生粗胚，有什么才武功？杨郎中所言，叫好生难懂。”
杨肃观微笑道：“秦将军这般说话，岂不愧煞天下英豪？”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太抬举了。世间高所在多有，我区区一个小子，却又算得什么？”那他在华山斩灭烛火，便曾出言自谦，自承不敢与群雄并肩，看来真有自知之明了。
杨肃观哦了一声，道：“听仲海如此谦冲，好似天下满是风流物。却不知阁下心中的英雄是谁？可否托了出来，也好让小弟瞻仰一番？”
秦仲海嘴角斜起：心道：“他妈的，这小于要酒论英雄了。”当年曹
与刘备约在花园饮酒，便有一段煮酒论英雄的豪举，看来杨肃观有意效法先贤，也想来品评天下风流物，耳听杨肃观催促，秦仲海哈哈一笑，随敷衍道：“说起我心目中天下第一的英雄，自然是当今圣上了！他年少时临危受命，接任皇位，一手文章又是盖世文才，这般品，自是当今大英雄！你说是么？”
杨肃观听罢，却是面带讥嘲，道：“仲海之言，莫非要
我诽谤当今？”秦仲海心道：“这小于好狂。”中却道：“你有话直说。我绝不会外漏半句风。”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生难得几回醉？趁着今夜酒兴，我不妨明说。当今圣上气量狭窄，用目光如豆，若非如此，朝政怎会如斯败坏？官场风气又怎会如此贪婪？这般若称英雄，岂不令齿冷？”这话犯了杀重罪，但杨肃观竟是侃侃而谈，丝毫不惧，想来是多喝两杯，这才无遮拦。
秦仲海知如此，连连道：“你所言不错。”这附和之言也是充军之罪，只是秦仲海向来粗鲁，也管不到这许多了。
杨肃观笑道：“还有呢？除了皇上以外，方今能你眼下的英雄，不知还有几？”
秦仲海目生异光，嘿嘿冷笑，道：“江充世之枭雄，称霸当今，无能挡，可称英雄矣；”
杨肃观闻言，竟仰大笑，声震屋瓦，只把泥沙震得飕飕而下。
秦仲海惊道：“你什么？中邪了么？”
杨肃观冷笑道：“江充虽权谋，但为多疑善变，好利忘义，这等之能嚣张，全因昏君所致。放眼明，不过一阶下囚而已。”
秦仲海悚然一惊，道：“那刘敬呢？此心机
沉，谋划百出，又兼武功强，可称英雄吧？”杨肃观嗤地一声，道：“刘敬手段虽高，格局却低，只擅宫廷之斗，却不明天地之变。是以身居内官之首，数年来不能培植亲信，挟制江充。照我看来，此已是昨黄花，不堪一顾。”
秦仲海见他连着斥骂当今两大权臣：心下也是暗暗罕异，当即道：“好吧！既然这两都不你的眼，那咱们侯爷呢？他北抗蒙古，西敌也先，数十年来战功彪炳，这种莽莽苍苍的英雄气魄，当世能有几？”他举起酒碗，一饮而尽，以表对柳昂天的敬意。
杨肃观也举碗痛饮，却是不言不语、秦仲海笑道：“怎么样？侯爷该是你心中的英雄吧！”杨肃观叹了一声，道：“我追随侯爷已有七年，但他临事不决，常自犹疑，虽对下属亲，却因气量有限，不能重用奇异士，以致今柳门才虽多，却难与江刘两派抗衡，此吾心之忧矣。”
秦仲海知杨肃观所言不假，心下不禁微微叹息。倘若柳昂天是见机极快的，他今也不会隐瞒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了。他摇了摇，道：“朝中三大臣都被你看扁了，当今天下还有谁得你眼？”
杨肃观端坐持酒，沈声道：“当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
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洒了出来。
杨肃观昂然道：“你秦仲海貌似粗莽，实心计，权谋诡诈，你一望即知。再加你量大如海，视钱财美如云烟，唯有你这般见识，狂士如卢云方能为你所用。秦将军，你这般心机气度，久后必成当世英雄！”他举起酒碗，大喝完。
秦仲海见他如此推崇自己，心下只感骇异，寻思道：“看他马拍得这等很，今必定有事。”他正自心疑猜忌，又听杨肃观道：“仲海，你我往昔虽不亲近，但后不妨多所
谊，以谋重振大业如何？”
秦仲海早巳算到此节，当即嘿嘿冶笑，道：“什么重振大业？肃观说的可是掉江充么？此事我一向赞同啊，你何必忧心呢？”杨肃观哼了一声，道：“仲海啊仲海，你别小看我杨肃观。你今有事瞒我，当我看不出吗？”
秦仲海心下暗暗诧异，嘴中遮掩道：“我哪有事瞒你？你可别胡思想。”
杨肃观嘴角微斜，道：“在我面前，你不必装傻了。这几东厂与你走得近，必有什么图谋吧！”秦仲海大吃一惊，碗里酒水险些溅了出来，他心念急转，寻思道：“他若知刘敬密谋造反一事，东厂诸死无葬身之地。我得要探他一探。”当即抛出假绣球，问道：“你说的什么同谋，可是薛
儿误伤皇帝一事么？”
杨肃观双目一亮，道：“听说此事有诈，却不知详如何？”
秦仲海心下稍定，暗想：“看他紧张成这个模样，连这老掉牙的消息也不知，怎会晓得刘敬谋反一事。”他见杨肃观不知内，便随胡扯道：“我是听别说的，好像薛儿净身时没割净，搞上了皇太后，后来被皇上撞见脏事，薛儿便想下手谋害皇帝，还好给刘大拦下来了。”
杨肃观半信半疑，皱眉道：“没割净？世上怎有这种事？”秦仲海低声道：“杨郎中有所不知，听说他割的时候没割稳，只割掉小部份，后来又长出来了……”
杨肃观听他满胡说八道，摇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他叹息一声，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今夜良晤，十分尽兴。盼将军不弃，来还能再聚。”
秦仲海也自起身，问道：“你要回去了？”杨肃观叹道：“今夜兴高，言多必失，恕小弟不胜酒力，得早些回去安歇了。”说话间脚下微微踉跄，竟有些站不稳了，秦仲海哈哈一笑，伸手扶住，笑道：“你小心些，可要我送你一程？”杨肃观摇大笑，道：“不过喝个几杯，焉能有事？”他袍袖一拂，俊目回斜，当下便要离开，谁知实在喝多了，饶他平明能，此时脚下也是一滑，险些摔倒在地，秦仲海笑道：“还说不必我送？看你小于醉成这德行？”他自行唤过店家，替杨肃观会了钞，这才将他扶了起来，二直往杨府行去。
文杨武秦，难得真心相谈，秦仲海看着夜空，只觉今夜星光灿烂，真比平更加动，一时之间，嘴角泛起了微笑。
行到杨府，秦仲海正欲敲门，杨肃观一把拦住，喘道：“别敲……我家教严，一会儿我爹见我喝成这幅模样，定会大大生气。秦仲海倒不知杨大学士管教儿子这般严厉，他嘻嘻一笑，暗自庆幸自个儿无父无母，跟着手指高墙，道：“你内力还在？可跳得过去吗？”杨肃观醉眼蒙胧，了，霎时提气一纵，飞身过墙。
秦仲海心下暗赞：“这小子不愧是少林寺出来的，酒醉之下，还能使出这等轻功。”
正想问，只听哗啦一声，杨肃观好似掉到了池塘之中，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跳上墙，果见杨肃观摔在水池里，全身湿淋淋地。秦仲海啧啧摇，下墙将他扶起，杨肃观低声嘱咐：“小声，别让我爹爹听到了。”秦仲海笑道：“都这么大的了，你怕他个？”杨肃观叹息一声，便要站起，忽地酒意上涌，昏昏沉沈间，竟又摔在秦仲海怀里。
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脸颊，叫道：“嘿！快起来了！”叫了两声，耳听鼻息细细，杨肃观竟已熟睡。秦仲海凝目去看，只见月光洒在他英挺的脸上，看来好似个纯天真的大男孩，实难想像适才他在客店中出豪语的模样。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肃观虽甚聪明老练，其实还只是个孩子。他父亲杨大学士管他太严，才让他变得这般老气横秋。”
秦仲海仰望星空，想起后刘敬便要举兵谋反，到时只怕柳门大祸临，非只柳昂天有事，怕连杨肃观、伍定远、韦子壮、卢云等也要受到牵连。此时此刻，若不能透露一风，后好友死伤殆尽，却要他心中如何不愧？
秦仲海咬住银牙，浓眉纠结：心道：“刘总管啊刘总管，非是秦某有意反叛，我总得让自己兄弟准备一下，也好应付变局。”他俯身到杨肃观耳边，压低嗓音，道：“三之后，午夜子时，天地必有大祸，你让侯爷到城郊威武兵营避一避。”他不言明何事发生，更只字不提刘敬要攻打承天门一事，只稍稍提，让柳门诸先行准备则个，以免卷祸端。
杨肃观迷迷糊糊地道：“什么三后有大祸？你说什么啊？”声音低微难辨，却是醉得厉害。
秦仲海识得杨肃观已久，知道他心机、城府重，只要自己稍微漏个风，他定能不负所托，自可将话带到，当下也不再多说，转身便行。
便在此时，忽觉远处传来一阵侧侧的笑声，秦仲海抬一看，只见一站在远处树梢，正自凝视着自己，这面目沈，秃无发，却是刘敬搜罗而来的高手，二曾在庙中见过一面。
秦仲海心下暗暗吃惊，才知自己的行踪已被东厂盯上。天幸适才自己说话之声极微，又只贴耳说了一句，想来不至被发现。
秦仲海见那秃男子望着自己，神态下善，便自哈哈一笑，挥手道：“夜了，老兄一路盯哨，可真幸苦啦！”那森然一笑，冷冷地道：“秦将军，守如瓶称君子，背地中伤是小。盼你记得。”话声甫毕，双足一，霎时飘出墙去，竟已隐没不见。
秦仲海见了这等轻功，也是暗自吃惊。寻思道：“好险没在侯爷府上漏风，不然这条命怕已不在了。”
秦仲海冷汗流了一身，提气纵身，也往墙外飞去，身法闪动中，自回西角牌楼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