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霁小小地打了声招呼,就赖在鞋柜旁边不走了。蜈蚣换鞋都比她快。乔小龙就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表如何,开玩笑,她哪里敢正眼去看?
等到蜈蚣为每只脚都穿好了棉拖鞋,她才听到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
“农历生那天不回爷爷家了。小梅姑姑请咱们吃法餐,刚刚打电话说好的。”
银霁惊喜地抬起:“她要回国啦?”
原来乔小龙脸上挂的是稀松平常的微笑:“嗯。”
比起径直戳异常的气氛,银霁的另一条x染色体率先启动,磨磨唧唧讲起客气来:“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又是住她的房子,又老白吃她的……”
“哦,还有那双手工定制鞋,她说她那同学动作太慢,一分钱都不乐意让国际物流赚走,没办法,最后还不是靠她背回来。”
一听就是小梅姑姑的原话。银霁的尬笑声中有了三分真实感,趿着拖鞋走向沙发,把书包卸在那上面——
事实证明,她不该就此放松警惕。
“农历生不是不在一起过了吗,明天我们就回爷爷家。”妈妈在她身后说着,“你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过去,很想你,叫你陪她住几天。”
爷爷家的门禁比看守所稍微不严格一点点,银霁总觉得,银礼承从算得上机灵的小男孩变成一个没用的大圆球,全都是被他们关成这样的。接近年关了,那老的脾气越攒越多,急起来,是要当着小辈的面大骂
“蠢材”、“狗娘养的”、“小
”的!然后银霁就不得不丢下手里的作业,动辄耗费一整天时间去安慰哭个不住的
,暗地里再把怒火发泄在事不关己的银礼承身上。在她用兴趣班填满空闲时间之前,好几个寒暑假都是这么过的。
钢琴班和书法班要么是妈妈出学费,要么是妈妈出脉,银霁一直觉得妈妈就是她的救星。可生活的不公平之处就在于,只要救命恩
有着另一重圣不可侵犯的身份,她随时都能把你推回那个火坑。
看儿僵在原地,乔小龙多半是觉得惩戒手段正在起效,又强调了一遍:“作业也带过去。你先在那住半个月,大婶不上班了,她在家里负责做饭,不至于让你没东西吃,农历生
那天我们接你出来吃饭,后面的事再看吧。”
这句话就意味着禁闭为无期徒刑。脑袋尚能清楚地分析一些事,银霁的眼睛还是木然盯着沙发靠背,一句话也不说。
乔小龙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语气轻快道:“就这么定了。你呀,嘴也是越来越刁,脆趁此机会去大婶那里吃够本吧。”
“爷爷还不知道爸爸的投资吧?”像是被拍醒了,银霁也笑着转过去,“趁此机会,我也去跟他一五一十说个明白好了。”
乔小龙的手稍稍顿住,脸上的笑容却没动摇分毫:“那我们可就不敢保证你有钱一个租房住咯。”
“这倒不至于,房子是小梅姑姑的,只要我开,她一定愿意免费给我住。”银霁把双手
进
袋里,以掩饰它们的颤抖,“倒是你们的房子车子都要拿来填银礼承这个大窟窿喽,这才是独生
家庭应该做的贡献嘛!”
不等妈妈开,银霁一转身,就像一个被冻炸了的水龙
,一旦开闸,泄洪就停不下来:“至于我么,稍微艰苦朴素一点,大学学费大不了就申请国家助学贷款嘛!反正你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大老板
我去读免费师范,底下员工就故意耽误我的学习,我还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还不是准备有朝一
要把我卖给有钱
换彩礼嘛,然后举家之力接着填银礼承的大窟窿,直到把他整个
活埋起来为止!”
妈妈的瞳孔剧烈颤抖着。这是银霁想看到的吗?好不容易走到了坦诚相待的阶段,必须是!一定要撑住!脑海里有一个陈塘关,哪吒的颈动脉血已经飞溅到了李靖脸上,可是不能跑、不能输、不能退让,定要得殷夫
给她塑好金身,让她最……最亲近的
见识一下,她就是天地间最大最恶的
号大坏蛋!
“你——你就是这么想你妈的?”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贴心小棉袄为何突然裂开来,羽绒飞了一屋子,而有
丢了个烟
进来,
炸范围无限扩大。顷刻间,乔小龙的从容一下飞到了九霄云外,语言系统都变得支离
碎:“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卖给……你都从哪学到这些话的……到底是谁在耽误学习啊?”
“我不能这么想你?不好意思,自打我有记忆以来,你们一直在教我做要唯唯诺诺,美其名曰‘中庸之道’,这种品质明明应该是成年以后从社会的毒打里学来的,为什么做父母的要威
利诱地教给我!既然从小就把培养的重点放在这上面,那我完全可以认为你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在家里、在社会上永远大气也不敢出的
儿,有什么问题吗?如果你们得逞了,我的结局会是怎样,很难想象吗?社会新闻又不对未成年
分级!所以直到现在,我这颗心还像个吊死鬼一样悬在房梁上:银礼承
了坏事,我是姐姐我要让着他;银礼承成绩不好,我这个姐姐也得把上学机会拱手相让——在我中考之前,爷爷跟你老公在餐桌上细盘全市高职高专的
价比时,你老
家
都不放一个!我还能怎么想你?等我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可得把自己的账号守好了,免得被你——我在这个家里唯一信任的
——狠狠背刺!是的,你们有钱长腿跑了,不用活在爷爷的脸色中了,可你们一个不高兴,随手就能把我这个没有经济能力的
塞回去,谁叫我一直被你们温温吞吞放在中间呢?有我这个桥梁在,成年
就不用跟糟糕的家庭撕
脸皮然后彻底断联了,你们的面子和平静生活也保全了,哪里还用考虑桥梁的感受?这次我晚回家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你要把我塞给银国威这个老东西,忍受他的臭脾气——你自己都忍受不了的臭脾气!下次我晚回家两个小时,你就能把我卖给黄世仁啦,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银霁的脑袋和嘴已经逐渐分化成了两套系统,嘴的表现不用赘述,脑袋呢,很想把自个儿剜出来丢在地上踩两脚。她明知道这段控诉有很多夸大其词和牵强附会的部分,比如爷爷还不至于直接对孙辈施;早在妈妈救走她以前,她也学会了冷漠应对
的哭哭啼啼,学习是断不可能耽误的;此外,如果全家都希望她变成一个扶弟魔,爸爸是废物先不说,妈妈是一定会拼死拦在她面前的——正因为如此,银霁才把多年来的忧心一
脑全倒给妈妈,只有她才能理解这份恐惧,只有她愿意为了
儿调整自己的行为。多么不公平啊,这简直就是拿刀子在捅一个母亲的心,母子连心,
儿连自己的心脏也一起捅了。哪有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犯罪?
矛盾正在螺旋上升,还有一个金雪站在背后:“好,保持住,长痛不如短痛,恭喜你往雪原迈出了关键的一大步。”
乔小龙颓然跌坐在沙发上,脸上有了泪痕。银霁看不了这个,别开脸去,把丹田里的气全部提到嗓子眼,仿佛打算就在这里耗尽生命,不必活到明天早上了:“你哭什么啊,该哭的是我才对!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晚到家,原因说得很明白了,你就要用这种手段对付我,我到底是你的仇还是你的孩子啊!我既没有赌博输光家产,也没有去嫖娼,更没有在厂房纵火——这都是楼上那个大儿子
过的事,他的父母有没有把他送到一个满
‘小
’的老
子家里关禁闭呢?哦,没有呢,他是个儿子,
怎么样就怎么样,命好,带把!我命不好,我天天学到
发掉光考全班第一,然后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就欺负我是个
儿罢了!”
号大坏蛋一边越说越严重,一边又觉得自己很
贼——即便在如此混
的场景下,她也能小使手段偷换概念,把整件事算到“重男轻
”
上。妈妈是特别恨这个的,如果她被说服了,除了心上的刀,还有更
的自责等着她。而无
无义的金
雪敲着自己空
脑袋说:“点到即止吧,赶紧说回重点,不然你这泄洪等于白泄。”
乔小龙也在泪光中找到了绽:“他那个大儿子……就是因为从小没
管才……
还真是不能轻敌,银霁暗自叹气。不过,她难以改正的小棉袄机制也生成了一个让妈妈止住眼泪的办法:“哎呀,被你发现啦!刚才那些完全是我的话术……我有毛病,都是为了让你少管我才这么说的,你看,被管太多我就会心理扭曲,被威胁送到爷爷那里我就会应激成这幅样子……好了,已经很明确了,我完全是被吓成这样的,你就当我说了一堆气话,别往心里去,可以吗?”
听罢,乔小龙眼一凛,绪的确没那么激动了。
果然,大只听得进去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也不管符不符合逻辑。银霁心想,刚才那段被害妄想式的真心话在现实中应该直接翻篇,但一定能回
在乔小龙的噩梦中,这样就够了,她还能奢求什么?
这时她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爸爸呢?去加班了吗?”
“在房间里。”乔小龙起身去拿纸巾盒,“我跟他说,你回来之后肯定要找我吵架,所以叫他先把厕所上好,回屋呆着去,等我们吵完了再出来。”
银霁一冷气流回丹田,整个下腹都被冻结住了。要不怎么说乔小龙才是食物链顶端的
呢!能把这么厉害的
惹哭,说明她确实很没良心……很有本事,金
雪严格地纠正道。
父母卧室的房门从里面敲响了两下:“我可以出来了吗?”
银霁赶忙说:“等等,还不能。”
她认为,这个架恐怕好几年都吵不完了。道理和立场摆起来简单,可反复自刎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她甚至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火期以外绝无可能是漫长的冷战,而是母
双方的逃避、假装翻篇、“拉回
常”,只因为她们无法彼此说服,却又彼此珍惜。
爸爸的声音闷在门内,听起来有些滑稽:“小乖啊,你刚刚说的话,爸爸全都听到啦!你要逞一时意气,也不要把话说得那么决绝嘛!吃枪药啦?妈妈的心都伤透了!爷爷……爷爷没听到,先不管!所以爸爸也要说你两句——”
“闭嘴吧。”乔小龙士朝门后面发号施令,擦
净脸,坐回沙发上,又对银霁一抬下
:“过来坐。”
声纹识别正确,会说话的房门这才陷寂静。银霁乖乖坐到妈妈身边,恢复到不敢看她的状态。
可是有个问题必须得搞清楚:“真的要送我去爷爷那呀?”
低下来的天灵盖都感受到了瞪视:“当然是吓唬你的,你有多讨厌爷爷和承承,我还能不知道?寒假这么短,你也没个兴趣班上,除了待在家里,还能逃到哪去?”
银霁结结实实松了一气:“那就好……真是的,
嘛吓唬我!”
“还不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
本来还考虑着拉拉手示好,听到这句话,银霁再次僵在了原地。
这一回,妈妈的目光毫无保留地剖析着她:“说吧,你跟元叔叔的儿子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