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韵梅凭身影儿和咳嗽的声音，慢慢地看出来，李四爷大门
站的是他的胖儿子，马寡
门外是程长顺，六号门外是丁约翰。谁也不出声。
过了半个多小时，一儿动静没有，祁老
也出来了。“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什么事也没有嘛，你还是进来吧！”“您回屋歇着去吧，爷爷。我得在这儿瞧着，没准儿，
本会来查呢！”韵梅好说歹说，把老劝了回去。韵梅果然想得不错。全城的宪兵和警察，都动员起来了，挨家挨户的查。不过是防空演习，可本做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豁出去通宵不睡，也得把全北平的折腾个够，叫他们熄灭了灯火、炉子，坐在屋子里不出来。这么着，本才能顺顺当当地撤到安全地带，本的家也不会挨抢了。他们果真来了。韵梅一见西
有四个影儿奔这么来，赶紧站了起来。俩高个儿的，她估摸是李四爷和白巡长，那俩矮的呢，就是本鬼子。
他们打一号和三号门前走过，直奔韵梅。她往一边闪了闪，没作声。李四爷和白巡长也不言语，跟着本进了院子。
没有灯，没有火。本拿电筒把每个窗户都照了照，黑的。他们走了出来。
六号也没有差错。
走到七号大杂院，李四爷和白巡长都捏了把汗。
况不坏。家家户户都黑灯瞎火——七号里住的家，压根儿就没有灯油，也没有煤。
宪兵拿电筒往窗户上刷地照去，白巡长吓得直冒汗。至少有三户家没把窗户给糊黑。李四爷忍不住骂出声来了：“他妈的——！我连浆子都给了，怎么……”
白巡长知道事闹大了。为了这，他就得丢差事。他气急败坏地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把窗户糊起来？为什么？李四爷跟我不是嘱咐又嘱咐吗？”他这话是冲七号的说的，可主要还是讲给本听，好洗刷他自己和李四爷。“真对不住，”站在一边的一个
可怜
地说，“孩子把浆子给吃了，白巡长，给我们说几句好话吧，一年四季孩子们都没见过白面。”
白巡长没了话说。
本宪兵懂的中国话不多，听不懂那个说的是什么。他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给了李四爷两嘴。
李四爷楞住了。虽说为了生活他得走街串巷，跟各种各样的打
道，可他从来没跟动过手；要是看见别打架，不管家拿的是棍
还是刀枪，他都要冒着危险把家拽开。
他气炸了肺。他忘记了自己一向反对动武，忘记了自己谨小慎微的处世哲学，只看见眼前站着两畜牲，连个白了胡子的老也敢打。他从容不迫，一声没吭，举起手来，照着本的脸就是一下子。他忽然觉着非常痛快，得意。他没作声，把所有的劲儿全用在拳上了。
宪兵的大皮靴，照着李老的腿一阵猛踢，老倒下了。
白巡长不敢拦，他想救出自己的老伙伴，可又惹不起那两个发了狂的野兽。
院子里的谁也没动一动。老抱住一个宪兵的腿，把他拖倒在地，两就在院子里滚成一团。
另一个宪兵，跟着地上滚的转来转去，找准机会，冲着老的太阳
就是一下，李老一下子就不动了。
两个宪兵住了手，叫白巡长把所有没把窗户糊严实的住户，都抓走下狱。
宪兵和白巡长都走了，院子里的一窝蜂似的围上了李四爷。自从他当了里长，不知道挨了他们多少骂。那是贫困
得他们平白无故地骂。如今，为了他们，他躺下起不来了。大家都哭了。
大伙儿把李四爷抬回家，四爷两个多小时事不知。虽说还没有解除警报，四大妈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大声哭了许久。她升着了火，给老烧开水喝。小羊圈的把警报忘了个一
二净，进进出出，都来看李四爷。
凌晨两才解除警报。祁老一直没睡下。他过一小会儿就走出来看看韵梅，然后回到自个儿屋里躺下。
韵梅披了一件
棉袄，靠在门框上，再不就半醒半睡地坐在门前台阶上。她很想去看看李四爷，可又不敢走开。不管是不是真有空袭，她都得坚守岗位。不论怎么说，不能给家里惹麻烦。
解除警报前几分钟，三号的本咭咭呱呱说笑着回了家，韵梅知道快完事了。
解除警报的信号一响，韵梅马上跑到李家，祁老跟在她后面。李四爷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把眼睛闭上了。大家都找不到安慰他的话。祁老见多年的老伙伴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想放声大哭。
“爷爷，咱们回去吧？”韵梅悄悄问祖父。
祁老了，由她搀着，回了家。
又过了三天，李四爷还是事不醒。末了，他睁开眼，看了看老伴，看了看家里的，慢慢闭上眼，从此不再睁开了。
虽说四大妈拿不出东西款待来吊丧的，守灵、出殡还是按规矩办了。没得过李家好处的，知道四爷是个实诚，都赶来磕了三个。得过他好处的，哭得特别伤心，斟酒浇奠一番。那得过他的好处又时常骂他的，也跑来哭灵，借机倾诉一下心里的烦恼与不幸，骂自己对老不够公道。
祁老哭得很伤心。他和李四爷都是小羊圈的长者。论年纪、经历和秉
，他俩都差不多。虽说不是亲戚，多年来也真跟手足不相上下。李四爷一死，整条街上，也可以说全世界，就再也没有能懂得祁老那一套陈谷子烂芝麻了。他俩知根知底地往了一辈子。
李四爷的丧事办得挺象那么一回事，来的很多。那些窝脖儿的杠大个儿，杠房的，还有清音吹鼓手和打执事的，都跟他有。他们穿了孝；诚心诚意来发送这位老相好，一直把他送出了城。他们没法给他报仇，只能用祭奠、吹打、送殡和友来表示他们的心意，把他一直送到坟地，让他好好安息。但愿本不至于把他的尸骨挖出来。本为了修飞机场，修公路，挖了数不清家的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