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邪真道:“因为我已经身在洛阳,心在洛阳,不管善恶美丑,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与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
“你们不走;”林远笑锐声道,“我可是要离开这里的。”
顾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爷说过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林远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们这为虎作怅的东西,我会再回来的。你劈了我一剑,又杀了我们不少
,你欠我的,我会记住的,‘百仇门’也会记着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记着吧,等你有能力来算帐的时候,尽管来找我算帐。”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顾佛影道:“我也要找杀石断眉的凶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幺当凶手的算帐。
“三捕爷放心,”顾佛影垂手笑道,我们决不会使跟着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谁能跟踪追命?无疑班门弄斧。”
追命反问:“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兰亭。”
追命看了他一阵,才说:“你脸上杀气很盛。”
“不错,我是要回去杀的;”方邪真道:“杀一个本来该死但却不该杀的
。”
“我没听到;”追命笑着与林远笑启步,“我当了那么多年捕快,算是学会了一件事:有些不该看到和听到的事,我就看不见、听不到,连你刚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样。”
他抛下来最后的一句话是:
“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刘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养他自己。
他在兰亭庭院的竹林子里,在两株巨竹上架起了一张绳结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着兰亭的红墙碧瓦。西院的月
门,摇来晃去,午间寂寂,可是烈阳照不到他的身上,蝉声伴着他的思
起伏——
他正在计划着,如何进一步拓展“兰亭池家”的事业。
他虽然姓刘,不姓池,兰亭虽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总觉得,兰亭这大好庄园,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刘是之的。
——可不是吗?当年林凤公独霸一方,结果,他的势力还不是由他的两个心腹将所瓜分了,其中一个,还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
呢!
刘是之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有一丝微笑。
——他会这样做吗?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会……
——如果不是呢?
他用纸扇扇啊扇的,忽然觉得思绪有些,然后,忽然籁籁的飘下几叶竹叶来。
他躺在绳床上的躯体,突然绷紧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杀气。
他刚要像醒狮般弹起,绳床就塌了。
两边的绳结一齐而且是同时的断落。
他甚至连刀光剑影都未曾看见。
不过,他在绳床未塌前的刹那,已借了力,飞跃上一棵巨竹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临下,察看
势。
然后,他就发现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个,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着他。
竹子苍绿。
阳光把竹子端的竹叶,筛得黄亮。
那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着绿意。
甚至脸色也有微绿。
刘是之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怎样,但紧握着折扇的手指,由于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当然就是方邪真。
阳光依旧竹叶青。
蝉声知了。
刘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觉到方邪真是来杀他的。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杀我的?”
“我来杀你。”
刘是之忽然觉得过去为兰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你既然已进了池家,为什么还要杀我?”
“就是因为我进了池家,我们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标各异,我们之间,迟早都会杀悼对方,只有一能活下去。”
“你说的对。”刘是之苦笑道,“这说来是我自作孽的结果。”
“无论兰亭池家怎么发展,你和我始终都会形成对立,你也不会长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与其后才互相残杀,不如现在就决一生死。”
刘是之想了想,问:“不能只定胜负?”
“没有用的,”方邪真坚决地道:“如果是我败了,你决不会让我活着;要是你败了,你也一定会投靠别处,千方百计的消灭我。”
刘是之长叹一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我真的应该力阻你进来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个聪明,聪明得做错了别
反而不会做错的事。”
“你说的对,聪明易被聪明误,”刘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样,譬如,你现在就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问:“甚么事?”
“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刘是之脸上有一个诡异的笑容。
“什么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刘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铁笛,充满自信的笑道:“你错在不该让我亮出这根笛子。”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因为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当然见过这支铁笛。
他也知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威力。
他盯着这支笛,手按着剑把。
两都是一手抱着竹
,遥相对着,直至刘是之终于率先发动、按下了铁笛机括!
生里常常会有这种局面,两个
不得已要作一场对决,胜的
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虽然,也许胜的活得不一定“愉快”,败的
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
在世间,有些仗,总不能不打,不能不分胜负——。
刘是之探身一俯、扳动铁笛上机钮的时候,方邪真已长空飞掠,一剑自上而下直划,刘是之后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阵响,自中直分为二,切裂处分左右而倒。
刘是之那一按,铁笛竟没有出暗器!
竹虽裂开,刘是之仍贴在竹
上,但他的
却也没事。
他脸色大变,立即弃笛,折扇崩地弹出尖刃。
方邪真一剑没能杀了刘是之,也是一震,两身子同时都落了下来,各换了一招,两
脚同时沾地,竹子也分两爿塌在地上,竹枝竹叶,扫拂过两
身上衣袂。
两都没有动。
然后刘是之的喉咙格格作响。
他丢掉了折扇,痛苦的抓着咽喉,方邪真道:“你刚才一击无功,不该马上去弃了铁笛的。早上我到过兵器房,凭兵器附着的记录,知道你常借用这支暗器,因而推测你在洛阳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时,你虽带了出来,在那种危急的形下,却仍没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这铁笛几乎已成了你的专用品,所以,我做了手脚,让它第一按不能发
,第二次按就能如常
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了,可惜你……”
刘是之艰辛地道:“你杀我,池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杀,但不知道是你。”
刘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惨笑了一声:“杀楚……”又勉力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杀……”他一面说,喉咙的伤不住的溢出血来,但他竭力想把话说出来。
不过,蝉声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没办法把话说出来。
方邪真也想听。
他也很想知道刘是之临死前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他也听不到了。
蝉声静寂。
刘是之已经死了。
刘是之倒下去之后,他掀开刘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着金丝护甲,他发出第一剑之际,刘是之颈前俯,剑尖自他胸襟直划自小腹,虽仍划
了护甲,但却未伤及皮
。池
暮把当年池散木的至宝护身甲也
给了刘是之,对他礼重可想而知。
如果刘是之不放弃铁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纵杀得了他,也要面对“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过、避得开、接得下、挡很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取了铁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挟,把一片原先卡笛孔间的指甲,弹了出来。
他准备把这根铁笛,还池
暮。
他也准备把自己的生命与力量,给兰亭;兰亭也许不是一个十分值得投身之处,但唯有尽力投身,才有可能把兰亭建立得更完善无憾;其实放眼洛阳城里,举目苍茫,又有何处是值得投身的?就算兰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注
,才能使它逐渐恢复清澈。
方邪真这样走向兰亭的红墙绿帘之时,蝉声又响起来了,他心中起伏着一些疑惑、一些寻思:“杀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刘是之临死前到底是想说些什么?他临死前的那一句“杀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兰亭,面对小碧湖、妙手堂和千叶山庄的斗争,能够改变些什么?“百仇门”的旧部,能够重建“不愁门”吗?到底是谁杀死爹爹和灵弟的?他和颜夕、池家兄弟后又如何相处?
这些,他都还没有答案。
答案总是在生的前面,疑问都留在后
。
他手腕上系着的蓝丝中微飘,白衣沾着微尘,他忽然想起那首忧伤的歌,不禁低声哼着,走出竹林。